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自沈思中惊觉,这才发现有外客闯入了。
凉心居不是没有外人闯入的情形,但是不是些气势汹汹然的武林暴客,就是误打误撞的农夫樵子之流。而今天这位不速之客,看起来却既非江湖中人,更非山野乡人。倏然回复正常的白无垢,打量著来人:是一位穿著极尽考究华丽之能的贵公子,身上层层叠叠的衣饰、头饰、到配饰,都是深深浅浅的红色交织而成:从淡红到深红,从粉红到正红,从水晶紫到胭脂红。手中轻挥的羽扇,竟然也是不同的红色的羽毛所织成!披挂著这身比戏服还要夸张的衣裳,这位公子却穿的如此从容自在,如此理所当然,再加上身段虽然不是绝高,却异常修长;面如白玉,腕如水晶,只衬的整个人看来气度安,儒雅恢弘。白无垢看了不禁暗暗喝采!好一位富贵而又不骄奢,有品而又不矫作的贵公子!
这位红衣贵公子一边轻摇羽扇,一边扬声说:「某姓颜,名道,草字照古。今日因迷途失次,徘徊无计,未期口渴特甚,故斗胆轻造贵地,还望主人恕某擅入之过!如蒙不罪,尚请指点迷途,并惠赐杯水,不胜感激为荷!」
声音优美之外,用的腔调是极其标准的儒教音韵,一听那用语、口音,就知道是个博学有礼、彬彬谦逊的读书士子。这样的一位人物,光一个照面,已经可以打上九十分,本来略嫌贵气逼人,是其不足,可是一旦开口,只觉得温文蕴藉,足可达到满分!
白无垢对这位颜照古的印象甚佳,不过,还是没有到达令他现身一见的地步。听闻颜照古说话之後,微微一笑,只手轻扬,白袖一振,立时,流水出现。颜照古一看,不禁喜的笑容满,「呀」的一声,笑说:『真是人急无智,怎麽某方才就没有发现自己身在甘泉玉露之侧呢?』
说罢趋前,正要掬起水来,又忽然停手说:「不可!这水必是属於前面茅橼雅舍之主的,非礼勿取,我且坐待主人家归来再说!」
说著,竟端端正正的坐在草地上,临流摇扇,一副正经之极的德行。
白无垢一看,不禁好笑起来,哪来一个食古不化的迂阔公子?
又过了一晌,颜照古觉得有些无聊了,又饥又渴的他,面对流水却又不能一掬,索性一改先前的一本正经,赌气躺了下来,手中的羽扇盖在脸上,洋洋入睡去也!
白无垢越看越发有趣,心情正自黯淡郁结,穷无所破。乾脆,就对这位颜照古破例现身相见也罢!
於是咳嗽一声,朗朗说道:「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眠耶?」
颜照古被这一声惊的直跳起来!
在火红的夕照之下,这命运中注定将成为知己的两人,
相识了。
颜照古被白无垢这一声惊的直跳起来,慌忙整衣逊谢,说:「不知主人回归,请恕某唐突失仪之罪!」
白无垢道:「哪里!不速而至者,原系佳客,蓬门今日幸也何如!」
颜照古彬彬儒雅的施一礼:「未请教….?」
白无垢说道:「在下白无垢,人称『玉骨冰心』。」
颜照古说:「哦!原来是白先生,真是幸会!某姓颜,名道,字照古,别号『春秋阅者』。」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对方。白无垢此时面对面相看,见颜照古笑容灿烂,五官越觉精致,尤其是那一双修眉凤目,湛湛有神,顾盼神飞,观之忘俗!
颜照古看了主人家之後也是一愣:面如美玉,气度安;遍体纯素,无所沾染。印象最令人深刻的是那一对秋水双瞳,眸中映出有如湖水一般的淡蓝,漆黑的睫毛覆密其上,时开时阖,那就像是微风吹拂湖水旁的垂柳,掩映多姿了。真是好秀丽的人物!
双方就在这种暗暗赞叹的气氛之下,彼此顿无所言。又过了半刻,才相视而笑!
白无垢因让客进亭中待茶,颜照古欣然从之。颜照古坐了一晌,从本地的风土讲起,话一回,也就告辞。白无垢也不甚留,送他出去,至朝天湖之畔,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但仍有舟子、采莲人等嘻笑归来。颜照古不由得叹道:『果真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哪!王维诗中的意境,竟在此处重现!先生真乃高人也!某亦何其有幸!』
天边,一弯新月已幽幽冷照,只见白无垢露出客气有礼的笑容:「来日颜兄如蒙不弃,棹水前来,在下必定扫花以待!」
经天子亦拱手道:「好说!某异日有暇,必践此约!」说罢,迳自取道而去。
* * *
想来大家都知道,这位颜照古,就是微服调查的经天子,汗青编的门主。
经天子在外,一向用化名。最常用的就是「颜照古」这个名号,系套用「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诗中之意;亦从中暗示自己与汗青编的关系。「春秋阅者」则暗指「春秋悦氏」:居住在「风檐春秋」里的姓悦的人。
「风檐春秋」就位在汗青编的「绛星阙」後的绝壁对面,过崖即到。一直是历任御主悦家的宅邸,惯例御主以「绛星阙」为官中办公、生活之处,而以「风檐春秋」为个人退居之所。当然现在算是悦兰芳的私人居所了,因为父亲过世之後,理当由入继御主大统的长子继承此物业。不过,他们俩人──悦兰芳、悦兰经兄弟,从小在此长大(严格说起来只有兰经在此成长,兰芳是到了十三岁才移居过来的),经天子仍旧一直把风檐春秋当成他的故居。何况,和兄长不用分什麽彼此吧?
不知道是出自好玩、怪僻、逃避责任,还是有什麽其他原因?经天子每每出游江湖,都喜欢穿的一身红,语带儒音,很有模仿他哥哥的味道;至於表现,也比平日在汗青编、在兄长面前,更加放旦佻脱一些,不再那麽沈稳、执著、端凝。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经天子离开凉心居之後,独个人在月下沈思著。
他潜身来到凉心居,根本没有被骗倒,把凉心居的美景饱览一顿,也窥见了无垢日常的优生活。不意竟又赶上看到天魔被拒之门外的奇怪场面,无垢的寂寞、别有隐情的痛苦挣扎….实在奇怪!经天子大大的诧异著,因此索性采用正面出击,假装一个普通的公子,好使自己更加自在的挥洒。
之前讨水、等待、装睡,都是要更真切的观察白无垢的一切。那时他藉著盖在脸上的羽扇的缝隙,其实正锐利的打量著眼前之人的一举一动。
只是没料到白无垢会如此轻身相见。
不是听说玉骨冰心为人孤介,从不见一般外客吗?
经天子不至於自恋到以为无垢是惑於他的高雅人品、迷人外表使然──呃,或许也有一点关系吧?总之不会完全是……。
见了之後,又只说了两句淡话,留下一个哑谜。看来会玩虚虚实实的手法的人,还不只他一个人呢!
纵横江湖多年,史笔锋利、真实、无误,且从不现身,就像操纵傀儡的线从来没有被观众发现一样。从来没有一出马调查,立即被发觉,而且转瞬之间,即将情势反宾为主。白无垢真不愧是白无垢!
不过他真的还满欣赏玉骨冰心的。纵然虚实之间,也感觉到无垢,尽是性灵与智慧,而非机诈城府。他倒是很乐意与他结交!
蓦然身後飘下一人,经天子身形不动,继续思索。那人躬身说道:「属下『雪部统领』寒江蓑笠翁,拜见门主!」
经天子仍未回头,但是声音却一改儒音,语气也收敛起来:「有何事情?」
寒江蓑笠翁禀报道:「凝光殿上一切正常,由驭武宫宫主总管。唯,御主出游未归。」
经天子轻「哦」一声,问说:「九韶曲有无跟随出动?」
寒江蓑笠翁回说:「那倒没有,御主此次是一人微服秘密出行的。」
「这….御主当然也没交代何时回来了?」
「是。」
经天子手一摆,道:「知道了,退下吧!」
寒江蓑笠翁向他一躬身,倏地消失不见。
经天子看著身边的修竹沈吟:「兄长在这时出行?这倒很特别。我是否该先回汗青编打理?但今日初探,白无垢与天魔之间,确有蹊跷,魔界外表平静没有动作,实则大不其然。怎能不继续深入调查呢?」
挣扎了一回,终是穷究与好奇的心情战胜,於是他决定先不回汗青编。
经天子万万没有料到,命运注定,他从此将飘泊天涯,再也无法以自己真正的身份回归了….。
* * *
同一日,悠兰景里。
在不久的未来,将牵引出七星之谜、造成武林一场浩劫的主角:东陵少主,与日後人称「西白虎」的御笔丹青悦兰芳,正相对而坐,清谈、奕棋、品茗,意甚悠。
当然他们现在都在沈潜当中,不像非凡公子与莫召奴,都已在武林中闯出天大的名号,做出好几桩惊天动地的事迹。至於清香白莲素还真,更是有「无莲不成湖」的说法:没有白莲在,这江湖还算是江湖吗?
东陵少主除了与师父、师妹相伴之外,一向寡与人交,唯有悦兰芳、莫召奴、佾云等寥寥数人曾到过七步阶,看过梅林泣血的美景。
至於悦兰芳,更形神秘,除每年与东陵相约在悠兰景一会,畅谈天文地理、预测武林局势,人在世外而洞察世内。整日就是在「风檐春秋」阅经、品兰,过著极其隐逸的生活。他似乎比东陵少主还要缄默寡交。
只见对面画室的侍婢冬梅特别兴奋,一会儿探头出窥,一会儿自言自语,一边嘻笑不绝。
也难怪冬梅会这麽抓狂:这两位公子都是超拔不凡的人中龙凤,梅兰双绝,难分轩轾!
东陵少主整个人的感觉是清淡之极,布衣朴实,毫不造作,却是天然高雅。眉眼生的秀逸端正,但这并非其最吸引人之处,白发垂肩、肤色似雪,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出气品不凡、风韵流动。加上神情清冷,话语淡然,大有寒梅傲雪之风,当真是「冷浸融融月」!
御笔丹青悦兰芳则衣著名贵,衣绛绡服,不带半分杂色;浑身打扮,考究而含蓄,毫无夸耀,但华贵天成。绛红羽扇的扇坠上,系著两颗龙眼大的猫儿眼宝石,常与阳光相接,映照人眼。
看至相貌,则是极其罕见的俊美,几乎是人类脸容的极限!尖瘦脸型,五官出奇的精致,没有一处败笔或是不当。但,却绝非柔软的线条,只是精致,绝不勾勒出一丝丝的娘娘腔。宛如玉一般的脸庞,与东陵的白,又自不同。东陵是一种不透明的雪白,而他则是莹润皎洁,有如美玉琢就一般。
总体来看,悦兰芳生的美皙温存,文而不弱;一举一动,都显得冲淡随时,意度雅。乍见没有特别逼人的气势,不像东陵,因为太清冷了,多少让人有些不自在,但是因为举止特别含蓄合宜,若往若还,说话亦是迂回多於直言,再加上极美的一对眼睛老是被浓密如扇的长睫遮住瞳睛,因此渎面不久,就会开始危坐凛然,好像兰麝天香薰人一般。
从外表看,东陵是写意,而悦兰芳是工笔。但是工笔画不出兰花那侵袭人的香洌。
也只有他,才能在东陵之前,仍然自在含蓄。
又过了许久,才见悦兰芳辞出。
东陵送客出悠兰景,边说:「好友竟在约定的日子以外出现此处,真是近日最令人意外的惊喜!」
悦兰芳仍是浓睫垂眸,羽扇轻挥,一笑说:「东『棱』兄(儒教口音),怎麽不说吾竟然对汝的行踪算得如此精确,感到惊讶?」
东陵依旧清冷:「算准了又巴巴赶来话旧叙,难道不该是惊喜?」
悦兰芳说道:「哦!看来我自认是出人意表的行为,竟然亦被东棱兄识出,这才是吾交友最大的惊喜!」
东陵说:「算了!好友!未来我们的『惊喜』谅必不会少吧?」
悦兰芳一挥羽扇,说:「也许吧!」
* * *
同样在悦兰芳离开悠兰景之後。
同样飘下一人:「属下阳春使,参见御主!」
悦兰芳淡淡的问道:「如何?」
阳春使回道:「门主自称『春秋阅者颜照古』,潜至凉心居,目前暂时没有回碧落赋的打算。」
「知道了。」
阳春使一躬身,打算退下。
却又被叫回来:「慢,他作何打扮?」
「禀御主,门主他…穿红色长袍,手持羽扇…」
悦兰芳不语,直待属下消失,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兰经又来了!
他并不奇怪经天子喜欢仿他的打扮与口音,因为他二人有奇异的默契,倒未必是一味的模仿他。他知道,红衣的装扮,让经天子自己觉得自在。
经天子,他的同胞,他的手足,一向是这样,以为一切都是他的:风檐春秋、汗青编、兄长,以及过去的美好回忆….,这一切,他还以为都是他的!
可是,这一切应该是我的,而且须是经我重新创造的!
否则就不是我的了….
悦兰芳看著身旁的梧桐,以及树梢的一勾新月,思绪飞到很久以前的风檐春秋…..。
* * *
悦兰芳刚来风檐春秋时,只有十三岁。
他是长子,但是因为是外室所生,所以一直跟母亲在外居住,从来没有到过父亲的家。
後来母亲过世了,父亲才把他带回风檐春秋常住。
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嫡母、以及小他三岁的弟弟:兰经。
嫡母待他自然很冷淡,冷语讽刺是有的,但也不曾打骂过他。
至於兰经,则对他极为亲热。他那时从来不曾称呼他一声「哥哥」----想来是受他娘的嘱咐之故,总是悦兰芳、悦兰芳这样叫著他。但著实是真心相待,率真的、至性的对著自己吐露他的一切。
「因为你是我的兄长嘛!」
那绝对的单纯、坦白,让他觉得温暖。
奇怪的变化起在三年後,那时他十六岁,兰经十三岁。
兰经忽然卧病,脾气也变得极坏。
对他更是恶劣,不是掉头不睬,就是阴阳怪气。
这样继续了一年。
一天深夜,汗青编有一个重大的仪式,父亲不在,守卫也散去大半。嫡母在卧室睡觉。
外面的明月照著他,他睡不著,到院落去转了一圈。回来经过偏厅,只见兰经一人蜷曲著身子窝在太师椅里,一双眼睛闪闪生辉。
他忽然记起来了,早上他还和他娘大吵一架。
他从来没发现,兰经竟变得这样瘦、身量也没长足。
那种孤寂,深深的震撼了他。
他不禁走了过去,柔声安慰他:
「发生了什麽事情?不要一味的放在心上,要不要跟哥哥说?」
兰经只是瞪著他,不睬。
他仍然继续著:
「你知道哥哥总是向著你的!有什麽事我能为你做的,我一定做到!」
兰经忽然开口说:「只要你能够,你一定做到?」
「一定!」
兰经仍然瞪著他,很慢才说:「那我要你把全部的衣服都脱光给我看!」
一阵寂静。
他只觉得血往上冲!呼吸困难!
又过了一刻。
兰经说:「脱啊!」
他手慢慢向衣领滑动,默默的照做了。
真的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赤著身子站在兰经面前。
十七岁的他,修长的身体,像是玉雕的一样,毫无瑕疵。
两人在黑暗之中对视。
那是一个四月天,天气已经渐暖。
月亮圆、黄、大,但是不甚清亮,呈现一片暧昧的朦胧。
窗外的名贵兰花「一品丹心」浓香袭人,像一床柔暖的毛毯一样向他们包覆而来。
兰经就这样一直冷冷的瞧著他,从头看下来,最後视线停在他的双股之间….
良久。
「原来长的这个样子!」兰经自语。
并且伸出手,将一管玉茎在手中捏了一回。
他眼眸下垂,呼吸窒了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