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静汶小嘴撅着,白了他一眼。
许惟钧自天津刺杀杜夔隆成事后在组织中威望急升,去年年初已被薛卿回任命为两广地区的总干事了,他办事冷静、待人谦和,会中从上到下对他都是佩服敬重有加。可卢静汶却是不怕他的,她十六岁留学日本,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许惟钧。那时还是她的学长,负责管理他们那一级的新生,见她也是打中国来的,年岁小,又是纤纤女流,便格外照顾。后来,还带她去听薛卿回先生的演讲,引领她入光华会。回国后,又被安插在他的分会里,几许甘苦与共,可不是寻常交情了。
卢静汶走了几步,想想不甘心,侧过脸来望向那两个陌生男子,却见杜禹坤也正盯着她呢,细细长长的眸子里闪出了盈盈笑意。好生讨厌!她扭回头,往厨房去了。
不多一阵,许惟钧他们背着那三个伤员进屋来。
杜禹坤站起身来,掖了掖西装衣角,朝对许惟钧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钱如琛听闻,忙快步走到门边衣架前,取下了大衣和呢帽。
许惟钧想了想,说:“老黄,外面路不好走,你用马车送送两位吧。”
老黄一口应下,先出了门去拉马车了。
杜禹坤披上大衣,走到许惟钧面前,道:“惟钧,明天见。”
许惟钧正为被抓的几名新军忧心,见杜禹坤来道别,也跟着说:“明天见。”说完才回过了神来:“明天?不是已说过我明天很忙,没空与你见面吗?”
杜禹坤也不解释,只是浅笑着凝望住他,戴上了帽子。
这时卢静汶从厨房里出来,一脸的不高兴,说:“稀饭已煮上了,旁的碗筷都放哪儿了?小秋,上回是你收拾的吧?”
小秋一阵烟似的溜进厨房,嘻嘻笑:“静汶姐,我这就去找!”
卢静汶抬起头,见杜禹坤他们已站在门边,应是要离开了,于是假意笑道:“呦,怎么不多坐一会儿?稀饭就快好了。”
钱如琛礼貌道:“谢谢,我们吃过了。”
杜禹坤却突然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径走到卢静汶面前,脱下帽子,拉起她的手,俯身就行了个吻手礼,又说:“卢大人最近身体怎么样,已多时未登门拜访了,还望小姐在您父亲面前提起杜某问他好。”
卢静汶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亲了手,一阵厌恶正要甩脱,再听了他这么句话,脸色陡然变了:“你……认识我父亲?你……”
杜禹坤微微一笑,放开了她的手,与钱如琛走出大门,没有再作停留。
在场的人都呆住了,他们都知道她为了留在光华会中,早已与父亲决裂,提起此事无异于伤口落盐,但又碍于她的火暴脾性,不敢贸然上前劝慰,只好一致望向了许惟钧。
许惟钧也是吃了一惊,见卢静汶背对住他,双肩起伏,便道:“静汶,没事吧?”
却见卢静汶回转身来,白皙面孔已涨得通红,怒目圆睁道:“许惟钧,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
依旧是日短夜长的光景,天蒙蒙黑的时候,周遭人家的公鸡已喔喔喔直着嗓子叫开了,许惟钧起了身,听上铺的张大夫有一阵没一阵地打着鼾,他年岁大了,昨夜还给那些个伤员诊治一直忙到了凌晨。许惟钧不忍心吵醒他,便在床头抽屉里摸了半根蜡烛头,轻轻点上,出了房门。走过卢静汶休息的房间时,留心听了听,没有什么声响,应该还睡着吧。
昨晚老黄送杜禹坤他们走后,小秋也回总会报告去了,张大夫守在里屋忙着治病,只剩下了他与卢静汶两人。
他省略了杜禹坤童年的多番周折,只把他的身份与他此行的目的讲于她听了。卢静汶先是气鼓鼓的,后来听了会儿,终于冷静下来,可到底是硬忍着的,眼圈已是红了。
许惟钧安慰着拍了拍她的肩。他也知道她生气杜禹坤轻薄自己不过在其次,最恼的因由反而是她那位任职于总理外务部的父亲,他早年任钦差代表光绪帝出使过法兰西,回国后言必提洋人如何如何文明优秀,遇见王公夫人小姐必行吻手礼,此事一度沦为官场笑柄。
杜禹坤认出她后,竟以此事嘲弄,就算是玩笑,未免也开得太大了。许惟钧叹口气,摇了摇头。下次见面,非让他向静汶道个不是才好!可一想,再见面还不定什么时候呢。
本要去厨房给大家备些早点的,可屋里早没什么菜了,连米面都在昨晚吃光了,得去趟集市添些回来。他想着,便披了件外套打开大门,正要抬脚,迎面却冲上一人,结结实实地撞到他身上来。
他本能地一把搂住,定睛一看,竟是卢静汶。“这么早!我还以为你睡着呢。”他松开手,打量起她的脸,她本是标准的明眸秀目,此时却浮浮的有些肿,神情上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卢静汶把手中装得满满当当的菜篮子和一小袋面粉丢到他手中,急冲冲得就往屋里走,说道:“薛先生找我们有事!我刚才睡不着就去买菜,回来路上正巧碰见了往这儿赶的余秘书,他说薛先生待会儿在莲香楼请我俩喝早茶,有紧要事商量呢!”
许惟钧把东西拿到厨房去,说:“薛先生应是找我们商量昨天的事吧。”
“我也这么想,可为什么把地方订在莲香楼?”卢静汶径直往自己房里钻,不一会儿取了手袋出来,说:“我可要回家换身衣裳!余秘书的马车就在路口等着呢。”
许惟钧笑她刚刚还红肿着眼,转眼却又为到豪华饭店吃茶而紧张着换衫,真是姑娘的心,六伏的天啊。
卢静汶看出他的心思,指着他身上抿嘴笑道:“你不会是想穿着这个上莲香楼吧!”
许惟钧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穿着车夫的衫裤,原先的服装换下便丢在老黄那儿了。
此时张大夫听闻外间有声响,也起身来了。许惟钧只好把食物交待给他,又说:“有劳张大夫了。若薛先生那边无急事,我迟些就过来接班,若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我再寻人来帮手。”
张大夫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快去吧,可别让卢小姐久等,到时恼你。”言下之意竟是把他与卢静汶凑成了一对。
许惟钧苦笑一声,望向卢静汶,她却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拖了他就往外走,回头道:“回头给您捎粉果,叉烧馅的!”直把老人逗得笑不拢嘴了。
许惟钧把自己收拾停当,来到十八甫地界时,太阳不过刚露了半个脸来,世井间都被抹了层红红黄黄的光,鳞鳞的屋檐从街的一端延伸到远处,望不见头。这儿的人们素喜起早身,即便是萧瑟冬日,两侧接临的茶楼也已三五人一桌,逗虫喂鸟、闲话古今、品茗吃食了。
莲香楼位于第十甫路,早在光绪帝亲政那年就开张了,店牌上三字出自南海翰林大学士陈如岳之手,很是雄浑遒劲。一进大门,便可见天花板上垂下的睡莲形大花灯映照着雕梁画柱,好一派岭南风情。穿戴整洁的伙计已迎上前来问:“客官,一人专登来啖茶么?”
许惟钧轻轻拍下雪青长衫上的细碎灰尘,说道:“已订了桌的,姓余。”伙计听闻姓余,忙指向楼上道:“原来是余先生的贵客!他本人还未到,不过已有几位客人在三楼茜雪雅间等着了。”
许惟钧微微颔首,走上楼梯。他自是知道余秘书还没到,卢静汶那丫头一进屋就忘了时间,他实在等她不及,便先来了,可怜余秘书还不知要在门口等多久呢。
茜雪雅间就在三楼走廊尽头,未入已知装置豪华颇甚,不免心中好奇,平素里薛先生在外与他们谈事也常去酒楼茶座,但只不过是包个小间,哪会像今日般铺张?
他推开了门,见薛卿回已坐在桌前,虽已双鬓灰白,但依旧目光炯炯,气度卓然,一眼看到他,扬手笑道:“惟钧,还属你最守时,坐下吧。”
许惟钧立得笔挺,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先生”,便依言坐在桌旁,抬眼却见一侧的边桌上搁着一只浅杏色呢帽,颇有点眼熟,再仔细看那门边的衣架——不出所料!那人的大衣就挂在上面!许惟钧心头突突地跳了几下,蓦地想起了昨晚的那句“明天见”。
薛卿回看他一进门就闷闷地出神想事,便开口道:“惟钧,昨天你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别怪责自己,无奈清狗的这股反扑太凶猛,周尊那组人救了两人,其它的也都下落不明了。他们的景况我还在派人打听,只要他们留有一口气,我们定是要去救的!”
许惟钧点点头,忍不住问:“先生,您,您与杜禹坤谈得如何?”
却不待薛卿回响应,已听门口有人在答了:“谈得很好,不仅是好,简直相见恨晚,昨夜甚至深谈至了天明。”许惟钧听闻,一回头,果然!只见杜禹坤已朗朗笑着进得门来了,抱拳说道:“见谅见谅!方才等你不到,我就站在隔墙楼梯间里望街景,北方与这南国,还真是大不一样的。”
薛卿回道:“正是。华夏大地幅员辽阔,各地自是有各地的好处。”
杜禹坤低声接了句:“将来也不知是谁夺了天下,那各地的好处就都属他一人啦。”
薛卿回坐得远,似乎没听清楚,许惟钧倒就在近旁,听了眉头一皱,说道:“将来灭了清室,这天下当然是天下人的。”
杜禹坤笑了笑,挨着他坐了下来,脸却对着薛卿回,问:“薛先生,考虑得如何?”薛卿回摆手道:“不忙,既然到了这莲香楼,总该尝了这儿的茶点再说话。”说着就起身来叫了候在楼梯口的伙计来点茶,一会儿回过身来,笑道:“我们广东人饮茶讲究‘一盅二件’,也就是一盅茶两件点心,今日招待远客,我多点了几味,先尝着,喜欢的话再点。”
杜禹坤亦笑道:“薛先生太客气了。”
薛卿回道:“既然你们今晚就要离开广州了,这顿就当是饯行宴吧。”又问,“钱兄弟呢?一溜眼的工夫怎么不见了。”
杜禹坤又抱拳行了个礼:“多谢多谢!如琛就在楼底下喝茶,他处不惯大场面,怕是要不自在的,薛先生就由着他吧。”话虽如此,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是故意在大门口留眼线,权为安全之虑,可见这个人处事是极谨慎的。
许惟钧这时转过头来问:“不是说还要待几日吗?怎么说走就走?”
杜禹坤也侧着脸望住他,想从他的眉目中寻见一丝不舍,直把他看得发了窘,又把头别了回去,这才开口道:“你还记得林世昌吗?
“当然记得。”当年追缉他最凶狠的不正是他吗!
“昨天刚接到消息,他几天前被杜禹恒罗列了几番罪名,不待审理就枪毙了。”杜禹坤撇了撇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许惟钧忖思道:“林世昌是杜夔隆的亲信,从他开始下手,说明杜禹恒他……”
“说明他已下定决心要肃清旧臣了。”薛卿回界面道,“杜生,你必已意识到这是你的危时,亦是你的幸时。”
杜禹坤服气似的笑着点头:“正依先生所言,杜某今夜就要出发赶回保定,也因如此,就更需要薛先生在我离开前,与我……”他突然顿住了,原是伙计已送了茶水和点心来。
伙计先端了茶盅送到薛卿回面前,说:“客官,您点的安溪青茶。”薛卿回凑上去一嗅,笑道:“果真是铁观音。”伙计又举了开水壶来,把茶叶压紧在壶中,用烫水净了两遍,才道:“水刚刚开,才起泡眼的。”薛卿回点头道:“好,上茶吧。”
这才给三人倒了茶,室内顿时香气馥郁,品一口,更是甘醇浓厚,回味悠长。
再看那点心也已上桌,芹香津白饺、薄皮虾饺、蟹粉小笼包、糯米鸡各一笼,另加一盘莲茸酿藕饼。薛卿回介绍道:“这莲蓉酿藕饼的莲蓉馅料是专程从湖南运来的,经莲香楼大师傅调制,绝非一般滋味,杜生,请起筷尝尝吧。”
这时正巧余秘书与卢静汶也进屋来了。卢静汶换了身素底夹花旗袍,唇上涂了口红,本是微微笑的,可见杜禹坤在场,面色陡得一变,只同薛卿回打了招呼,便闷声不响地坐下了。
杜禹坤咬了口莲蓉饼,用餐巾擦了擦嘴,扬手让那些个伙计先出去了。薛卿回抿了口茶,目光一一掠过跟前四人,说道:“中国人素喜在餐桌上谈事,既然现在人都来了,茶点也都上齐了,也该是我们谈正事的时候了。”
许惟钧和卢静汶则好像仍是学生时期听先生讲演一般,放下手中茶点,正襟危坐起来。
“杜生,你方才问我考虑得如何?我倒也想问问你思量过几分?是否有了结果?”薛卿回直直望向坐于他正前方的杜禹坤,见他没有任何要接口的意思,于是又道,“杜生是贵人多忘事啊,昨夜我问过你,你我若真合作筹谋直隶大省,一旦事成,你会怎样做?”
杜禹坤本盯着自己盘中那只缺了一角的莲蓉饼,听到这句问话,眼皮往上一睁,双眸凌凌地扫过薛卿回,问道:“你就在等我这句话?”
薛卿回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踱到边桌,取了茶壶来,为他们一一添上茶水,最后到了杜禹坤身旁,倒是停住了,说道:“杜生,你也知清廷式微,反清势力已如星星之火,而今长沙‘华兴会’、檀香山‘兴中会’、上海‘光复会’和我们‘光华会’亦已结为同盟,只待有一日振臂一呼天下应!你是愿意像这水壶之水顺涌而出、滚荡入味,还是留在壶底日渐冰冷、最终化作死水呢?”
静默了片刻,只闻杜禹坤笑出了声来,抬起脸来,说道:“真如醍醐灌顶啊,多谢先生教诲。这事,我应下了!”
薛卿回一听这话,顿时哈哈大笑,将水浇入他的茶杯,说道:“那,我也应下了!下午我就给各同盟会的直隶分所打电报,他们自会有人与你联络。”
许惟钧本来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平淡中暗藏锋芒,很有些疑惑,可一听这句“应下了”,却是心底立刻澄明起来:薛先生应是要杜禹坤订下协议,在杜禹恒倒台后将直隶省归附革命同盟,不得自己掌权。
“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饭桌上签了这约定,将来也是杜生支持反清的一个凭据。我与老余已是老头子了,而今日请来的两位,一为组织中坚,一为革命新生,来做此见证,不是特别有意义吗?”薛卿回说着,让余秘书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协议,摊到桌上,自己则取出钢笔和印泥来,俯下了身子,在协议上签好名字,附上印章,再把钢笔递到杜禹坤手中。
杜禹坤没有片刻犹豫,接过钢笔就签上了姓名,笑说:“印章却没带,就用手替代了吧。”说着,便把右手拇指在印泥中一没,用力按到了纸上,移开便是血红的一抹,带着清晰纹理,竟有些骇人。
第五章
这年天热得早,还未过端午,白天日头却灼灼的,已状似六伏天了。《国民报》窄小的办公室就坐落在西关一隅,为避免清兵注意,终年瑟缩在一家干货店铺的后巷,在这样的天气里,窗缝更是溜不进一丝风儿来。
尚记得那次莲香楼一聚,清白冬日下的一方餐桌,五个人稀落坐着,谈香茗也谈国家社稷,直到饭局散了,他与他才有机会说会儿话。
却已到了离别时。
狭仄楼梯上,杜禹坤问他:“还记得昨天在灶台边上说的话吗?”
薛卿回和余秘书已快走到饭店门口,卢静汶姗姗地拉在身后,中间隔着他们两人并肩走着。他没想到杜禹坤会在这时提起,竟有些莫名的喜悦,却又不想让他看见,于是微微别开了脸去,说道:“厨房间里烟熏火燎的,有什么好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