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碧于天 ————无射
无射  发于:2010年0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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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镖藉着夜色掩护,疾射向廊外矮树丛中。

赵琮冷声道:“既然来了,就现形,休做个畏首畏尾的无胆鼠辈!”

树丛中一声轻叹。

一人推枝拨叶走了出来,指间正夹着那支明晃晃的柳叶镖。

赵琮看清了来人,面色微变:“铁手,怎么是你?”

铁手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默默将手中柳叶镖递还他,视线绝不看他颈下半寸。

赵琮伸手去接,这才发觉自己衣不遮体,拢了衣襟哂道:“早都被你瞧光了,怎么如今却害羞起来了?”

铁手道:“那不一样。”

赵琮忽起了戏弄之心:“你倒说说看,究竟哪里不一样?”

铁手嗫嚅了半晌,总觉说无论哪儿都不对,这才发觉自己的语意被他曲解了,“我并非此意。我是指从前的十九只是个孩子,是我的拜把兄弟;如今的你是王爷,自然不同。”

赵琮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不同!从前的十九涉了险、遇了难,你可以奋不顾身冲上去护他;而如今的赵琮十恶不赦,就算被人羞辱欺凌也合该他倒霉,是也不是?”

铁手惊道:“你……你知道?”

赵琮道:“你们一路跟踪,确实隐蔽得极好,连辽国皇宫都来去自如,要不是今日你在御书房外泄了些许气息,我还真蒙在鼓里了!”

铁手面上微露愧色:“那时,其实我是想现身的,只是……”

“只是你记挂着师父的教诲、肩上的责任,公事在身,身不由己是不是?”赵琮面凝寒霜,目中似要迸出刀光来,“所以你宁可眼睁睁看我被那恶棍凌辱,也不肯出手是不是?”

铁手怔忡地瞧着他,仿佛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赵琮忽然冷静了,淡淡垂敛了眉目,面无表情:“铁手,本王出使辽国乃皇上钦准,你若敢阻挠本王办事,休怪本王不念旧情,将你先斩后奏!”

铁手深吸口气,沉声道:“王爷垂训,下官莫敢不从!”

赵琮漠然道:“趁本王还没改变主意杀你之前,快走。”

铁手不觉攥紧了拳,转身离去。

赵琮立着,纹丝不动。

漫空星斗,如水凉夜,南来的风混凝着丝丝缕缕夜露的水汽,稀薄地漾开来,几欲将他身上轻衣打湿了。


28 鹰击长空


上京。

会宁府。

按出虎水流域,本是辽属女真族世居之地。自完颜阿骨打叛辽,建立金国,在此处设会宁府,作为金国皇城。完颜阿骨打也更名为完颜旻。

日晷偏西,一辆马车风尘仆仆驶进会宁府。马车虽宽裕,却不大显眼,与常年在外贸易的商旅所驾乘的并无两样。


城外驿道而入直至城内阡陌闾巷,两侧皆是就地而设的摊铺,摊贩多数是女真、奚、渤海等诸部的黎庶,也有不少汉人混杂其中,吆喝着兜售北珠、人参、生金、松
实、白附子、蜜腊及麻布等女真特产之物,买卖双方多是以物易物,很少使用金贝。本就不甚宽敞的街道人群熙攘,更显拥挤,马车也不得不缓速而行。

戚少商撩开车帘向外望去,“近来北方诸部蜂拥入金,看来辽国的横征暴敛已叫他们愈来愈不堪忍受了,难怪金国崛起神速,大有取而代之之势。”

追命接口道:“听说金帝完颜旻是条好汉子,有勇有谋,豁达大度,知人善任,最奇的是天生神力,能擎鼎搏熊,一箭可射出三百二十步远。我倒真想见见这个完颜旻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武义大夫马政浮海淡淡道:“还能什么模样,一届武夫罢了。”

戚少商微微蹙眉,道:“完颜旻率兵攻打辽国宁江州、出河店,身先士卒,指挥若定,靠这两役大捷在塞北站稳了脚跟,兵精将勇足以与辽国相抗衡,不可小觑。”


政浮海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宁江州一役,契丹军的将帅多是酒囊饭袋,自乱阵脚,只顾逃命,相蹂践死者十之七八;出河店一役,恰逢风沙弥漫,尘埃蔽天,女
真军是捡了老天的大便宜,算不得完颜旻的全功,前后还耗费了三个月时间。若交由我指挥,不下一个月,大军便可势如破竹,直抵黄龙府!”

追命目光一亮:“没想到大人文官之身,竟不乏行兵征战的谋策韬略。平日先生只道大人满腹文章,倒是偏颇了。”

戚少商一凛,道:“内城已至,大人请下车罢!”

马政浮海略带些调谑的眼神瞥了瞥他,悠然下了车。

金国以上宾之礼待宋国使者,迎入正殿之中,设酒馔款待。不多时,有宫人报圣驾莅临,众臣无不起身行礼。

门外转进个极雄壮魁梧的汉子,眉目粗犷刚毅,貂帽紫翎,裘袍革带,一袭玄色披风随风扬厉,携着北国野旷天高的豁朗、平川壑谷的雄浑,与朔风飞雪的强悍,疾趋而入。

正是金帝完颜旻。

戚少商三人不由心中赞叹,好气势!

完颜旻笑道:“不知宋国使者已至,未能远迎,倒是我这做主人的疏忽了。”

马政浮海欠身拱手道:“宋国使者武义大夫马政浮海,携副使戚少商、追命,拜见金国皇帝陛下。”

完颜旻一摆手:“繁文缛节的就免了罢,朕开门见山地问你,贵国皇帝对我国请予结盟的建议,有何定夺?”

马政浮海微微一笑,道:“吾皇手书国书在此,请呈陛下御览。”

完颜旻由侍者手中接过金匮,揭盖一看,面上倏忽闪过一抹惊异,抬眼正色道:“两国邦交,机要大事,朕要与宋使密谈,余人肃清。”

殿中众臣心下奇怪,圣旨既下,也只能退了下去。

戚少商隐隐忧虑,望了马政浮海一眼,见他清亮的眼底满是自信飞扬的光,眉间稍展,与追命退出殿门。

大殿内一片阒寂。

完颜旻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紧盯着马政浮海。

马政浮海在他刀光般锐利的目光下,依旧怡然自得地负手而立,仿佛身处之处,是一片繁花似锦的翠莛。

完颜旻目光猝寒,喝道:“将这冒充宋使的奸细拿下!”

话音未落,大殿四壁隐暗处骤然跃出八道黑影,如兔走鹰隼落,飞电过隙间,寒光闪闪的兵刃已架在马政浮海的颈子上。


八个人,无一不是顶尖高手。以他一人之力,对付其一或许还有胜算,若是八人合攻……马政浮海心中暗暗盘算着,忽然笑道:“陛下早知我是个冒充的宋使,何以
方才不发难,而要摒退众人之后才兵戈相向?莫非陛下根本不愿拿我?既然不愿拿我,那便是试我了,难道黄沙镇伏击的结果还不足以令陛下满意么?”

完颜旻面色数变,终于拊掌大笑,道:“果然是高人!尔等都退下罢。”

八个玄衣人如鬼魅般隐去,空旷的大殿,竟寻不出他们藏身所在。

完颜旻踱到马政浮海身旁,道:“你既已通过朕的考验,就有资格与朕对面谈判。该是揭去伪装的时候了,你究竟是谁?”

马政浮海伸手从面上抹去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傲然一笑,气度高华:“顾、惜、朝。”

“顾惜朝……”完颜旻注视着眼前年轻俊秀的容貌,那是一种南国的烟波清月、凝翠和风,所孕育而出的儒雅,甚至是皎洁,却因眉梢眼角隐着的傲气煞气,沾染了清寒乖戾的严霜。

“金匮中空无一物,宋帝的国书何在?”

顾惜朝洒然道:“烧了。那种满纸废话的东西,不看也罢。”

完颜旻道:“你冒充国使,烧了国书,好大的胆子!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朕只需将这消息透露一星半点给宋国,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顾惜朝含笑道:“将这消息透露与宋国,对陛下又有何好处?陛下不问问,我冒死而来所为何事?”

完颜旻往上位一坐,双手随意搭在膝上,“哦?那朕倒要问问,你冒死而来究竟所为何事?”

顾惜朝道:“诚心结盟。”

完颜旻道:“那又何必毁书假使?宋帝既遣使来金,自然是有结盟之意。”

顾惜朝笑道:“结盟是结盟,可并非与赵佶。”

完颜旻奇道:“不与赵佶,与谁?”

“离王赵琮!”


颜旻霍然拍案而起,怒声道:“欺我太甚!你真当朕蒙在鼓里,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么?赵琮使一招‘驱虎吞狼’的借刀之计,而后坐山观虎斗,好谋取渔人之利!计
是毒计,只可惜朕耳聪目明得很,早就洞悉了你们的阴谋,正等着你们自投罗网。你既奉赵琮之命送上门来,朕正好拿你开刀祭旗,以消心头之恨!”

这一番话,声色俱厉,顿时四周杀气大盛,如弓在弦,一触即发。

顾惜朝无视空气中砭肤刺骨的杀气,微微一笑,道:“金国的密探确实厉害。不过,饶他们再厉害,也探不出这‘驱虎吞狼’之计,只是个幌子。”

“幌子?” 完颜旻扬眉,“顾惜朝,接下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可得小心了!你若不能自圆其说,给朕个满意的答案,你今日就得血溅当场!”

顾惜朝一振衣袖,坐于案旁伸手斟了碗酒,悠悠道:“我赌我今日定能走出这大殿。”

完颜旻一怔,也坐了下来,冷笑道:“那好,朕就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在这半个时辰内,你若能说服朕,朕就不杀你;你若说服不了朕,你就得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顾惜朝举碗对他遥遥一敬,仰头喝干,道:“好酒!”

完颜旻道:“死到临头还喝下酒的,不是傻子便是疯子,你是哪一种?”

顾惜朝笑道:“都不是。我是能助你成就大业之人。”

“此话何意?”

“其
实离王的目的很简单,助你灭辽而已。我知道女真族自古以来备受契丹欺凌。辽国常派兵征伐女真,掠夺北珠、海冬青等名贵之物,肆意拘辱殴打女真人,称之为
‘打女真’。最可恨的是,那些称为‘银牌天使’的辽国使者,来到女真之地,每夜还要逼迫家家未出嫁的姑娘轮流陪宿,连你完颜部族的女子也不放过。女真族上
上下下,皆对辽国恨之入骨,对是不对?”

完颜旻一掌将案角拍作碎末,目中几乎喷出火来:“我女真世事辽国,恪受职责,但辽国却有功不赏,反而凌轹侮辱我们,我们女真被逼得无路可走,不灭辽,不得活!”


惜朝道:“我大宋亦是如此,辽国侵占中原,肆意杀戮,方广千里,剽掠殆尽,宋人亦恨之入骨。辽国气数已尽,天祚帝骄奢淫逸,内政废弛,如一根外强中干的朽
木,只须从内那么轻轻一推——斧钺齐下,很快就将成为一堆木屑木渣。离王而今已在辽国临潢,天祚帝将其奉为上宾,言听计从。若他愿从内暗助陛下一臂之力,
何愁大仇不能得报?”

完颜旻微微颔首,忽地面色一沉:“离王助我灭辽,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顾惜朝笑道:“人都道金主英谟睿略,果不其然!离王所欲者,燕云六州与中原罢了!如能倾覆暴辽,收复失地,愿与金国南北称帝,划界为邻,永世交好。其余高丽、西夏、回鹘等国,陛下若有意,离王自然也愿助力。”

完颜旻道:“朕之所以举兵称号,只为推翻暴辽,对高丽、西夏等邻国,则力图保持和平局面,对宋国亦是如此。只要助我灭辽,离王欲夺位,是他的事,朕既不会插手,也不会趁机南侵。我完颜阿骨打从来说到做到,绝不食言!可南人向来奸猾,最是反复无常,叫我如何信你?”

“这便是离王的诚意。”顾惜朝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起身递了过去。

完颜旻展开一看,惊道:“这是毗邻宋国一带,南京道、中京道、西京道的地图!宋国北面门户的边卡、关隘、布防……如此社稷攸关之物,离王竟肯交于朕做信物……离王的诚意,朕无复疑了!”

顾惜朝将左手往地图上一张,遮住了一片江山,道:“离王的诚意在此,陛下的诚意何在?”

完颜旻侧脸望他:“你要朕如何表示诚意?”

顾惜朝勾起唇角,轻轻一笑:“给我兵权,我为陛下攻下黄龙府!”

完颜旻也笑了:“黄龙府倚仗天险,固若金汤,你凭什么攻下?”

顾惜朝俯下身,笑得眸子闪亮,如天际寒星,清凌凌地泛着光:“你可知那‘驱虎吞狼’之计是谁所设?是我。只需给我五千精兵,半个月内,我便可攻下黄龙府。我若是办不到,这颗脑袋便送给你!”

完颜旻盯着他的眸子,许久,沉声道:“好!”

顾惜朝抓起案上酒坛,倾了两碗酒,执碗而敬:“执酒为盟,天地为证。”

“你竟知我女真风俗?”完颜旻爽朗地端起酒碗,“天地为证,背盟者诛!”

两人一口饮尽,将碗在地上摔得粉碎,齐声大笑。

顾惜朝道:“依我卦爻,三日之后,便是出兵吉时。”

完颜旻道:“明日朕便召集诸将,拜你为客卿,当众赐你兵符。”

“谢陛下!”顾惜朝正欲离去,忽然又回过身来,“还有一事须陛下助力。那两名副使……之一的追命,乃是宋国皇帝派来监视我的,还请陛下寻个理由将他打发回去,以免误事。”

完颜旻笑道:“这有何难?明日朕便让他送封密函回宋国,就说结盟之事已初步谈妥,朕要留下武义大夫进一步商榷具体事宜。反正赵佶也巴不得他的使臣在金国多兴点风浪,就让那老头子慢慢等去罢!”

顾惜朝笑着颔首,行礼后退出了大殿。

戚少赏与追命早已被人迎入离皇宫不远的礼宾馆,殿外只有守卫的兵士长枪般挺立着。

顾惜朝眯起眼,遥望高不可及的碧蓝苍穹。一马平川的旷野,使得这北国的天空愈发显得高远,隐隐几点苍褐色盘旋其上,他极目望去,是几只翱翔于九天之上的海冬青。

他淡淡笑着,如自语般喃喃道:“鹰击长空……”


29 锋芒

翌日,完颜旻果然一早便将追命传入大殿,只说自己有意结盟,只是联兵伐辽兹事体大,还需与宋使进一步商榷斟酌,先请他将金国回书递交宋帝,以示诚意。
追命领了命,本想再与戚少商等商量一番的,却被告之国事紧急、不容耽搁,一队人马直接护送出城门去了。他转念一想,有戚少商与马政浮海在,应该无碍,也只好先行返国。
戚少商闻讯,隐隐觉得事出有因,直奔礼贤馆马政浮海的房间。
一进门,看见的却是倚坐案旁左右手对弈的顾惜朝,青衣散发,悠哉自得。
戚少商薄责道:"怎么把面具脱了?万一叫金国知道你是冒牌的国使,看你有几个脑袋给他们砍!"
顾惜朝眨眨眼,笑道:"反正到时有位大侠自愿为我挡刀挡枪,我怕什么?"
"你--"戚少商忽地转念一想,"你如此有恃无恐,莫非昨日与完颜旻独会时,你已将身份暴露了?"
顾惜朝叹道:"戚少商,我认识你这么久,你终于变聪明了。"
"不是我不够聪明,是某人太狡猾了。"戚少商皱眉道:"我看连追命被谴回国之事,也是你做的手脚罢?你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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