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令 上————尘色
尘色  发于:2010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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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愿这一生,终有一日,看沧澜的铁蹄,踏过那如囚牢画地的浩荡关河,南下西去,一揽天下。

为了这个心愿,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初冬第一场雪在沧谰的盛京落了一天一夜,皇城里的雪积了半脚高,走道上清理出一条路来,路上还有水迹,踩在上头久了,绒布做的靴子会有一点濡湿。

毓弋走下朝殿,早上来时沾湿的靴子已经干了,只是一种寒气逼迫在里头,让人觉得难受。

身后不远两个兄弟安慰着三哥毓臻的话还能断断续续听得到,甚至还能听到毓臻的低笑。

毓弋微微侧过头去,只是一瞟,也能清晰地看到毓臻脸上的笑容,清澄温润,还是朝中人人称颂的三皇子,丝毫看不出刚才早朝上才被狠狠批了一顿的痕迹。

"九爷,九爷!"

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毓弋停了下来,转过头去,便看到吏部两个副官追了上来,他挑了挑眉,目光淡然,并没有说话。

"九爷,今天您看......"其中一人赔笑着问。

毓弋望了远处低笑着不知在说什么的毓臻,也不禁随着他低低一笑,收回目光,道:"不过是内河赈灾的事,让皇上骂两句,三哥不在乎呢。"

听他漫不经心的口吻,那两人对望了一眼,一人开口道:"只是最近太子的势力越来越大,三爷似乎......现在朝中上下,开始走动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九爷您......还不表态吗?"

毓弋一笑:"太子现在威风,有人往他那边走动也是正常的,只是皇上还精神着呢,以后的事,谁知道?毓弋不同几位哥哥,现在走错了一步,日后,怕是连个富贵王爷也难当了。"见那两人只是点头,口气缓了下来,"两位若是问我意见,毓弋觉得,还是再等等吧。"

"九爷说的是,说的是......小的听说,三爷到现在还舍不得动真格,怕还真是未到时候吧。"

毓弋微微一诧,一笑掩饰了过去,只问道:"未动真格?这话怎么说?"

那两人又是交换了个眼色,见毓弋也并不焦急,一人迟疑了一下,才凑近了,低声道:"说是三爷府里还藏着个宝贝,可定天下。"

"宝贝?这话可有趣了,要真是这样,太子也不可能放着不管......怕只是坊间流言,不足为信吧。"

"是,是,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九爷就听着玩,以后好做个参考就是了。"两人笑了笑,也不多礼,转过宫门,就各自散了。

毓弋走出宫门,门外已经有马车候着,走到车旁,有人迎上来,恭谨地问:"爷是现在回府,还是另有去处?"

"回去罢。"毓弋坐到车上去,外面传来几声低吁,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三爷府里还藏着个宝贝,可定天下。

刚才宫里听到的那句话,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响,总觉得心里放不下,毓弋轻轻揉了揉鼻梁,伸手掀起挂帘:"琉云,别回去了,先到三哥府里去。"

外面的人似是有点错愕,也没说什么,低声应了。

"毓臻啊毓臻,我倒要看看,你还藏着什么宝贝。"

沧澜这一朝,皇帝有九位皇子,自从三年前立了长子毓宁为太子后,其它皇子便逐一从宫中搬离,在宫外各自成家。其中只有三皇子毓臻的府邸是由皇帝亲自钦点建造,自然也成了众多皇子府邸中最奢华的一座,落在盛京南郊,显示着三皇子毓臻超然的地位。

毓弋的马车停在三王府前,便马上有人迎了上来了:"是九爷吗?"

毓弋掀帘走了出去,也不等人行礼,问:"三哥回来了吗?"

"还没。"那人回道,"爷说下了早朝后另有去处,会晚一点再回来。"

毓弋一笑:"可真是不巧,每次想跟三哥下棋,总是碰上他不在的,难道是故意躲着?"

"九爷说笑了,爷确实有事,不过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要不,九爷先到里面等着?"

"那就有劳了。"毓弋笑着,跟着那人走了进去,刚入了门,才想起来,又回过头去,吩咐道:"琉云,你先回去吧,我不知道留到什么时候,到时请三哥借我一匹马回去好了。"

说罢,才走了进去。

一路被引进偏厅,下人上了茶点,便退到了厅外候着,并不打扰,很是识趣。

毓弋半闭着眼靠在椅子上,悠然地呷着茶,一边掂量着。

这几年,他自信对这一干兄弟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惟独三哥毓臻,哪怕消息再完整,都总让他觉得还有哪里不足。

要登大统,比起太子,毓臻是更强大和难料的对手。

所以,即使是一个流言,他也必须亲眼验证过了,才能放心。

只是这三王府他来得不算少,却没有谁让他觉得可疑。

真的只是流言?

正自盘算着到后院去走走,毓弋刚站起来,一转头便看到一个人从偏厅的小门里晃了出来,无声无息,着实吓人一跳。

反应过来,毓弋才细细打量起那人,一身鹅黄绣红的绸衣,外面披的是纯白的狐皮长袍,杏黄刺绣腰带束得歪歪斜斜,脚上居然什么都没有穿,露出一双白皙干净的脚。怎么看都不像是下人。更诡异的是,那人散发披肩,脸上戴着一个红白狐狸纹案的檀香木雕面具,若不是人还算高挑,手脚修长,毓弋真要怀疑他是一个女子了。

"啊。"那人见到毓弋,只是低低地叫了一声,转过身去就想走,毓弋正要开口叫他,他却又转了回来,走到毓弋身边,轻巧地拿起毓弋手边的那碟小点心,走开两步,"我要了,你让他们再给你拿罢。"

冰凉如水,温润如玉。

只不过是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毓弋耳里,居然叫人一阵失神。

回过神来时,那个人已经走出了偏厅了。

毓弋留在原地,失笑地望着被留下的茶。一个奇怪的人,光着脚跑出来,拿走他的点心,又跑走了。

"还真像些神话里的狐狸精啊......"低低一笑,毓弋大步走了出去。

拿走他的点心,正给了他一个四处走动的好借口。

毓弋也知道毓臻喜静,府里的下人不多,一路走去,只碰上两个。因为人人皆知,九皇子毓弋的母亲出身卑微,九皇子自然也难争帝位,他与各个皇子都处得来,所以他在三王府里走动,下人们并不奇怪,也没阻止,见过礼便各自做各自的事去。

院落之间回廊交错,间或隔以假山雅亭,蕖塘曲桥,错落别致间自有一股让人慑服的尊贵,无论多少次,毓弋站在这院中,还是忍不住想要笑。

父皇宠毓臻,赏赐无数,总想着让他离了皇宫那是非之地,却总是不明白,毓臻最想要的就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刘大人,这边请。"

转过一座假山,正好听到有人恭敬地低语,毓弋探头去看,说话的人果然就是三王府的管家楼叔,楼叔身旁那个人,毓弋却也认得,竟是宫中太医院的御医。

毓臻自然是没病的,早朝上还见着他精神抖擞地低头听皇帝的怒斥,一脸淡然。

不知要怎么样的人,才值得毓臻如此重视?

见楼叔吩咐了下人引刘太医离开,歇了一会,毓弋才从另一边绕过去,正好堵住了楼叔的去路。

"见过九爷。"楼叔恭敬地行了礼,"那些小兔崽子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九爷来了也不通报,伺候不周,实在该死。"

"楼叔太客气了,毓弋只是一时兴起想来找三哥下棋,若是惊动了府里,才是毓弋的罪过啊。"毓弋笑了笑,微微一顿,似是无意地转过话题,"刚才好象看到了刘太医,难道是三哥身体抱恙?"

楼叔一笑:"九爷过虑了,爷一切安好。"

"那么刚才的是......"

"刘大人之前托爷替他找药材,现在过来拿而已。"楼叔回道,一边往偏厅里走,"外面天冷,九爷还是到屋里好,小人这就去给九爷温点酒。"

毓弋笑了笑,依言走回偏厅:"楼叔不必麻烦,这茶还热,楼叔有要忙的事尽管忙去,不必分心照料毓弋了。"

"是。"楼叔应了,也还是叫人换过了热茶,捧上点心,才恭敬地退了下去。

客套半天,没问出任何东西来,反而又回到这小小偏厅来,毓弋捏了杯子无意识地摩擦着,心里隐约有了烦躁。

"你那样子问是没用的。"一个声音蓦然从背后响起,毓弋下意识警惕起来,转过身去。

一只手伸到毓弋身旁,修长的双指捏起一小块枣糕。

毓弋松了口气,看着眼前人。

红白狐狸纹案的檀香木雕面具,不知用的什么手法,刚才捏起的枣糕已经放进嘴里了,依旧光着脚,分明就是之前突然出现,拿走点心后又突然消失的人。

见他又把手伸向盛枣糕的碟子,毓弋手一转,已经把那碟夺了过来,笑吟吟地看着定在那儿的人:"你刚才说什么?"

"你想问刘太医来给谁看病,可是问楼叔又问不出来,是因为你的方法不对。"那人收了手,悠悠道,"‘其言无比,乃为之变',对方既然不肯依你所想的回答,自然要变换着法子,你却还要一个劲地问下去,当然不会有结果了。"

越是平淡的语气,听在毓弋耳里越是一种挑衅,他不禁挑了挑眉,不怒反笑:"若换作你,又该怎么问?"

那人却没有回答,沉默一阵,低低地笑了出来。

毓弋微微一愣,不知他笑什么,只觉得那低回的笑声,像柳枝撩拨,让人很想掀起那面具,好看一看那张笑着的脸。

"我若问你来这里是为何,你必定不答。"那人像是勉强止住了笑意,自己说出了缘由。

毓弋心中一惊,原想着自己在宫中多年,进退应答还轮不到一个怪人来指指点点,却没想到这人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让自己露了马脚,思索间,捏着碟子的手也不禁加了力度。

那人却似对他的举动毫不介意,只是兴致勃勃地说下去:"古人云:‘欲闻其声,反默;欲张,反睑;欲高,反下;欲取,反与',说起来轻易,可是用得恰当,作用可就大了......"

"我说你啊,再这么站下去,病起来麻烦可就大了。"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从后一把抱了起来,抱他的人模仿他的语气,略带笑意地唠叨。

"三哥你回来了。"毓弋放下手中的碟子站了起来,笑着道。

来人正是沧澜皇朝的三皇子毓臻,身上的披风还没解下来,显然是从外面回来没来得及换下便往这边走来,这时怀里横抱着一个人,脸上居然还是一派温情,丝毫看不出半点疲累或是尴尬,听毓弋招呼了,便回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原来是九弟你过来了,刚才楼叔说有人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听到这话,即便是毓弋也不禁愣了,毓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过来,敢情还不是来见自己的?

没等他理清楚,毓臻抱在怀里的人就先挣扎了起来:"放我下来,大白天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毓弋顺着声音看过去,刚才那人说话还温水般不徐不快,这时挣扎起来,却是另一种的味道,爽朗清脆,还带着一丝埋怨,绕得人心头微痒。只是不知道,用这样语气跟他那尊贵得不容侵犯的三哥说话,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毓臻却没有发怒,毓弋甚至看到了他眼中的一丝宠溺,他并没放手,反而将人稳在怀里:"下雪天的,光着脚跑出来,让人找急了,你倒说说看谁更不像样?"

只是这么一句,毓臻怀里的人就停了下来,半晌才低低咕哝了一声:"我饿了......"

毓臻挑起眉,目光转到毓弋放在桌子上的那碟枣糕上,脸色变了变,毓弋也忍不住看了过去,精致的白糖枣糕,分成能一口吃掉的小块砌在碟子上,并没有什么值得让毓臻变脸的地方。

"只吃了一块?"毓臻的语气越见温柔,毓弋却听得心里一颤。

但显然被毓臻抱在怀里的人并不见得害怕,反而往毓臻怀里蹭了蹭。

毓臻轻叹了一声,腾出手来,一把掀开了那人脸上的面具。

"啊......"

叫出来的却是两个人。

面具之下,是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如画,姿容若雪,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错愕,目光流转便是动人心魂,毓弋怔在那儿半捂着嘴,一时间竟想不出一个词,能配得上形容眼前这人。

绝色倾城都嫌太俗气了。

只是那人靠在毓臻怀里,唇上微白,脸色晦暗,却是三分的精神七分的病态。

毓臻似乎并没听到毓弋的低叫,只是玩味地瞪着怀里人,见他躲着垂下眼去,才无奈地开口:"怜儿......"

"还,还有一小碟的绿豆糕......"那少年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声若细蚊。

毓臻难得皱起了眉:"早上出去时不是让厨房给你做了稀粥么?"

"难吃......"

毓臻像要狠瞪他一眼,最终却没能凶起来,只好翻了个白眼:"那也不该光着脚跑出来吧?而且,你自己之前跟我承诺过什么?"见怀里人缩成了一团,毓臻才缓下来,"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病起来难受的也是你自己,吃过亏还学不乖,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么?今天你要是让我听到一声半声咳嗽,这个月你就别想下床了。"

"臻......"那少年怯生生地拉了拉毓臻的衣服,被毓臻瞪了,就干脆地一手搂上他的脖子,凑到毓臻唇边吻了上去。

毓弋一直站在旁看着两人一来一往地说,只觉得怪异,这时见那少年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吻上毓臻,毓臻也不见拒绝,反倒一脸很是受用的笑意,不禁微微皱了眉。

原来不过是毓臻的一个男宠。

掂量了一番,正要开口告辞,毓臻却抢先开了口:"抱歉抱歉,我家这孩子总让人操心,我先把他带回去,回头就来......"

毓弋连忙笑道:"三哥尽管去,毓弋不过一时兴起,无意打扰三哥,今天还是先回去了,改日再来。"

毓臻也不留人,只是笑了笑,又瞪了怀里人一眼,才道:"今天怠慢了九弟,回头哥哥亲自上门赔罪。九弟回去,让楼叔使人送你吧。"

"那毓弋先告辞了。"毓弋略一顿首,见毓臻抱着人离去,出门时,那少年还张着眼看着自己,想起刚才的对话,心里一时拿不准了,却见那少年突然对自己一笑,微微眯着眼,很是惹人怜。

回到自己府里,毓弋径自走回书房,桌子上已经整齐地放着三个密函,雁琉云也早候在一旁了。

雁琉云是毓弋心腹,是毓弋开始有意暗蓄力量一争帝位时便费心培养起来的人,平时只作一般随从跟着,做起事来,却比谁都有用,远比外表看起来的少年模样要来得冷静和老练。

毓弋坐下来,一边拆阅桌子上的密函,一边不经意地问:"琉云,三哥府里有个叫......‘怜儿'......的男宠,你知道么?"

雁琉云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么个问题,微微一怔:"爷刚才到三爷府里是......"

"最近有流言说三哥藏着个宝贝,你听说过么?"

"是,属下曾派人去探听,但似乎只是坊间流言,三爷府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

毓弋笑了笑,并不说话。

雁琉云看他的表情,低声问:"难道爷刚才在三爷府里,见到了那个宝贝?"

"所以才问你知不知道三哥府里的男宠啊。"毓弋微微挑眉,笑看着他。雁琉云几乎与他一同长大,虽然说是主从,但实际感情早已比自己家里兄弟还要深,偏偏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筋太死,嘱咐过他多少遍私下不必太拘谨,到现在还是一脸恭敬的模样。一有什么漏失,脸上就紧绷起来了,一点也不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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