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暗涌
暗涌  发于:2010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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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禹坤皱起眉,扬了扬手。大家见了,连忙安静下来。

此时山下已是炮声隆隆,正如天边闷雷阵阵,直让人听得喘不过气来。

杜禹坤却似欣赏到了无比美妙的音乐,面目上呈现出迷醉的神情:“听见炮声了吗?大军……开始反攻了!”

诸位军官不清楚大帅是同谁人讲话,不敢贸然开口,只是连连点头。

许惟钧如同偶人般站立在一旁,听到杜禹坤说的话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他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在自己眼前消逝了,他无权选择,无法反抗,甚至无力接受,在这一刻,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了。

“传令下去,势必要活捉孙宝琦!我要知道他身后那人究竟是不是……是不是杜禹恒……” 杜禹坤咬牙切齿地念出了那个让他忧心的名字。

军官们领了令,又回头瞧了瞧许惟钧,小心翼翼地请示:“那么……大帅,许先生他……他该如何处置?”

杜禹坤却再没有看他一眼,任由刚赶上山的军医们简单处理好伤口,扶上了担架,直到整队下山了才说道:“随他去吧,他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士兵已带着武器装备撤了个干净,许惟钧愣愣地望着青空中飘过的一抹云,被北面山尖儿刺破了,幻化成一片血色的霞光。

他闭上了眼。

如果能就此睡死过去就好了。

战局很快明朗化了,孙宝琦率领鲁军穿堂入室般开进城门后,立即遭到了直隶大军的团团包围,两军交火了整整三个日夜,直至鲁军投降,济南城里仍久久弥漫着惶惑不安的气息。

杜禹坤迁回了大明湖畔的督军行辕,尚不等庆祝胜利,坏消息却很快传到了他耳边——

孙宝琦已死。

 

六个月后,南京。

下关码头上仍是一派烦嚣熙攘的景象,各国商家、往来旅客和挑夫脚力们同搅成了一锅粥,在烈日下煮沸得太久,走近了便能闻到阵阵酸臭味,人们纷纷掩鼻而行,唯有那群苦力却毫不在乎。他们大多蹲在路边洋行门口,眼神警醒,默默等待着机会,一旦有商行需要用人,他们立即蜂拥而上苦苦哀求,为的只是家中老幼的几顿饱饭。

这时,一旁的太古洋行中走出个西装革履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朝他们瞥了几眼,说道:“二十个!我要二十个就够了!这批货矜贵着呢,赶着十一点前装船的,四十岁往上磕磕绊绊的可不行!”

人群立刻兴奋起来:“我行吗?”“我才十七呢,要我吧!”“算上我一个!”

男人一个个打量过去,尖着手指点着要谁谁不要谁谁。被他钦点下的兴高采烈,心念着今日三餐有了下文;没有被点到的憋着股子气,骂骂咧咧地回到原地,等候着下一次机会。

男人鄙夷地躲开一径往他身前挤的人群,朝独自拉在后面的人影招了招手,定下了最后一人:“那个谁?你倒是瞧着挺后生的,就要你了!”

这人却是愣了愣——直到那幸运的十九人中有人认出他来,喊道:“小许,叫你呢!还杵着干嘛?”

这“小许”正是许惟钧。早前的山中血战就如午夜惊梦,缠绕在他脑际,无法脱逃。他不知杜禹坤为何放过自己,也想不起那几日是怎么浑噩度过的,他只是知道自己必须离开,离他远远的,也离从前的生活远远的。

于是,他到了这儿,脱下长袍,换上汗衫,当了一名挑夫。多日的码头生活在他眉目间印添了劳苦与疲累,汗水浸透了衣裤,扁担磨穿了脊背——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心底埋着个隐晦的念头,说不出想不得,更面对不了……

“小许,想什么呢?快走吧!”有人催促他道。

他深吸口气,收回心思,跟着大伙儿去库房领了货物。

狭窄的跳板随即在苦力们的踩踏下震颤起来,他们或挑或扛把一箱箱贴着中英文标签的货物运送上船。当许惟钧几个月前刚开始挑夫生涯时,既要顾着肩上的货物又要兼顾脚下平衡,一到跳板上就晃荡得连路都走不利索,可时间一久,手心脚底都已磨出了厚实的老茧,步伐也如同老挑夫那样有了准头,任凭脚下就是湍急的江水,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

不过总有另一番辛苦,这次的轮船是大型货轮,船舷特别高,搭着岸边的一段跳板还算平缓,可越靠近船体,越是陡得厉害。许惟钧体力很好,可挑着货来回了好几次,终于还是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却听远处有人喊:“小许,有人找!”

他听见了心里便是咯噔一声:谁会来找我?又有谁知道我在这儿呢?他刚好卸了货,回身踩在跳板陡坡的最高处,岸边的景象一览无余。却只见杂乱的车队和汹涌的人潮,直至有车适时地响起了喇叭,正是那四声急三声缓。

然后他看见了他——武昌别后不过一年,其间辗转却如沧桑半生——泪水不禁充盈眼眶。他迅速下了跳板,朝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走去,可到了跟前,却又踌躇了。

“惟钧。”车门开了,迎面对上的还是那张亲切的面容。

“颜先生!”许惟钧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放下心来。

颜卿回笑道:“还不快上车?”

颜卿回在民国政府成立之初就被孙文先生任命为内务总长,但随后袁世凯当政,他和几位与袁持反对意见又不愿去北京任职的总长们都被降了职,现在的他正在南京留守府任总务部主任。

许惟钧依言坐上车去,在颜先生面前他永远只是个学生,此刻在导师面前,真不知如何开口。当时领命北上,谁知竟会牵扯出梅丰睿先生等多人遇害,跟着卢静汶被杀,现如今,连小秋都牺牲了,而这一切,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颜卿回却没有提起这些,只是望着他道:“别在下关躲着了,我有新任务给你。”他指示司机把车开出了码头,沿着江边公路一路疾驰。“惟钧,你说现今世上谁是民国之敌?”他问道。

“袁世凯。”许惟钧顿了顿,“还有……杜禹坤。”

颜卿回点点头,说道:“对,而想要把袁氏拉下马,杜禹坤是我们的首要目标。好吧,先说说济南之战那阵子他有什么动向?”

许惟钧据实以告:“他在遇刺后就一直怀疑杜禹恒在当年的起义中并没有死,而是正在暗中扶植反对自己的势力,他本想活捉孙宝琦弄清楚一切,可惜已有人捷足先登,当他的军队赶到鲁军营帐时,发现孙宝琦已被暗杀了。”

颜卿回笑道:“我没有料错,相信他在孙死后更是方寸大乱。”

“颜先生您的意思是……”许惟钧眸光一闪。

“你说呢?”颜卿回笑着说。

许惟钧细细想了想道:“如果我没有估摸错的话,这些事情并不是杜禹恒在背后搞的鬼,他早就死了,您是故意……”

“好啦好啦。”颜卿回大笑着摆摆手,“看来几个月的挑夫生活并没有麻痹你的脑神经,现在我可以把任务说与你听了。”

“我要你去上海……”颜卿回压低了声音,“你可以在那儿自由自在地当几天前清总督……”

许惟钧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颜先生,您的任何命令我都甘愿接受,绝无半点怨言,可这次——请原谅我不愿与杜禹坤再有任何瓜葛!”

颜卿回打开一侧的车窗,让潮湿的江风吹拂去了车厢内的沉闷气息:“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是当年光华会中的那个许惟钧吗?”

许惟钧沉默了片刻。

当年投身革命意气风发,面对世事乐观向上,觉得只要努力理想终会达成,但经历了那么多后,他还相信这些吗?他还是以前的他吗?

他心底问自己,许久,他终于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很好。”颜卿回会意地拍拍他的肩,“别让心中的魔障遮蔽了你的眼睛,放手去干吧,与公与私,我都盼望着有个了结。”

许惟钧下得车来,走几步回头见颜卿回仍在目送自己离开,眼神中满是赞许与信任。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把心底那个秘密告知于他了,可终于还是摆了摆手,与颜先生道了别。

 

第十二章

民国元年(1912年)深秋,上海。

傍晚时分,一辆黑色依塔拉轿车缓缓驶过百老汇路,停在了礼查饭店门口,下午的一场急雨刚过,车篷上积了好些水,后座上的男子把帽檐向下一压,快步下得车来,可还是有几串水珠沾上了他的薄呢风衣,他走上门廊脱下手套,伸手拍了拍微湿的肩头。

门童速速迎上来泊车,那原先开车的男人也压低了鸭舌帽,恭敬地走到那人跟前来听候吩咐。两人的面目都被帽檐遮去了大半,唯有门前的霓虹灯趁着明灭的瞬间在他们脸上划将出了模糊而粗重的线条。

就在两人下车的当口,孙定曦已在顶层的孔雀餐厅里得了信。他伸了个懒腰,把双腿从洁白的爱奥尼立柱上缩了回来,扣上西服扣子,又理了理领结。

“阿二。”他慵懒地叫了声,“去厨房打点一下,别叫那些个洋厨子把我带来的大闸蟹给糟蹋了。”

“是的,少爷。”这个叫阿二的仆役点着头应了声。

“还有,吩咐领班,我同客人谈话时不需要侍从上菜倒酒,有你候着就行了。”他见阿二磨磨蹭蹭的,抬起腿朝他屁股就是一脚:“还不快去。”

“是的,少爷。”阿二揉着屁股,像领了圣旨似的贼兮兮地笑着朝一旁退去了。

正说着客人已经到门前了,孙定曦起身相迎。

“杜先生,久仰。”他爽朗地伸出手来。他是“煤油大王”孙越祺的独生子,圣约翰大学的新近毕业生,自小不知愁滋味,因而举手投足间总有股快乐的神气。

“孙先生客气了。”来人淡淡答了句,在他手上轻轻一握。

孙定曦见他脱下了礼帽和风衣,露出一张年轻清俊的脸庞来,不禁微微一怔,他早先听闻眼前这位神秘的“杜先生”当过前清大官,后因革命爆发而失势,因此总以为他是个糟老头子,此刻一见,不由得欢喜起来。

这杜先生见他不停打量自己,于是问道:“孙先生,怎么了?”

孙定曦颇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本父亲吩咐我包下整个餐厅来接待您,我还以为要应付些老爷子们,很有些不乐意呢,现在我可放心了。”

“放心?”杜先生好奇道。

“我平素里就喜欢结交同龄人,同他们一块儿吃饭打球,杜先生瞧着与我年岁相差无几,应该不难成为朋友吧。”孙定曦拉开一张餐椅,邀他坐下。

杜先生摇摇头道:“孙先生太抬举杜某了,不瞒你说,杜某今年可是三十有二啦。”

孙定曦吃了一惊,就近拉过了把椅子靠着他坐下,压低声音道:“真的?我可看不出来,莫不是宫廷中有什么养颜秘方吧,快给说说!”

杜先生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哪里哪里。”

身后的随从见了却忍不住皱皱眉,低下头来在杜先生耳边道:“先生,您方才命我提醒您晚些时候与钱先生的约会。”

“哦,是啊。”杜先生会过意来,收起笑容道,“孙先生,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不忙。”孙定曦摆了摆手道,“阿二,先上菜吧!”

 

这夜孙定曦兴致很高,酒足饭饱之余又挽留杜先生品评了一支特级雪茄,直至杜先生再三声称约会快迟到了才肯放行。他热络地将两人送到楼下,目送他们上了车,临了还不忘隔着车窗说一句“他日再聚”。

车子刚开启,那随从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杜先生,感觉怎么样?”

“杜先生”摸摸唇上两撇修剪整齐的假胡子,低声道:“别露出马脚,他还在后头看着我们呢!”

“许大哥,你还说我呢,谁都晓得杜禹恒是号多么阴狠沉郁的家伙,哪会像你似的说说话儿就笑了!”那随从回头朝他眨眨眼睛。

许惟钧眼见车子已拐过了街口,终于卸下防卫,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连名带姓地叫他:“王臻礼,小心开车,你也不愿看到明日的头条是‘前清大员突遭车祸’吧!”

这王臻礼不过双十年纪,却已是组织中的老前辈了,他本是“光华会”江苏分会的成员,自年初颜卿回在南京任职后就一直跟随其左右,很是得到器重,此次他跟着许惟钧来沪便是要充当那随从角色的。

王臻礼笑道:“那许大哥你说,经过我们哥俩的卖力演出,那姓孙的大少爷信是没信啊?我们筹款有戏吗?”

“筹款倒是其次的,颜先生派我们来的首要目的是搞大声势,利用与城中显贵的频繁接触造成杜禹恒不但还活着,并且正在谋划下一次行动的假象。”许惟钧对着后视镜重新贴好了微微翘起的鬓角,“我不是演戏的好手,不过我们很幸运,首次接触的是乳臭未干的孙定曦,而不是他父亲。”

他不禁想起自己多年前曾扮演过一回日语翻译,却很快被那个人窥破了……

“是啊,不过我怎么瞧这孙定曦都不顺眼,许大哥你看见他那对眼睛了吗?贼溜溜地直往你身上转悠呢!”王臻礼啐道。

许惟钧道:“这孙定曦不过是位纨绔子弟,也不见得多讨厌吧。你若不喜欢他,我们往后少见他就是了。”

王臻礼撇了撇眉:“瞧他那神情,怕是明日里就要摸到我们住处来的,躲也躲不掉喽!”

“小王,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许惟钧戴好了帽子,“好了,下一个,我们该见谁啦?”

王臻礼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钱唤岷,报业大亨,他在汇中饭店订了个包厢。”他边说着边偷偷从后视镜中望着许惟钧。好几年前他就在一次任务中见过他,当时的许惟钧虽也沉稳少语,但眉眼间总有些飞扬的神色,但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却发现他已有了难以言明的差别。有好几次夜深了,四周围静悄悄的,他就独自一人坐着,眼神空落落的,仿佛灵气早已被吸了个干净,只余剩了些微气息,游丝一般……

“好吧,我们去会会他。”许惟钧似乎觉着有些累了,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道,“到了叫我。”

 

第二天却是个晴好的天气,青空高阔,昨日的那场急雨已被秋阳蒸腾得没了踪迹,映衬着“庆福里”鳞次栉比的红瓦屋顶,愈加觉得天地间暖融融的。这些小楼据说建于同治初年,其中有一栋是颜卿回的洋人朋友早年购置的,如今已不大住人了,房子式样虽是古旧,倒也正贴合杜氏前朝没落大臣的身份,于是便借来做了许惟钧他们在沪期间的住所。

王臻礼洗漱完毕,抹着脸走出房间,见许惟钧正靠在露台的雕花石柱上发愣,于是问:“许大哥,早点吃什么?我去买。”

许惟钧“喔”了声,也不回头,只说:“随便。”

王臻礼说:“好,我去问问楼底下那些个早点摊子上有没有卖‘随便’的。”说完还得意洋洋地等着许惟钧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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