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起
正是盛夏季节,时过午後,万物在骄阳的照耀之下,都显的恹恹然,倦意侵蚀著整个汗青编。
唯一例外的,或许是汗青编最深处的一座精致小院落:一篷篷红色蔷薇围绕篱笆,自在的盛放著,不受热力的阻挠,像是一路要绽放到天涯。
这花,像这所院落的主人,都是一般的精力旺盛──汗青编的「碧落赋」之主,最高辅佐官,玉指圣颜经天子。
微风悄悄吹来,让房内的水晶帘前後摆弄,袭进来大量的蔷薇花香,别有一番恬静的情趣。房内的人儿却丝毫不受影响,专注的查阅到处散放的经书、典籍,时而凝思,时而提起那足可与水晶毫笔相映成辉的皓腕,在白绫上龙飞凤舞著写著笔记。
香气陡然转浓,却是兰花的幽香,一道火红的身影闪进,咦!莫非是花魂变成的精魄?
红色身影站定,原来不是什麽花魂、精魄,却是一位俊美无俦的贵公子,羽扇轻摇,俊目含笑:「二弟,这麽大热的天,汝也不稍微休息一下,还是埋首於书堆之中,『皓首穷经』,当真想要与经史典籍同隐不成?」
经天子闻声抬头,露出不减於乃兄俊美的脸容,直鼻薄唇,凤目狭长,显得更为清丽都雅,宛如白玉雕就的面庞、颈际不见汗珠,「真是炎炎夏日的一帖清凉剂啊!」红色贵公子不禁看住了。经天子与其兄长──御笔丹青悦兰芳──视线相遇,随即莞尔:「那兄长你呢?你又的下来了?为天气而言倦,岂不是太叫人看不起了?」
悦兰芳四处浏览著房中的典籍,那厢,经天子看著案上自己作的笔记,继续陷入沈思之中。悦兰芳见状问道:「二弟,又遇到什麽样的难题了?」
经天子轻轻一皱修长的眉头:「我现在正在为魔界立传,已经进行到『魔界军师列传』。魔界众军师之中,其中魔界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非魔族中人的军师:风尘骄子玉天玑,已经写就。目前的军师,非凡公子也难不倒我,史料丰富,随时可以完成。只是他….」经天子指指案上,「有『魔界第一智者』之称的玉骨冰心白无垢,却让我难以下笔!」
悦兰芳晃动羽扇,闻言奇道:「玉骨冰心白无垢?此人退隐未久,在魔界遭劫时力挽狂澜、全心扶持天魔的事情全武林皆知,定论分明,怎麽会让汝难以下笔?」
经天子微一摇头:「不然!首先,此人究竟是否真正退隐?一生功过由此定论,还属未知之数;他虽然已经将扶持魔界的责任让与非凡,但是魔界很多的格局、布局,都仍是白无垢所创制,这些在未来都可能成为牵动局势的变数,而且,我隐约觉得这里头与魔界的秘密有极大的关连!撇开这些不谈,之前白无垢在魔界的事迹,看起来清楚,其实仍是迷雾重重。我越研究下去就越觉得:玉骨冰心白无垢,不是已成过去,而是关系未来!这种情形之下,叫我如何作传呢?」
悦兰芳长睫眨动,说:「是这样麽?那….汝打算暂时搁笔不写,还是….?」
经天子说:「我想亲自搜集资料,可能这一两天就动身,到凉心居,还有魔域去实地考察一趟。」
悦兰芳听後也不意外:「那你就去吧,记得隐藏好自己的行踪!」
经天子眉头略挑:「兄长你还当经天子是三岁小儿不成?」
悦兰芳轻笑,眼睛却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的弟弟,道:「汝应该知道,汗青编的宗旨,是绝对不能干预历史。除非,你能够全盘掌控局势,才有例外。」
经天子不答,眼望外面的庭院,心中却涌起一股声音:「我不能….吗?」
当时,没有人想到,经天子以客观、史家的身份,想去替玉骨冰心白无垢立传,竟然会真正发掘出白无垢的身世、魔界的真相,也改变了他们兄弟的命运,牵动了汗青编的巨大变动,更从此带出一段惊动天地的恩怨情孽….。
第一章 怜君何事到天涯
汗青编,历经寒雨梦中人一闹之後,在武林中已经深烙人心,但却神秘依旧。它仍然是全武林最秘密的组织之一,无人知晓其座落在何方?更无人知晓其内部的组织、编制如何?就更不说其领导者的名号与头衔了!
这一日,汗青编全体的「殿上人」──其实正式的名字是「参赞机要」,汗青编的编制:惟有位列於参赞机要阶层的职属,才能进入凝光殿(汗青编的正殿),直接亲聆汗青编的最高领导人的指示。因此这些参赞机要们,又被习称为殿上人。
今天出席的殿上人,有左辅、右弼、太仆、太常、太尉等,全部按品级正装,在凝光殿上静静的等候。
其中最显年轻的是身居末位的太尉,他才初初被驭武宫宫主拔擢上来,第一次因身列参赞得以进入凝光殿,不免显得揣揣不安,不知所措。一张脸虽称的上儒雅秀气,身上的新衣也很称体,无奈就是整体感觉十分僵硬而不自然。
忽然,殿门洞开,飘出八条人影。
「是八部众!」右弼在太尉耳旁低语。
「哦!原来这就是『风雷雨电,云雾霜雪』的八部众!平时只闻其名,从来还不曾一见呢!」太尉边打量这八条人影边想著。
又过了一晌,忽然传来一声:
「门主到!」「宫主到!」
众人连忙肃立迎候。
只见两道人影缓步而出,前面一道人影,衣带如云,长袖飘水,但是,除此之外,全身罩了一层金光,脸部的金光尤其浓厚,让人无从辨识其体型与面貌。
後面一道人影,银光四射,更是什麽也看不到。
不过,太尉却知道,前面这位金光笼罩的人影,就是汗青编的「三巨头」之一,「碧落赋」门主,在全汗青编坐第二把交椅,只居「绛星阙」御主之下,大家习称门主为「最高辅佐官」的玉指圣颜经天子。
至於後一道银白的影子,则是「三巨头」中排名第三的驭武宫宫主:银影龙吟东莱君。
只听到从金光之中,传出一把极其优雅的声音:「本门主因事要离开碧落赋一段期间,因此,殿上的事务,这段期间内将稍做调整:风雷雨电四部,请偏由驭武宫宫主带领;云雾霜雪四部待命,虽时听本人的指示。至於诸位参赞,左辅、右弼,请直接依御主的谕令行事,太仆、太常、太尉则由宫主统辖。增加诸位的不便,本人深感遗憾与歉意!」
众人连忙低头逊谢:「不敢!不敢!」
金色人影不再多言,与银影飘然离去。
左辅、右弼、太仆以下一齐躬身:「恭送门主!」
紧接著,八部众也静静的离去,只馀殿上人仍在原地。
右弼转头,看见太尉脸上有迷惘之色,不禁笑了:「怎麽,初次见识这种阵仗,被吓到了?」
太尉脸上一红,强笑道:「不是,我….」略一迟疑,说:「我以为会见到门主与宫主的真容,那知他们还是使用隐身之法!再就是….没有见到御主驾临,难免有些失望!」
右弼一笑,温言:「是的,吾刚晋升成殿上人时,也是像你这样,还弄不清楚状况!」语声一顿,又接著说:「汗青编的最高领导阶级,向来不露真身,即使是面对吾辈参赞机要,也是如此。不过,「三巨头」的直属组织,就是『驭武宫』辖下的『三垣军』、『碧落赋』统领的『八部众』、以及『绛星阙』的『九韶曲』,他们有可能看过直属主子的真容。因为毕竟是亲率的嘛!」
太尉听言之後,仍然是若有所思:「那麽,为什麽这次不见御主的大驾与『九韶曲』呢?」
话声未完,一旁的左辅与太仆就「哼」的一声,拂袖迳去。
右弼看著他们的身影而笑:「还是这麽个烈性!」又转头对太尉说:「你,刚进入殿上,诸事得谨言慎行一点,否则很容易犯了忌都不自知!」
太尉显得惶惑而怔忡:「我说错什麽了吗?」
右弼说:「当然!汗青编的最高领导──御主,不但从来不露真身,而且连主上的名号都是隐而不现的,除了门主与宫主之外,众人只知道御主的居所是『绛星阙』。御主的谕令,不是由最高辅佐官──门主代为宣达以外,就是凭御主金令而行。我刚刚随口说御主驾下的『九韶曲』可能见过御主,其实,他们虽是直属绛星阙,但亦很有可能是由碧落赋代为统摄。总之,想要打听御主的事情,就是触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律!」
最後一句,语气转严,吓得太尉连连应是!
* * *
凉心居外。
依旧是燠热的溽暑时节,太阳略微偏西,但是威力仍然肆虐著大地;乾哑的蝉鸣,让炎炎夏日显得更加漫长难捱了。
从外表看,竹篱垣墙,茅屋数橼的凉心居,也是显得一样的乾热无生气。当然,这只是外表。
占地数顷的凉心居,没有在主人的引领之下,是难窥其中奥妙的。
武林中盛传的「三心二云」五大胜景,都是景致绝俗又不轻易让人一看究竟的神秘地点。所谓「三心」,指的是「猜心园」、「凉心居」、与「心筑情巢」;「二云」,指的是「云渡山」与「云眉栈」。
其中「猜心园」的主人被公认是最难缠的,非凡公子其实在园内根本没有设什麽迷障,遮住园中美景,问题是他的「恶名远播」,所以除非有人活的不耐烦了,才会甘冒奇险想要去直闯猜心园!至於凉心居则是另外一回事,白无垢声名无瑕,问题是主人家清浊分明,他不想让自己家园落入俗人之眼,所以就算你「勇闯」凉心居也没用,看不到就是看不到!
凉心居依山面水,引泉入林;外傍城郭,近邻湖泽。鸡犬相闻,而俗语不传;身在红尘,而无喧嚣。居处宜市宜野,片隙即天涯,真是隐中之大者!
凉心居的一角,流水玎淙,有亭翼然,临流而筑,亭内独坐著一位白衣人,正是凉心居的主人:「玉骨冰心」白无垢。
白无垢只手支颐,倾神凝思,显然精神早已不在另一只手上的书卷,而不知神游到那里了?
唉,流水飞溅,带出悦耳的淙淙之声,不禁令他想到酷爱临水抚琴的挚友:琴魔。一直到此时此刻,他都还依稀有种错觉:琴魔会兴冲冲的背著琴来,找他一起清谈、品茗、呼啸风月。
事实上,凉心居的这一处景,本来就是为了挚友而设的,虽然完全不似「流光水舍」,但是其中的意境却是相通。而挚友也真识货,每次来访,就迳自到此徜徉,忽略凉心居中其他数十处的美景!
每一个人走了:挚友、爱人、恩师、徒儿…。
只馀下一身。
一道金光悄悄掩入,化入流水後面的碧绿之中。
白无垢长睫动了动。旋即,林外人声又起:「白先生在吗?」
既低沈又宏亮,像极了暮色合拢之际的钟鼓之声。这世上除了一人,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人有此声音:天魔。
白无垢身子一震,却不予回应。
良久,天魔又问了一次,白无垢还是不应。
又过了许久,只听到天魔轻轻的一叹:「无垢….」
之後寂然,天魔离去了。
白无垢脸上寂寥的影子更深了,顺手拉过一具琴,赫然是琴魔的故物:无量琴,清拢慢捻起来。
「好友,如果你还在人世的话,我就不至於如此烦恼了!」白无垢不禁堕入了深刻的思念之中……
琴声清越,不意从未见其抚琴弄筝的白无垢,琴艺竟也是一流。
「这具琴,算是挚友留给吾的唯一遗物了!当初还是吾用计让天魔将此魔界之宝赠与琴魔的…..」想到那段与琴魔合作,同心要使佛魔分体的日子,白无垢不觉莞然独笑。
那时的天魔可真不可爱,同样的一具躯壳,可是自己与蘅佛子之间就是生硬冷漠,格格不入。如果真正的天魔也是这种德行,那麽自己根本就懒得入世,就算是圣母再怎麽哀求也没有用!
当初,固然是因为圣母的婉转恳求,为了这一生中最心爱、最倾慕的伊人,甘心抑制情思、违背心愿,拼却身染红尘俗垢,出来相辅天魔。为了圣母之故,一直回避各种可能见到天魔的机会。原以为自己亲眼看到天魔,一定会胸中大起波澜:天魔要是好,他必会独自心酸;天魔要是不好,他也一定会为圣母心痛!可是,一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全然…..不是那回事!
天魔,让人惊异,也令人心折!
在流派分歧复杂的魔界里,诸魔本来就不是同出一源,而是在唐代末期被朝廷、三教逼至绝境时,硬拧在一起的。好容易「寻得桃源好避秦」之後,「桃红又见一年春」,从此被称为魔界。魔界的诸脉,美、丑、善、恶,落差极大,其中以自己与圣母所属的「白帝」支族、琴魔与藏镜人的「紫薇」支族、以及魔魁与非凡公子所属的「颛顼」支族,最以美貌著称。派下子孙的相貌,多生得秀丽端正,男女皆然。而天魔,虽出身魔界最高贵、最古老的世家:「太昊」,该族却素不以皮相取胜。所以天魔的气宇天然,倒还可以想见。但是他的相貌竟却也生得出奇的好,五官分明,轮廓历历,极富男性美,与秀丽取向的其他几族完全不同,倒是令自己首先就是一惊。其次,天魔的气度、风范,才真是让自己心折!
唯有他,才配的上号称「让诸天神魔都为之忌妒」的魔界第一美人:圣母;也唯有他,才配当魔界之主。
原本是为了红颜,而一见之下,却是出自真心的甘愿扶持天魔,一统魔界。
洁白不染尘埃,已经半世,今日遇见这种人物,不出仕相辅,又待何时?
天魔对他….也真是礼贤下士,倾心相待。他清楚,他有数,没有人能骗的了「魔界第一智者」:白无垢。
「白先生….」,天魔总是这样称呼他,既低沈又宏亮的声音,在唤他「白先生」时候,总是这麽坚定、诚挚、有礼。
不像蘅佛子寄体之时,同样的声线,却总是称他的绰号:「玉骨冰心」,或是乾脆直呼其名:「白无垢」,语音带著猜忌、揶揄、与伪善。
天魔有时候也会唤他的名字:「无垢……」。
总是在极其特殊的时刻。
那口气,像是在说:「我在这里,你在哪里?」像是询问,又像是在邀请。
是,总是在特别的场合、特别的情境底下,天魔会唤他:「无垢」。
像是天魔要求自己留下,帮助他的时节;像是天魔被邪神控制,伫立於近日峰之巅时,自己近前陈诉肺腑,天魔经过一番挣扎努力,终於回想起来之时,那一声:「无垢…」
像是,自己与天魔在躲避邪神追杀,历经颠沛逃亡之时。
像是,那个天高风急,云驰月飞的晚上…..。
啊,那些个夜晚,暗夜中天魔温柔的低语、如倾诉般的叫唤、紧密接合的气息、相拥相依的身体…..。
白无垢倏然停手,琴音嘎然而止。「不该再回想起那段往事的!」白无垢头一偏,全身微微颤抖:「不该再回想起过去的!」
白无垢慢慢松开指节因握的太紧而发白的双手,心中止不住的滴血:「天魔!不要再来找吾了。吾现在只想长伴圣母、琴魔的墓前,守住一片清静。难道,吾最後终究只有浪迹天涯一途?」
* * *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已是夕阳时分。
凉心居外,是一个大湖荡,常有渔人钓客在江渚上流连。
当然,他们都没有办法看出,湖的这一隅竟和武林高人居住的绝景「凉心居」相通。
暮色渐浓,渔舟唱晚,沧浪之上,渔笛相和。
白无垢正陷进了深刻的思念与痛苦之中,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面前飘下一道红色的人影….。
白无垢是因陷入沈思,以致竟忽略了前面的人影;而,眼前这位红衣人,竟然也手摇著羽扇,视主人於无物,旁若无人的在园中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