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天子说:「请借砚台、墨盒、纸张一用。」
白无垢指指案上,上面整整齐齐的陈列了文房四宝。
经天子又说:「请恕我无礼,我仍想回到流月亭上,不知可否?」
白无垢不解,问说:「为什麽?」
经天子带著一副沈思的表情:「我总感觉,以白先生如此玲珑七窍心,应该是对
每一位朋友,都至不一样的景点予以招待才是!而我,应该是第一个到流月亭
的人!」
白无垢忍不住笑了,这位颜照古,很奇怪,总是会有突发的孩子气与天真。像
现在、像昨晚他拿著手上的茶杯,要接月亮的倒影、像那天他忽然躺下来等自
己….。可是,他说的有一部份对了:流月亭确实不曾接待过别人。
两人又回到流月亭,带著纸墨砚,白无垢注意到,经天子并未向他借笔。
坐定後,只见经天子放下羽扇,从袖中抽出一管水晶龙毫笔,显是稀式之宝,
与经天子宛如白玉刻成的手指相映成趣。
经天子也不浪费时间,立刻发问:「你自认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什麽?」
白无垢眼望亭外的流水,说:「水至清无鱼;又,弱水三千,惟取一瓢饮!」
经天子一面挥动皓腕记下,一边莞尔,说得好!
「第二个问题:你生平最大的失策是….?」
白无垢回答的不假思索:「是吾让琴魔一个人单独去雨风飘摇找潇潇!」
「什麽,不是让圣城沦陷吗?」
「当然不是,圣城沦陷,乃属天数,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而我,实在不该在
局势不明的情形下,让好友涉险!」说得斩钉截铁。
经天子愕然抬头,琴魔之死,确实出乎意外,这位魔界中最最不像魔的魔,俊
美飘逸,个性刚正执著,猝死之时,著实让武林中一大群的追星少女悲悼不已!
可是,江湖本来凶险,无垢聪明透彻,生死早该看淡,竟然念念不忘琴魔之死,
自责自疚,真真是….。难怪他说他自己最大的缺点是「弱水三千,惟取一瓢饮」,
原来亦是至情至性,勘不破红尘之人!
经天子继续发问:「外界对你最大的误解是什麽?」
白无垢回答的依然迅速:「外界对我最大的误解,是认定我是因圣母的缘故,才
出来辅佐天魔。」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固然当初吾是应圣母之请,才与天魔会面。但是若天魔不配当魔
界之主,谁也说不动我去辅佐他!」
「这样说来,你是直接受到天魔个人的感召,才倾力扶助他罗?」
「是的!」语气断然无比。
经天子暗暗观察,白无垢一提到天魔,竟然如此热切。可见得,他待天魔,是
一片真心赤诚,这样说来,今天这出戏,就更加有深意了….。
白无垢说完之後,也对自己出奇的坦率感到惊讶,为什麽会如此的冲口而出?
颜照古所提的问题,确实有些出他意料之外,果真是紧紧扣住白无垢本身,不
及其他。自己有多久没有分析过自己了?但是刚刚的回答,难保对方不会趁势
追问其他…..。
幸而经天子并没有继续刨根问底,反而转过话头:「另一个问题,请问你今生最
亏负的人是谁?」
「我的恩师----九老。」回答的仍然很快,但声音却不由自主黯淡了。
经天子应了一声,觉得这个答案尚在情理之中,因此就未追问下去,另提新问:
「你心中最大的愿景是….?」
白无垢这次停顿了许久,方道:
「我曾做过一个梦,在梦里,魔界不再是潮湿与阴暗,而是一片阳光绿意、大
地芬芳。大家各安其位,各司其职。而我,我不再是第一智者,也不是军师,
而是魔界中一名没没无闻的花农,竹篱茅舍,种一大片花田。时时,良朋知己,
会挑著担、携著琴,自带酒食前来找我叙……像这种单纯的外在与内在的生
活,正是我一生的愿景!」
白无诟并没有说出,自从琴魔在雨风飘摇遭劫之後,自己就一直反覆梦见这个
梦。
经天子感动地望著白无垢,多麽高远的意境!越是聪明复杂的人,越渴望反璞
归真的单纯!
真的,唯有盛世太平,无垢才不必担负军师、智者的重担与令名。
白无垢自己也感到吃惊,没想到此时此刻,竟会对著一个不熟悉的外人这样自
然的剖析自己的一切!
颜照古果然会问,准确无比的切入人心,让自己诉尽生平无限事!
白无垢从没有想过,原来说真心话,是这样畅意快乐的一件事!
二人都有满腔的感慨,彼此愣了许久,经天子才说:「第九个问题….」
「不是第六个问题吗?」
「我不是已经问了八次了?」
白无垢说:「或许,我们计算的标准不同。」他对这位似友似敌的颜照古,越来
越有好感,他并不反对今天多说一些。
经天子微笑:「那还是依我的吧!」又继续问:「第九个问题,你这一生中最甜
蜜的回忆是什麽?」
白无垢略一思索,蓦然脸颊泛红,口舌难动。他想到什麽了?
就在这时!
经天子放下笔,毫无预兆的,十指一翻,好像玉刻成的兰茎一般曼妙,向白无
垢袭来:「碧血吐丹心!」
白无垢猝不及防,中招了。
这是经天子的拿手武学:「丹心摘兰手」里最最精妙的一式绝招,人若在凝思之
际中招,问什麽就答什麽,倾心吐胆,决无作伪。
之前,经天子之所以能取得这麽多一手、正确的史料,供他写史,就是因为他
能在无声无息中探出当事人的真话。
经天子武功本来绝高,要暗施偷袭,绝非难事。难就难在这时间点,必须是人
在满腹心事,凝神思索之时。
终於给他抓住时机了。
白无垢此时心绪翻涌,正是大好时机!
经天子望望已经无法感知外在情况的白无垢,轻笑道:「你明白为何我不与你争
第几个问题了吧?」
又继续刚才的问题:「你这一生中最甜蜜的回忆是什麽?」
白无垢脸又泛红,期期艾艾了一阵,半晌没有下文。
经天子微微皱眉,这表示在当事人心中,这个问题不纯,他最甜蜜的回忆必然
还掺杂了其他情感成份。
於是他换了一个问题:「你这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是什麽?」
只见白无垢反应一样,脸色泛红,期期艾艾。
经天子大讶,真是前所未见的情况!难不成他最甜蜜与最痛苦的回忆是同一件
事?但,这怎有可能?
於是经天子换了一个方式:「你最爱的人是谁?」
原本以为白无垢必然会脱口而出说:「圣母。」结果白无垢仍然答不出来!
「什麽?」
经天子真正意外了,不会吧?不提外面的传言,汗青编的眼线与内应,都毫无
异词,把白无垢形容成情圣一个。结果,他连圣母是他的最爱都无法出口?!
这怎麽往下问?
呆了许久,经天子才勉强问道:「那….你这一生中,最最难忘,呃,又最想忘
掉的,是什麽事情?」
姑且采用矛盾问句,看看有没有效?
哪知这次真的问对了,白无垢侧头沈思,开始缓缓的,忘我的述说──
一生中最难忘,又最想遗忘;最甜蜜,又最不堪回首的回忆…..
白无垢侧头沈思,开始缓缓的,忘我的述说──
一生中最难忘,又最想遗忘;最甜蜜,又最不堪回首的回忆…..
白无垢倾心吐意,从阳光东照,一直说到日影偏西。
* * *
白无垢那日说了什麽?始终是个谜。除了经天子本人,就再也没有任何人──
包括白无垢在内──知悉过。甚至,当日经天子的笔录,也毫无踪影,翻遍经
天子成堆的手札资料,没有就是没有,无从查考。
往後,汗青编将会转型成为武林中的黉宫学府,收藏各种武学、兵器、组织、
门派、人物等相关资料,丰富完整。其中最称独步的,就是对武林派系的的源
流脉络描述之详尽、以及人物传记之真实犀利,真正是春秋史笔,令後人全无
异议,推为公论。
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出自经天子的手笔。
无论日後玉指圣颜经天子的作为是如何的恶名昭彰:叛兄逆上,图谋武林;大
胆恣意,功过难分。然而,他对於武林史料的保存以及在史学的论述上,确实
作出极大的贡献。
他的代表作很多,其中,「魔界军师列传」一共三卷,第一卷「玉天玑传」与第
三卷「非凡公子传」是全的。第二卷「白无垢传」,却仅在卷头题著:「人生自
古谁无垢?留取冰心照汗青!」以下一片空白。众人皆相信,以经天子与白无
垢的交情,他肯定已经写好,只不过原文散失而已。
这个推断是正确的,确实,在魔界的档案里,保存有这卷的全文,还有经天子
写的相关手札。
那是在多年後的某一日,白无垢无意中在凉心居内,发现经天子留下的这些资
料。
其中一帙手札,记载的就是关於白无垢的这段回忆,但是已经不是当日据实录
下的笔录,而是经天子重新以第三人称整理出来的描述。
白无垢看完之後大受震!
经天子早已成为自己的至交,对他惯用的那套伎俩自然是清楚的很。白无垢後
来猜也猜的到他记忆中漏了一天,一定是当日经天子捣的鬼!
不过白无垢信任他,也懒得去追问「照古兄」到底做了什麽?反正双方到後来,
都已经到了互相保存心中最难承受的秘密与负担的地步,他放心他。
可是,他没有料到的是,经天子为了回护自己的颜面,保持自己的清名,竟然
把笔录主动销毁!虽然经天子还是改写成自己的手札,但既不肯发表,也不肯
归档(汗青编的落霞阁),反而还给了自己。
手札写的其实极好,句句真实,句句切入自己内心。由白无垢本人来写,都未
必这样委婉深刻。可是经天子句句不提那是白无垢自己的想法,反而说是作者
自己臆测的。
白无垢想著:「好友,你竟然宁可承担自己猜测的恶名!」
对一个认真求真实、求完美的史家而言,「臆测」是多大的不忠实、不负责任的
罪过!
而经天子为了他,宁可放弃自己的职守。
「可是,我又怎麽能顾惜自己身外的虚名,而让你的心血淹没无闻呢?」
想著,白无垢援过笔,在该手札的最後加上一段:「本人白无垢,特此证明,经
天子以上所述,字字属实,完全无误!」
白无垢又看著关於他的正传的卷头语:「人生自古谁无垢?留取冰心照汗青!」
「这两句,应当是好友你的墓志铭才是。」白无垢不禁掩卷落泪!
人生难得一知己,在君臣之中得知己者,更难;异性中得一知己者,难上加难!
无垢何德何能,在琴魔、天魔之後,又得一知己如兰经?
好友,你为了回护我,不惜抛弃历史。但是我不介意,一为存真,二为要显你
之名。前有太史公,後有经天子!
於是白无垢亲自将之携到魔界归档,并排定归还汗青编之日。
以下这一段无垢的事迹,正是从经天子手札之中摘录而出的。
第三章 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
时间倒退回之前数个月,佾云等六人尚未诛杀邪神之时。彼时天魔还陷於邪神
的控制,而卧云、佾云、韶云、曲云等人,又要诛杀邪神,又要处理风云雨电
之间的恩怨,更要防止天下第一人的阴谋。
白无垢已然确定,每回继许愿仙之後出现的那位头戴蝙蝠面具的杀手,就是掉
落近日峰、生死未卜的天魔。
他一直跟在天魔之後,想除掉天魔所受的禁咒,可是谈何容易?只要邪神一施
法召唤,天魔就不由自主的前去执行任务。好容易有一天,卧云先生智破许愿
仙的许愿大法,趁著这宝贵的一刻,白无垢赶忙领著心神清醒、意志也暂时不
受控制的天魔逃走!
东躲西藏了也有十来天,邪神因为一方面要分神应付卧云一干人等,只能任天
魔逃走,一时倒也奈何不了他们。可是,白无垢想尽办法,却也去除不了天魔
身上的邪法禁咒。
仍然头戴面具的天魔,脸色苍白之极,眼睛充血,元气大伤,委顿迟慢,连开
口都很吃力。不及往日风采的十分之一!
今年恰好是丙寅年,转瞬就到了三月十五日。
时间无情的移转,正逐渐逼近「四寅正命」之时!
所谓「四寅正命」,是指正值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的这一时刻【注】。
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各有各的属
性与特徵,寅的特性是不通光。以一天十二个时辰为例,寅时正当凌晨三点到
五点,这个时候,万物都进入到休眠状态,连天上的天体----星星,也都西沈隐
没,不像子时(午夜十一点到一点),星光还正灿烂。所以一般人以为午夜十二
点是最黑暗恐怖的时刻,这个观念是错误的。寅时才真正是最沈寂、最黑暗的
时候,有一句话:「黎明前的一刻是最黑暗的」,一点也不错,指的正是寅时。
所以,除非正值满月,月亮一整晚都高悬天边,否则寅时的黑暗,令人窒息!
因此,当天时运转到年、月、日、时都值寅序的「四寅正命」的时候,正是黑
暗的至极。对於集暗魅邪术於一身的邪神,每到此刻也正是他功力最高的时刻,
邪法猖狂。
白无垢深通此节,他屈指一算,不禁暗暗叫苦,今天正值寅月的寅日,眼看寅
时慢慢逼近,到时邪法大盛,邪神怎麽会错过这大好良机?天魔一定被召唤回
去。
【注】:中国传统以十或十二为计算时间与历法的进位制,十者为天干,即;甲、
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为地支,即:子、丑、寅、卯、
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日十二个时辰即直接以此计时,寅在排
序中列第三,寅时正当现在的凌晨三点到五点;十二个月份里,以三月为寅月,
甲子计年法里,无论是甲寅年或是辛寅年,都必然是虎年。至於日子,以天干
配地支六十为一单元,每个月会有两到三个寅日,农历三月份的寅日是当月的
三日、十五日、与二十七日。
无垢与天魔运气不好,竟挑了寅月逃走,他们第一次的寅日没碰上,所以可以
知道无垢助天魔逃脱,必是四日以後的事。
* * *
白无垢在傍晚之时,就在奇石峰的附近找了一个山洞,与天魔饱餐一顿之後,
他一如这些天来的惯例,轻轻哄天魔入睡,不知不觉中也跟著睡著。
一觉醒来,白无垢觉得有些气闷,就走到洞外步一回,顺便看看有无异状。
白无垢一出山洞,只见星光隐没,乌云密集,风力也开始增强。此时约莫正当
夜半──子时的时刻。
白无垢暗叫不妙,今天是十五望日,月亮正圆,原本想藉著天光之力,与邪神
的邪法对抗。谁知天不作美,竟然在夜半时分,天气转为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