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胭脂+番外————七里
七里  发于:2010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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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阿农。”声不响,店里空,字字听得明白。“我找阿农。”

掌柜的抬头打量,客是个生客。身上罩着毛皮斗篷,头脸一并遮严实,露在外头的只有一只手,跟声息一样细嫩,白白净净,指甲缝里都不见一点脏。指尖拈着一锭碎银子,轻轻磕在柜面上。

找阿农。

掌柜的不言声,也不接银子,眼神再往高抬。西头靠墙一张桌,先来的两个客正赶着吃食。

听见话,癞和尚放下碗,“哐”一声响,震得柜面上碎银都要跟着跳两跳。骆归直只顾着吃,脸埋在碗里,吸溜了一嘴面,呼噜噜往下咽。

癞和尚步子迈开,两下就到了跟前,揪住领子,把那人提起来。

看样子是个不带功夫的。掌柜的喊了一声,叫癞和尚留手,别在店里弄出人命。他是个听不进人话的,一把挥出去,就把那人掼在桌面上,摔得声都哑了,叫唤也没听见一声。

风帽抖落,倒是一副好相貌,小脸嫩得白玉一样,圆睁着眼,吓得满头汗,也没损了半分标致。真不屈那一身打扮,掌柜的咂了嘴,低头再不管。

“说,从哪知道的?”癞和尚一只手卡上脖子,粗声问他。

“啊,啊。”

许是吓坏了,就知道干张嘴,蹦不出一个字来。

癞和尚性子急,掐住脖子提起来,再往桌面上撞回去,震得他五脏六腑都打颤,扯着嗓子死命往外咳。

骆归直还正吃着,癞和尚看他一眼,没法,还得自己问。

“谁叫你来的?”

“青姐,胡集镇的青姐。”

癞和尚手上加劲,提住再撞了他一回,桌子腿咯咯响,眼看要散架。“胡集早没人了,去年姓白的领着人打进去,死的死,跑的跑。哪来什么青姐,你姐?倒是让她自己过来!”

“和尚。”

骆归直吃饱喝足放下碗,到底走过来,一手拦在他胳膊上,别真掼死了。

扶着那人下了地,给他扯扯衣服,理平顺了。“和尚是佛门清净人,没进过百花楼,没见过青姐。不怕。”

“嗯。”他担着惊,小声应答。

“你找我?”骆归直扯过凳子,一边坐下,仰头问他。

他猛抬头,不知打哪借了一副胆子,盯着眼跟前的人,从头到脚看一遍,再盯回脸上。

一身衣裳尽是灰土,脏得看不出本色,脸上也沾着泥印子,底下隐约看见黑黝黝的面皮。倒像是任意一个路边的挑夫,地里的农人,过眼也记不住样貌。

“你是阿农?”

骆归直点点头,“我姓骆,字阿农。你别这么叫。”

“骆爷。”他低了头,慌着改口。“青姐叫我来找你,想请你寻个人。百花楼的头牌姑娘,叫翠凤的,她原本有个弟弟钟小满,小她九岁,去年刚满十岁,从小带在身边,楼里的姐妹都喜欢他。”

“拣要紧的说。”

骆归直言语和气,癞和尚一旁瞪着眼,吓得他舌头打结,连滚带爬的往下交代。

“翠凤姐有个男人,是西樵的山贼头领赵鹏运,他让白总兵抓去砍头,她跟着吊颈寻了死。临去把小满托付给青姐,去年白总兵领着人马进胡集,兵荒马乱的,小满就跑丢了。”

骆归直仔细听着,世道乱,都是寻常事。

“原本也没想着寻他,逃乱出去的,家家户户都不齐全,要是让人拐带走了,更没法。也就是十来天前,白总兵急病死了,青姐得了准信,有人见过小满,还有另外十几个孩子,转卖到山里去了。”

“地方?”

“黑谷。”

癞和尚“呼”一声凑到跟前,又把他提起来。骆归直看了一眼,没拦着。自己要进黑谷,知道的人多不过一只手。这名字从他嘴里出来,凑得太巧。

“青姐让你来的?”想了想,问道。

“是。”

“瞎话。”

癞和尚就手往他肚子掏过去一拳,他缩着腰干呕,弯弯的挂在半空里,躲也没处躲。

骆归直也不抬头,仍是问:“再说,你是怎么来的?”

“我,我听青姐说起过骆爷,要进黑谷,只有找骆爷。我挨处找骆爷常落脚的地方,一路问过来,到今天才算遇上。”他抓着癞和尚胳膊喘气,断续说道。

骆归直拿着他的话捉摸,信,还是不信。青姐是个知进退的,不能沾这回事,他为了什么到这,都得是他自己的主意。

“只要能让我进黑谷,骆爷要多少银子都成,要是不够,我不论想什么法都给骆爷补上。”

“青姐没告诉你,黑谷是个什么地方?”

“是最恶的强盗窝子。”他答得快,句末抖了一抖,仍是怕的。这么怕,还想着要去。百花楼,男倌女娼,倒有这么重的义气。

“叫什么?”

“瑞玉。”

“我每年少说去一趟百花楼,没见过你。”

“骆爷去的是前院,姑娘们住的地方。我们这样的,都在别院里。”他紫涨着脸,大声答道。骆归直问他楼里一应景物陈设,他也说的丝毫不差。癞和尚听到后来,到底觉出不对,甩手把他扔地下。

骆归直看着他,只管笑。“和尚,你只有色戒守得严实。”

癞和尚哼一声,站到一边不理。

骆归直再去扶他,他跪趴在地下不起来,不住磕头,要他一句话。骆归直蹲身下来,托着他下巴抬起脸,抹干净他脸上蹭的土。

尖俏的一张脸,更显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眼波瑟缩着,小兔儿一般。

“瑞玉是花名,本来叫什么?”声音打着飘,悠悠问道。

“朱衣里。”

“地名?”

“青姐说,我是从南边买过来的,是这么个地名,一直当自己姓名。”

“跟我上楼。”骆归直站起身,自顾自往楼梯去。

“阿农!”癞和尚在他身后喊,动了怒气。

朱衣里怕他,提着斗篷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跟过去,追着骆归直的脚跟,往楼上跑。他这是应了,要带着他往黑谷去。

第2章

骆归直带着人进了屋,摸出一包衣裳,再一手抓起来一把瓶瓶罐罐,递到他面前。

“先脱了。”

朱衣里打了个顿,没料想他话说的这么明白。

一手搭上腰,扯着结,再看了他一眼。骆归直正把罐子挨着打开,看看再闻闻,抬头见他慌张,笑了。

“你这身走不了,得换上寻常衣裳。这瓶黑的先抹手脸,看得见的地方都擦匀了。这罐子是陶土泥,不脏,指甲缝里带着点。”

听见这话,他略放心些,手上再一拉,还是得脱。

骆归直就坐在跟前,一手搭在桌上,眼皮低着,也不知是看了没看。

斗篷早去了,中衣敞开,里头一件水色的小褂,一手沿着领顺到身侧去,仔细解衣带。

解了许久,指头不住绊,拽出个死结来。他涨红了脸,抬头看骆归直仍是不言不动,咬咬牙一把扯断。一片白净的胸膛撩开来,说不出的晃眼。

他把衣裳褪下肩,抽出胳膊来,回头摆到一边。

侧身站定,手搭上裤带。这一下再解开,就是精光净的站在他眼底下。

“骆爷。”

他叫了一声,是问,也是求。

骆归直像是回了神,大致应一声,站起来往出走。没这个意思,再盯着看,当真是有点过了。

“骆爷。”又听见他叫。

骆归直回头看,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一瓶东西。“骆爷脸上,也是抹了这个?”

倒有这样的闲心。骆归直点点头,把两扇门在身后合上,缓步下楼。

癞和尚还在堂里坐着,天晚,掌柜的收了桌椅,只有他那一桌点上灯,转圈摆了几坛老酒。

骆归直站到他跟前,讨他手里的酒碗用。

癞和尚怒气添着酒气,连着酒碗捏成拳头,就要砸他。骆归直偏头躲过去,听见劲风擦着耳朵,火辣辣的疼。他坐倒在一边,趴桌面上,伸手不住揉。

“不就是讨你一碗酒,这么恶。”

“你舍得下来了?”

“我就是认认。”骆归直笑,笑得干。一边敲开一坛酒,喝一口润润。“穿着衣裳看不准,脱了就知道了,我见过他。”

“哪?”癞和尚瞪大眼看着他。

“不好说。”骆归直干笑变作苦笑。

癞和尚就手掀了桌子,一手举起一坛酒,要往他头上掼。骆归直一肘抵在桌面上,仍是压回去,一手勾着,变戏法一样把酒坛接住转了个圈,摆回他面前。他上手全是巧劲,制得癞和尚全没对策。

正要提起凳子来,再同他打过。

骆归直长长叹口气,两手盖上脸,从头揉搓下来,像是为难得很了。

“和尚,我得办一件混账事。”

费尽力气说出来,半天没人应,偏头看,癞和尚气哼哼的站着。

“不是我不跟你说,是我没脸说。这事要不这么办,我再想不出容易的法子。不能再耽搁,再耽搁不起了。”

骆归直说得轻,语意重。

癞和尚想了再想,到底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问你是什么事,我只问你是为着什么,只要是为着文定,混账便混账了!”

“和尚。”骆归直举了酒坛,这般好兄弟,当喝。

兄弟两个酒至半酣,听见楼上响动,朱衣里换过衣裳出来,一般脏破,脸上也抹黑了。一副乌黑的小模样,怪有趣的。骆归直抬头跟他笑,癞和尚仰头再去灌酒。

“歇着,该走的时候叫你起来。”

一脚已经迈出去,原想着下来,听见这话,再悄悄的收回去。行了礼,仍是退回房里,把门关上。

“扮得跟个雏儿一样。”癞和尚起根看不上这个人,更看不上骆归直跟他腻歪。“你信他?”

“假话得有三分真,要是碰见亮堂人,就得有七分。”

他说出口的话,多半不假。他没说出来的,只有设法寻出来。“黑谷里有个钟小满,这一件错不了。”

癞和尚瞪他,到这会,还真能顾上这些没要紧的。

话到一半,骆归直站起来,大步走去门跟前。癞和尚跟着听见马蹄车轮响动,有车进了前院。骆归直一手搭上闩,听着。敲门声起来,三声长,三声短,再加一声重的。骆归直这才下门闩,癞和尚大手拽开门,迎进来一个长脸汉子。

“骆爷,这就走吧。”

第3章

那长脸汉子是北边地窝铺走镖的郭荣,进门先同骆归直一躬到地,甚是恭敬。

骆归直赶忙扶起来,郭荣招手唤进来两个人,都是随车的镖师,余下几个在院子里侯着。骆归直打量两人身形,高矮胖瘦倒像是比着和尚同自己挑的,赶得这般急,多亏他仔细。

“还得麻烦镖头,再叫进来一个。”

癞和尚不愿动弹,骆归直只得自己上楼,敲敲门。应声就开了,想来他也不曾歇着,听见动静便一直守在门口,只是不敢造次出来。

“走了。”

骆归直叫他。

朱衣里望一眼楼下,再转回来,眼珠分毫不错,只认着他。

“这,也是同去的兄弟?”

郭荣看见骆归直领下来的人,瘦弱,也不像身具功夫的,不免多问了一句。

“不是。”骆归直摇头,“这是货。”

话说的古怪,不只郭荣,便是癞和尚也瞪着他。朱衣里脑袋埋得低,看不见神情,只看见紧绷的肩。骆归直迈步走出去,跟镖师们见过,打量一眼马车。郭荣这一车运的是财物,他要运的是个人,一样是要送到黑谷去,一样是货。能有什么差别。

“骆爷,那货,可要绑了装车?”郭荣凑着问。

“啊?”这回轮到骆归直瞪眼,癞和尚哈哈笑,拍着郭荣让他赶紧上路,少管些有的没的。

三人替下原本的三个镖师,跟着郭荣的马车,趁夜出了客栈。骆归直问过朱衣里,倒是会骑马,派给他一匹精瘦的小马,脚程却不慢,时常颠颠的跑到众人前头去。

“别摔了。”骆归直喊他。

“怕摔就上车去。”癞和尚嫌麻烦。

朱衣里还记着郭荣要绑要装车的话,知道怕,提着缰就往前赶。

午间停下歇了马,众人站到土坡后头,一排解了裤带撒尿,高声说些浑话。回来看见朱衣里坐着,抱着一条腿揉搓。

骆归直拍拍他,他还是摇头,也不言声。

等到众人都坐下了,郭荣拿着干粮食水分派,他倒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土坡后头走,独个尿去。

“他那一根是镶金还是戴银了?这么藏着掖着。”癞和尚骂得下流,镖师听见哄笑。

“和尚,口德。”骆归直叹口气。

朱衣里走回来,许是隐约听见,远远隔开马坐着,也不往跟前凑。

骆归直拿着面饼水袋过去,递到他面前。正要起来,一双手紧抓在他袖子上。

“骆爷。”

“不够?”

朱衣里摇头。

“说话。”

骆归直平声静气的催他,他咽了一口,强撑着说出来。“骆爷说的没错,我是货。不知道骆爷看来,这个货值当多少?”

他脸上抹得黑,更衬出一双眼幽幽亮,直勾勾的望过来。

“想卖给我?”骆归直斜斜看过去,问得轻浮。

“想要骆爷一句实心话。”他半跪着,顺着袖子捉到胳膊上,挨在他胸口,略仰着头。这么个姿势,拿捏得卑下,偏有一段风流。“要从黑谷带个人出来,我也知道不易。我不求骆爷义薄云天,也不指望骆爷有三头六臂。我只想有个准,骆爷帮我,能帮到哪一步?能不能,让我看见小满?”

骆归直不动,眼神没移过,吸气没乱过。这当口,只要动一动,就败了。

“我带你进黑谷。”

只到这一步,再没有多的话。

“好。”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轻手放开,坐回去。“好。我谢谢骆爷。骆爷是个真人,不拿大话唬我。不论这事能不能成,我都记着骆爷的恩德。”

“不敢。”骆归直这句话说得真正实诚。

再站起来,听见郭荣叫上路。骆归直走去牵马,癞和尚没眼看他,倒是郭荣时时拿着眼神瞟过来,弄不清骆爷这件货是个什么来头。

骆归直也说不准他是个什么来头,心里藏着盘算,更不想明白他的来头。

这一路,各人都走得闷。

癞和尚甩着鞭子嚎,噌噌跑前头,郭荣赶紧追上去,走镖不敢这么张扬。平白招惹山贼出来,可不是误事?

半晌过去,两个一前一后,拖拽着回来。

郭荣招呼停下车,跟骆归直说话:“骆爷,这就歇下了,天黑再走。”

骆归直抬头看天色将擦黑,前头蒙蒙一片山,正要问怎么不到山脚歇着,忽生想起来:“到栖霞了?”

郭荣点头,到栖霞了。

癞和尚吼他:“阿农,醒醒神!你别的没有,只有心思多,心眼再让人给糊了,咱们也别走了!”

骆归直听得愣了一愣,糊涂,果然是有些糊涂。

只顾着思量前前后后的,心乱了。

下马走了几步,搭手看栖霞。从地窝铺到黑谷是七天的路,他们半道加进来,还剩下三天。这三天里,只有栖霞不好过。

栖霞当家是个女霸王,锦绣红。她劫道自有规矩,不断人财路,不论带着多少金银货物,只要留下一成。雁过拔毛,最多就是痛一痛。走道的遇上女霸王,也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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