郭荣不能交这一成,送到黑谷去的东西,不能少了数。
好在锦绣红还有一个规矩,不劫夜道。都说女霸王标致,也爱惜一张脸,天黑就要睡下。只要别让盯梢的看见,挨到黑,就能悄没声的过去栖霞。
众人找了道土沟,窝进去歇着。
癞和尚跟镖师杠上了,有个镖师说锦绣红十八,癞和尚说得有二十八,一人压了三钱银子,旁的镖师听见,都跟着加码。郭荣拦也拦不住。
骆归直不知几时站到癞和尚后头,伸手把散碎银子都接过去。
“一个都没说准,通杀。”
镖师们哄一声乱吵吵,都喊着不认,早知道骆爷跟女霸王是熟人,也不开这场赌了。癞和尚也嚷,他熟个屁,真要是熟还不大摇大摆的进山,用得着蹲这装土鳖。
骆归直笑眯眯的听着,把银子都收好。
癞和尚回头看他,他点点头。“和尚,我醒了。”
第4章
骆归直转身找人,朱衣里还是在人群外头坐着,倚着土堆,脑袋不住往身前栽。骆归直蹲到他身前去,天色暗,他抹黑的脸瞧不清楚,只觉得瘦小,弱不禁风的一把骨肉。骆归直定了心,再不避忌,抱着他上车去。
不定几时就要上路,别把他丢下了。
郭荣下了几道锁,总算打开车门,里头一箱箱叠着摞着,上得有铁链重锁。
“回回送,从没见过里头的东西。”郭荣说了一句,骆归直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笑。“见着了,也没你了。”
郭荣知道他体恤,只要搭这一程,多的都不问,不强求。跟他点点头,看见他怀里抱着的,笑问道:“骆爷,可要绑了?”
骆归直尚未回话,脑袋后面劲风起来,眼前郭荣睁大了眼。
来人刀快,骆归直不及挡,就手把朱衣里往前一丢,交到郭荣怀里,低头弯腰,一屁股坐在土沟里。这一招无招无形,使得十分难看,倒也躲过去了。
身后站定一人,嚓一声收了刀,并不追击。
骆归不紧不慢,从土沟里搭上半条胳膊,探了头。“佟捕快好。”
那人一身公差衣裳,四方脸,浓眉虎目,一副络腮胡子,正是十八里铺的名捕佟惠女。
“我要开箱!”佟惠女并不同他客气,高声喝道。
“佟爷,我开这镖局,领了白总兵的盖印文书,正正经经的营生。道上的事,问人不问货,佟爷不是不知道,何苦为难咱们?”郭荣赔笑道。
“我要开箱!”佟惠女面色不善,伸手抓向郭荣,去得刁,竟是要钳住他抱着的朱衣里。
一刀从下头撩上来,不轻不重,准头拿得精,正切向腋下破绽。佟惠女翻身退出去,一手抽刀,横眉立定。
“骆爷要保他?”
“佟捕快说的是哪个他?”
“哼,白总兵暴毙,这人从总兵府私逃出来,脱不了干系!”
“因此上,佟捕快就要拿着这车贼赃,先押了他,再拿一件件刑具出来逼供,总要他认了这桩罪名?”
“骆爷敢说,这不是总兵府出来的东西?”
“不敢。”骆归直话声未落,一刀出去,斩他胸腹。
佟惠女全不意他说打便打,给他抢了先,此后一刀追着一刀,尽数斩向身前,来路既稳且准,迫得他只好连连退开,挡了十几刀下来,竟退到十余丈外。
“不许走!”佟惠女大喝一声,站定了不动,竟要硬扛下一刀来。
骆归直却不愿伤他,听他这般大叫,似乎身后有变,抽刀退开。凌空转折,远远落在丈许外,这才回头。
一众镖师都从土沟站起来,看着这边比斗,癞和尚抱着手,不管不问。郭荣的手里倒也空了。再抬抬头,看见细瘦的一个身影,徐徐往山道上走。
山前也走出来许多人,两边铺开,中间一匹高头大马,鞍上一团火红的影。
佟惠女从身旁擦过去,拔脚往前追。骆归直叹口气,收了刀跟上去。跃土沟时候,白了癞和尚一眼。“怎么不拦着?”癞和尚白回来。“谁知道你让不让拦,你不是宝贝他的很?”
骆归直再叹口气,招招手,让郭荣领着镖师跟上。
朱衣里走到山脚,站在那高头大马之前,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伸手递了什么。
佟惠女追到半道给拦下了,一群山贼迎过来,转圈围住,一边拿言语逗他。“佟捕快,这不是十八里铺的佟捕快?”“佟捕快给小民做主,我家的鸡昨日不见了去,毛都没剩下一根。”“落你肚里了吧!”
众人哄笑。
佟惠女沉着脸,提着刀缓缓比过一圈,没法子出手。
骆归直翻身跳进来,往他身侧一站,佟惠女举刀要砍,他索性撞到他身上,蹭得更亲近。一边耳语道:“佟捕快,你信我一句话。这车东西是总兵府出来的,可跟他没干系。你捉了他去,仍是一桩无头案。你这会先放下刀,服个软,到夜里我跟你分说清楚。”
佟惠女猛转过头,瞪着他看。
骆归直两手不沾刀,松松散散站着,笑得恳切。
人群分开,听见马蹄在跟前落地,两人抬了头,女霸王锦绣红一手提缰,一手甩了响亮的一鞭,鞭梢指在骆归直脸上:“跟我上山!”
骆归直暗地捏住佟惠女的手,他怔了一怔,到底收刀。
“少摆这么一副哭丧脸,这趟不要你的东西。有人替你出了一成,只怕还有富裕。”锦绣红嗓子也亮,说的清楚明白。骆归直看见众人外头,他还是远远站着,捏着手,偏着头,瞧不清什么神情。
“既然有人出了,我们这就过去了。”骆归直笑道。
“阿农,”锦绣红一鞭卷在他脖子里,拖到跟前,高高抬起他下巴,对上脸看,言语愈发温存。“我不要你这一成,你要谋算一票大的,却别想瞒过我。”
第5章
锦绣红的闺房,走道的男人没有没想过的,也没有几个真敢想着进来的。
倒像个女人住的地方,有柜有桌,梳妆的物件一样不缺,胭脂水粉齐齐摆着一排,床上挂着红纱帐,团花的锦缎被面抖开来。
锦绣红歪在床头,略略蜷着腿,捧一碗乌鸡汤,小口噙着。
骆归直擦着床边坐下,对面看着她,脸上挂着个笑。笑着看她喝完汤,拿着帕子沾沾嘴,到底找着时机说句话。
“锦当家……”
锦绣红剜了他一眼,一脚蹬他腿上。骆归直立时住口。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更何况还是个女人的屋。
屋里香,她身上更香,扭着腰挪过来,凑到骆归直跟前。伸手捏住脸,骂道:“洗干净了,到底有点人样。”骆归直苦笑,进她这屋,一身脏真不能不洗,衣裳都换了身新的。
“从这到黑谷还有两天一夜的路,歇一晚上不差什么,攒点力气。”锦绣红坐端正了,神情也摆得端正,问道:“阿农,怎么挑上黑谷了?”
骆归直摇摇头,“不是我要挑。”
“明人不说暗话,你连我都躲着,装神弄鬼的混在镖队里,图谋的,还不就是黑谷那一山洞的东西。黑谷是谁起家的地方?他就算是进了官场,走了通天大道,家底可都还一样样的存回去。镖车回回从我这山跟前过,你当我不知道?知道也装不知道。如今你看他人不在了,就想着要下手了?”
“我跟你起个誓,我要能从黑谷带出来一锭银子,一颗珠子,都碾碎了分你一成,你要是喜欢,都给你也成。”
“呸!”锦绣红啐了他一口,紧拧在他大腿上,下死力转圈。
骆归直滚到床上叫疼,不住告饶。“锦当家的饶命,女霸王,女英雄,放过小的吧。”
锦绣红不解气,再蹬了他两脚,骂道:“好!你拿出来几钱几厘,统统交到我面前,你自己送来给我!”骆归直抱着头叫苦:“女霸王洗劫了。”
“阿农,但凡你没正形的时候,都是有事瞒着人。你越这么嬉皮笑脸,我越知道,出事了。”锦绣红盯着他脸看,不叫他转动。“不能让我知道?”
骆归直坐起身,摇摇头。“我心里怕,不敢提起来。”
锦绣红陪着他愣怔了一阵,夜深,山上静,不说话就能听见山风,响得凄清。
锦绣红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他不说,她也不稀罕再问,一脚踢下床去。“记着你的话,从黑谷出来,扛着金山银山来见我!”
骆归直溜出门,正弯着腰给她关上。
侧边看见,走廊里方方正正站着一个人,佟惠女正等他分说。骆归直叹口气,这一晚真不消停,张手请佟捕快屋里叙话。锦绣红统共给了三间房,他就占了一间,也是没人愿跟捕快挤着。
“骆爷。”佟惠女坐定,就只有这两个字。
“货是总兵府出来的货,郭荣这镖局开了有十几年,客不多,到后来只有一家。白总兵还做管带的时候,就找上了他,也有近十年了。每月货从十八里铺出来,往北绕到地窝铺,再往南运,到黑谷。”
佟惠女听着,脸色沉得锅底一样。
“佟捕快去年新到十八里铺,未必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佟捕快刚直,也未必有人说给你知道。”
“空口无凭。”
佟惠女憋出一句话,站起身就要抓郭荣来问。
骆归直伸手挡下,喝了一口水,再跟他说。“佟捕快查的是白总兵暴毙,总兵府可有报失窃?可有说丢了整车整车的财宝?”
佟惠女缓缓摇头。
“白总兵是月前死的,镖局的生意到这就断了。这是最后一车,管家王笈找到郭荣,亲眼看着上路。明细簿子只怕已经送到黑谷了。佟捕快要是不信,尽可以跟着进去黑谷,自己看个明白。”
骆归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偏着头看他。
“我要问的,”佟惠女哑着声,粗粗问道:“是总兵府私逃的瑞玉。”
“瑞玉?什么瑞玉?我只要跟佟捕快分说这一车货的来由,可不知道什么瑞玉。”骆归直说得实在,佟惠女火气起来,噌一声站直,就要抽刀。
骆归直比他快了一分,不前不后,恰恰好按在他肩上,把他再请回座位。
“佟捕快,不急,不急。栖霞是这方圆百里最好的地界,佟捕快尽可以多留几日,仔细想好。是要拿满山满谷的贼赃,还是要拿一个私逃的小倌。”
这一回出门,骆归直走得重,缓步踱出去,一丝破绽都没丢下。
站在门前伸个大大的懒腰,累了,当真是累了。多承锦绣红让他歇这一夜,前头只怕更难,是该攒点力气。进去自己这一间,隐约觉得躺的有人,想着是癞和尚挤过来,推了他一把,就要挨着睡下。
触手单薄,软软的倒向里头,隐约听见哼了一声。
骆归直点上灯,慢慢回头看过去,床上半坐起来一个人,拥着被子,迷迷糊糊的张着眼看过来。“骆爷?”
第6章
听见这一句,看见这么个人,只觉得肩膀也软塌了半边,骆归直摇摇头,提提气,实在笑不出。
“锦当家的不是把你派在上房了?大笔的银子拿出来,她还能这么苛待你?”
朱衣里拢着衣襟,坐正了,闷声道:“我等骆爷。”
骆归直提着椅子摆到床跟前,跨步坐上去,看着他问。“有话?”
他抬了头,眼神还是那么直勾勾的看过来,邪乎。他也洗净了,细白水嫩的脸庞,颈子,襟口拢过再松开,斜斜的漏出一抹来。张了口,声息也过了水一样,软滑。
“骆爷,原来是这样子的。”
却是这么一句。
骆归直周正,跟道上的汉子比起来,多一分文气。洗净了,就是锦绣红那句话,有个人样。
“嘿。”骆归直不接话,干笑一声。
“锦当家的,跟骆爷怎么说?”朱衣里低了头,细声问道。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她不能说你一句不是。”骆归直伸手打个哈欠,只想栽床上睡过去。
锦绣红没说他出的数目,也没推断他的来路,只提了这么一句:“屠青青养出来的人,一个赛一个浪,皮实得很,可没这么矜贵的。”
“不是青姐,”朱衣里攥着自己的手,强要往外说:“银子不是青姐的。”
“嗯。”骆归直点点头。
“骆爷不问?”
骆归直叹口气,站起来,脱鞋上床,坐到他面前。朱衣里赶紧挪开,看见他脱衣裳,搭手上去,解开外衫,合着腰带摆一旁。再转过身,看见他往床里头一栽,横尸一般躺下。
“我困了。你不睡,我可要睡。”
骆归直不问,也不看。
耳听着身后动静,许久过去,朱衣里没动弹,骆归直也撑着不动,脑袋沾着枕头,晕晕乎乎,险些真要睡过去。
“那是总兵府的银子。”他到底忍不住,不等问,自己说出来。“佟捕快想必也跟你说了,白总兵的府里头,有个叫瑞玉的,月前私逃出来。”
骆归直停下呼噜,再不装睡。
“我是去年进的总兵府,想探问出小满的去处。白水木死了,府里上下都想着散,我走得最先。我走的时候,拿了他大叠的银票,挑着最稀罕最精致的宝贝抱了一大包出去,总也搬空了他府里一半家产。”
骆归直不动,不言声,等着下文。
“佟捕快拿我,说我谋财害命。他也不掂量掂量,白水木是什么人,有多厉害的功夫,我怎么害他的命。我要是有那个本事害他的命,他早死了八百十回了!”
骆归直翻了个身,睁开眼看着,一丝瞌睡也不见。
朱衣里涨红着脸,一双眼圆瞪着,水汪汪的亮,满是恨。
“白水木当上总兵,不过三年的功夫,杀了多少人,一山一地的过去,比最狠的山贼更恶。西樵赵大哥让他捉去,关在笼子里四乡巡游,活活晒干了才砍的头。我跟着翠凤姐去刑场,跟着她回百花楼。她一路上一滴眼泪没掉,光是笑。当天夜里她就吊了颈。”
骆归直坐起身,看他不住的抖,像是冷,拉着手抱到怀里来,搓着肩背给他活络血脉。
白水木去年领兵进胡集,胡集镇大,惨事更多。
他记恨的并不止一桩一件,这么个单薄的身板,真亏他有胆子进去总兵府。
身板就倚在胸前,一只胳膊环到脖颈上来,脸庞擦着肩,声息凑到耳朵沿上。细细的说着话,字句也听不明白,只觉得一字过去,就是一阵酥麻。
“骆爷,别把我交给佟捕快。我给你银子,我什么都给你。”
骆归直硬着肩,握住他胳膊,推到面前一尺远。朱衣里咬住嘴,拿不准该不该再动。衣裳滑开,半身敞着,刚才紧抱着的地方泛起片片红,骆归直盯着看,从上看到下。两只手从肩上滑下去,沿着腰侧摸到臀,托着他半跪起来。
“骆爷?”他红着脸,瞟过一眼来。
一眼的风情里带着三分怯,扮得再浪,总是涩。
骆归直手搭上裤腰,他是真的惊了,两手紧拉住。骆归直哼一声,加了力气,一把给他脱下来。他细细叫了一声,偏了头,紧闭着眼不看。
骆归直长出一口气,真让癞和尚说着了。
脱了裤子,颤巍巍立起来的一根,眼上穿着一个银环,环上镶着米粒大的珠子。
“这是白水木给你留下的?”骆归直一手固住他腰,一手伸过去,两指弹了一回。
朱衣里猛一抖,闭着眼不愿睁开,眼角明晃晃的渗出泪来。骆归直知道手重,他疼,倒没想着停手,指尖套进去银环里,仔细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