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拂过发梢,青丝飞扬。
这边厢,鹤蓝哇哇乱叫着又一次在死路里倒车,掉头。
翠生微微一笑,似乎已能想见到鹤蓝第一百次发现又被带进死路时,咬牙切齿的样子,愈发心情大好起来,愈发刁钻的蹦上了一片矮房。
鹤蓝看着屏幕上倏忽闪动的光点,不禁怀疑翠生是故意挑选了车子进不去的“路”。
但不知为什么,每一想到翠生的“刻意”,便从心里热乎起来,起码,能令这样一位人儿捉弄,也是快慰的,这么想着,手下的方向盘也轻巧几分,车子通晓人意般地撒着欢继续狂奔开去。
就这样一番猫鼠追逐的游戏落幕后,到达目的地时,比翠生预计的时间要略长些。
目的地,中区。
入夜后街上不见人影,街口的路灯八成是被哪个醉汉打破了,孤独地低垂着头。
“我们来这干吗?”鹤蓝丝毫不提刚才的狼狈。但是看看异常宁静的街道却不由奇怪,中区是最不受政府眷顾的区域,这里生活得多是最底层的市民,甚至黑户。
“委托人应该住在这里。”翠生晶亮的眸子在黑暗里四处张望。
“你也不确定?难道你没来过么?”鹤蓝更是吃惊:“再说,既然是委托人应该很有钱吧?这里可不是有钱人住的地方,你是不是搞错了?”
“你以为只要有钱便请得动我们么?”翠生轻笑,眼里涤荡着傲气:“那人直接联络的师傅,定是他的酬金打动了师傅……”说着,慢慢走向一条漆黑的小巷。
鹤蓝踌躇要不要跟进去:“那你凭什么确定他一定在这?”
翠生手里扬起一物,但黑暗中又看不真切:“这个是委托人给我们的,循着它找到这里很容易。”翠生手里便是那件黑色的睡袍,上面的味道古怪,有药气,还有血气。
鹤蓝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翠生的步法:“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白天那件……事?”
翠生微微点头,慢慢道:“想必你也看出了,我们就是抓鬼的,只是云翡与我的看法不同……”
翠生第一次与外人说了这许多,自己也是一愣,但转念想来,反正自己与云翡任务完成便要离去,自此天南海北不再相见,何况鹤蓝这人也不是很讨厌,此处寂静无趣,权当解个闷吧。
翠生愣神的工夫,鹤蓝已接口:“但你……同情它们?我不明白,鬼便是人死了后变的吧?既然死了,就算有恨怨又能怎么样?也活不过来了!”
翠生淡淡接道:“哎……多说于你无益,我只能说,死亡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逗号,人死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的人在此处跌到了,便再也站不起来……人看鬼自是可怖,但也是可怜。”
鹤蓝第一次与人交流这样的心得,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形容生命,原本无穷的奥秘却被淡淡几句撇清,转头再看身边人年龄不大却透着一副堪破世情的冷清模样,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这样一个冷漠少年?想及自己,正是万事不知愁滋味的美好年龄。
此时此刻,晦暗夜色里,微白的瘦削背影轻柔得仿佛云絮,亦真亦幻,风吹即逝。
鹤蓝心中翻滚,忽然生出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将这少年抱个满怀,告诉他世间快乐无穷无尽。
他当然没有那么做,毕竟年龄在这摆着呢,心中再如何翻滚也不能透出半点端倪,当下只是轻轻拍了拍翠生肩头。
“白天那只小鬼,很可怜,是委托人的孙女,五岁时患了怪病,口不能言。生母失踪下落不明,同年在医院活动中心里荡秋千发生意外身亡,医院因此赔了一大笔钱给她祖父。”翠生轻轻说着,仿佛在讲从前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诸如此类的故事。
鹤蓝只听得头皮发炸,表情扭曲地问道:“这些……都是那小鬼跟你说的?”
“不是,是我脑中看到的。”
翠生与云翡的默契便在于,二者相辅相成的能力。
就比如今天吧,云翡在鹤蓝闯入之前便看到一个乌黑小人在门外探头探脑,直到鹤蓝进屋,它仍掇在后者身后,挤眉弄眼,所经之处无不留下黑色的痕迹,如同炭画。
翠生穿着其母衣物,吸引了小人的怨念或者依恋,但它看着人声喧哗一时不敢妄自前行。直到翠生再次催动驭鬼术,才逼得它与翠生磁场相通。
翠生与那小人以意念沟通,脑中出现的都是小人生前所见的画面,竟然与委托人所受极为不符,翠生知道师兄一向不爱多事,因此存了心,一定要自己打探个水落石出。
“委托人说他的女儿是和人私奔的。”翠生来到一幢小屋跟前,站定:“但我看到的却不是那么回事。”
“就是这里?”鹤蓝讶异,这里他认识。
这是孙记药铺的后面,主人自然姓孙,孙老头,性子极好。
混得落魄时他曾住在这里几年,那时年少风流,莺莺燕燕招了不少,吃不消时便来光顾这家店子,孙老头不但从没拿话挤兑过他,偶尔还会佘几副固本培元的方子给他。
鹤蓝微酸的回忆里夹杂着些许肉苁蓉和黄牛鞭的味道。
翠生已经掠倒了屋后,作势便要跃过墙栏。
“你这手段好,更适合在我这行干,要不以后跟我混吧?摸到的玉器都归你。”鹤蓝一扫刚才的萧瑟心境。
翠生斜睨他一眼:“偷儿也要顶好的手段,你这样的要让我们家的瞧见,先练你个半身不遂!”
屋内漆黑无人,摆设依稀与鹤蓝回忆里一样,布帘,药柜,长凳,只是少了熟悉的湿热药气。
鹤蓝刚想说来得不巧,主人没在,就被翠生嘘了回去。只见他面向着西角的书柜,左三步,右五步,诡异地绕了个半圈,不知又在搞什么玄机,心中大疑,又不敢出声,只得学着翠生的样儿蹑手蹑脚地跟着,但总觉着后脖子发凉。
翠生没有告诉鹤蓝,他和小鬼沟通时,脑中还看到了什么。
矮柜的大小刚好够一个五岁的女孩藏在里面。
8.别有洞天
翠生没有告诉鹤蓝,他和小鬼沟通时,脑中还看到了什么。
矮柜的大小刚好够一个五岁的女孩藏在里面。
……………………
屋内漆黑一片,目力所及之处如蒙布,覆着深深浅浅的黑。
西角依稀立着一个书柜,隐约可见书柜旁的一角单调地空着,翠生便委身在这一隅,附耳贴墙,作凝神倾听状,不时做吸嗅状。
鹤蓝以指背敲之,传来“笃笃”之声,墙的那面似乎还有一个空间。
鹤蓝心下了然,城市里的住宅多是带有地库与阁楼,通常用来泊车,洗衣或储藏杂物。
这墙角位置应是一扇窄门,可通向地下室的一扇窄门。
翠生一手在墙上细细抚摸,一手轻轻敲击,如此反复,但传来的声音在鹤蓝听来却是毫无二致。
再看翠生,已然慢慢敲至旁边的书柜处,又向鹤蓝做了一个留在原地的手势。
书柜大约一人多高,以鹤蓝一米八五的个头也要仰足了头才能看到最顶层。
书柜上数两层摆着不很整齐的书籍,纸簿,大部头的典籍一类;下数两层摞着几口小箱,塞得严丝合缝;只有中间几层没有占满,零星摆着几尊瓷瓶,针袋一类的物事。
翠生轻手轻脚地将中间两层的瓷器小瓶一一拿下,又轻轻地除去两层中间的隔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接着伸手向书柜后的墙面掏去,咯吱咯吱地声音传来,不知在捣弄些什么。
鹤蓝很是奇怪,悄悄凑眼看去,又是一惊。
原来翠生正在撕扯着墙面的漆皮,已经撕开了碗大一块面积,露出墙皮内的灰暗木色。
只一会工夫,那块墙壁便已光秃如也,翠生细长的食指微曲,在那木质上有规律得东敲一下敲,西敲一下,最好又补了一巴掌,那块墙壁应声而裂,裂得很整齐,刚好成一个矩形,能容一人矮腰钻过的矩形。
鹤蓝不禁咋舌,看他的动作不甚激烈,却徒手便把墙板拗了开,就算这房子老旧,但也不至于松脆如饼干吧?他自忖力气也不小,但自己摸了一圈那裂开的墙板边缘,也许卯足了力气也能掰动,但若要似翠生那样写意轻巧安静却无丝毫可能。
墙壁的那面投来微弱光线,光源来自顶上垂下的一只昏黄灯泡,灯泡瓦数极低,灰黄的光线只照射到灯下一周的范围,光晕尽头是一条斜斜向下而去的楼梯。
翠生拧身,抬腿,揉腰,轻松跨过,姿势优美如同舞蹈。
鹤蓝却将要劈了叉拉了胯,还是靠翠生接住,才将将跨过墙上的洞,鹤蓝吸着气揉着被扯得酸痛的老腿老腰,翠生明显露出则鄙夷的神情。
鹤蓝羞怒,挥手指了指他们起初敲击听到空旷声音的墙角,意思是为什么不在打洞?
翠生撇了撇嘴角,示意鹤蓝看看身旁的地上,鹤蓝这才惊了,原来那角落对应的这边虽然也是一块空地,但地上却赫然立着一口森森大锅。那块地方已在灯光照射之外,黑咕隆咚一片,若不是翠生示意,自己根本不会注意那里。
这房子在此时看来已气氛怪异,家里有地下室并不稀奇,但如此费心的遮掩却有些居心叵测了,再看那锅里漆黑一团,不知道是药汤还是泔水,总之味道很难闻。
鹤蓝吸了口冷气,至于翠生是如何得知墙后别有洞天一事,现在看来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翠生和云翡之前也曾私下讨论过,他们均认为这次任务太过稀松平常,无非是小鬼阴魂不散闹得家宅不宁。一般程序就是先见过委托人,得来小鬼的生辰八字,死亡原因,然后便嘱咐几句,指出一个方向烧了纸钱再焚香几日也就罢了。普通的方外之士足矣,哪用得着请他们家的人出马呢?请也就罢,偏偏师傅真还应承了。
从家接活儿,钱财都在其次,若能奉上最能打动他们心意的东西才妙。
例如翠生与云翡的师傅——天玄院的长戚。就好制药,对方的报酬若是什么珍贵稀少的药材,他必定翘着胡子心情愉快地遣派弟子出马。
当然,出门的弟子也未必省油,就像翠生,每每借着执行任务便四处搜罗上好的玉器,这点就不如云翡,云翡这人实际,只要钱。
莫非这孙老头提出的报酬实在优厚?看这房子虽窄小破败,但藏着真货也说不定,想到此,翠生又上下左右打量起来。
这委托人孙老头行事却透着古怪,前面说到,通常的惯例是要先见过委托人,从他口中了解小鬼生前身后事,再做法事。
可这孙老头根本未曾与他们打过照面,只是留了闹事的宅院地址并递来了小鬼母亲的衣物。既然他肯花“重金”请从家的人来行事,便说明这小鬼与他关系定然亲厚,但这藏头缩尾的做法对往生之人又不甚尊重,哪有半分亲情在里面?
鹤蓝此时也是思绪万千,只觉这短短几日的见闻竟远远精彩过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一时间,都市里的灯影重重仿佛远在了天边。
二人思绪转了一周,楼梯已将到尽头。
翠生贴在楼梯末尾的转角处,鹤蓝有样学样,地下室呈四方形,四角燃着几支白烛,蜡油堆了一地,形成奇异的姿态。
对面一堵墙前供了两只桌案,上面摆了两张黑白照片,均是一个年轻母亲抱着一个孩子笑得灿烂。照片跟前是几盘糕点,糕点两侧仍是几只惨白蜡烛。
地下室的空间就被这几只白蜡照得阴森晦哑。
一个人蜷着身子跪在桌案前,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嘴里模糊地念叨着什么。
翠生转头向鹤蓝使了个眼色,鹤蓝目光直勾勾盯着那破败的背影,惊惧不定,却点了点头。
几年不见,孙老头竟老了这么多。
翠生耳里听到的却比鹤蓝多。
那孙老头嘴中翻来覆去地捣鼓的正是这几句:“女儿啊,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丫,求求你安生了吧,爸爸已经给小丫请了最好的道士,一定让她好走……” 然后是一阵嘶哑的呜咽,声音混着粘痰,伴随着断续的长咳。
老人皱缩的身子重复着单调的叩拜动作。
翠生静默了一会,便不作声响地拉着鹤蓝原路出去,时间已是午夜,月上中天,鹤蓝看着天上月色深吸了一口气,不禁感叹自然的美好,又转脸看向翠生。
翠生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淡淡道:“原本想收拾他一顿的,但现在看来,活着对他的惩罚才更大一些。”
小鬼原来是个小姑娘,四、五岁的年纪,住院前生的那场病不是别的,而是被吓得,被她捉迷藏时藏在柜子里看到的一幕吓的。
年轻的母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手中的刀子插在胸口,鲜血如盛开的榴花绽放,映红了孩子的眼,那时还不太老的老人冲进来,先是被室内的景象吓得怔住了,哀哀地跌坐在地上,却没有报警,而是逐渐平静得看着女人停止了呼吸。
在那个午后,老人在后院植了一大片苍兰,他没想到,若干年后,苍兰会开得这样郁郁青青。
孩子自此变得哑了,尤其在她看到外公时,她脑中出现的不是鲜血怒放的场景,而是他挥汗如雨地松土、植花的样子。
“我的天!”鹤蓝听完翠生的叙述,无言以对。
回去的路上,翠生坐在鹤蓝的车里。
鹤蓝忽然又想起一事:“那女的若是自杀,为什么孙老头不报警?”
翠生脸色平静:“恐怕她自杀的原因也与孙老头有关,具体的事情无从探究,但结症恐怕来自那口药锅里炼制的玩意。”
鹤蓝的思维停顿了几秒:“药锅里的玩意?药锅里难道不是药?”
“是药,但不是什么好药……自做孽,不可活啊。”翠生想起那冲鼻的药味不禁吐了吐舌头。
“你的意思是……那药是壮阳一类的?!孙老头自己吃了,然后……没忍住,就把自己女儿……”鹤蓝惊呼一声,举一反三。
翠生斜眼看他一眼,龌龊事情说这么清楚干什么?
鹤蓝见翠生等同于默认,强烈的呕吐感呼之欲出。
“那你就这么放过他?”
翠生点了点头:“用不着我再做什么,他的良心也不会放过他。”说完,转头看着鹤蓝,清亮的眼睛闪闪发亮:“死了并不是最终的惩罚,活着才是折磨。”
回到住处,鹤蓝说什么也不愿再进去,未到门口便向翠生告辞了。大概是知道这里曾发生过那样萎缩的事情便浑身难受吧,翠生耸了耸肩自个回了屋。
第二日,翠生将事情经过给云翡细细说了,云翡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激烈,不是对孙老头的所作所为愤怒,而是针对了他与鹤蓝单独出去一事。
直到翠生亲手为他泡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绿茶才稍稍作罢。
当日,二人挑了一个易于动土的时辰便把窗外的花丛挖了,然后便尘归尘土归土。
后来翠生有些伤感的问云翡,他们既是血亲关系,定是最亲近的,为什么还要相互折磨。
云翡给出了一句相当有哲理的回答:“血亲是上天注定,我们无从选择,无法评论。由得我们自主选择的,只是朋友和爱人。”说完,看着翠生笑道:“傻瓜,你伤感个什么劲儿!你该庆幸我们缺少的那份不过是天定的命数。”
9.白天见鬼
天气晴好,云翡心情不是很好地走在街上。
虽然这里已是夏末的天气,但由于是海边城市,午后的太阳还是很烈。
云翡下意识地想扶扶眼镜,手指摸到额际才想起眼镜还没有修补,现在正委屈地留在房中的床头柜上。
今天下午要办的事很多,先去航空公司把回国的机票定好,再去银行保险箱取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