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取冰心照汗青————流云飞岫
流云飞岫  发于:2010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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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青编的武功,与儒教同源,儒教的轻功,天下无双。汗青编自然也差不到哪去。只见经天子施展「石火电光梦中影」的上乘轻功,顿时如流星赶月一般,数个时辰之间,就已奔出千里之遥。

 


时至午後,经天子终於到达目的地:三教圣陵。

远远的看见圣陵在望,经天子这才收住身法,改成平时的脚步。

他一面走,一面急急除掉头上的假发、头饰,还有身上金色的飘带等一大堆,全部卸下来掷弃一旁。

转瞬间,经天子变得一身黑衣,无镶无滚;头发披拂下来,散落一脸,平时重视仪容修整的他,此刻却无心整理。经天子不耐烦的把一头黑发都拢到後面,梳了几下,略微平顺,也不再扎束,就任其流泻不管了。

 


经天子轻轻的来到圣陵里,一处较偏僻之地。

该处四下旷朗,唯有一座孤坟隆起。

墓碑之上,赫然大书:「故儒教掌教九代令公圣贤诸之墓」!

经天子一脸哀戚,在墓前跪了下来。

 

* * *

 

经天子低头祝祷良久,然後,从袖中抽出一支箫管,幽幽的吹奏起来,那曲调,竟是前晚的那首「江城子」!

原来,他并没有对天魔说谎,他每次吹箫之前,都会试箫,而试的曲子,就是这首「江城子」。

经天子平时为了套取真相,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什麽都掰的出来。只除了,从来不说出自己的内心话。

之前,他也是犹豫了一刻,才终於决定对著天魔吹这首「江城子」,挑起天魔的情感。

如果不是因为已在心里推许无垢,又如果不是之前看到天魔入浴,一头黑色长发触动自身的回忆……,经天子怎麽样也不会甘冒心中的创痛,去吹奏这首对他而言有重大意义的曲子。


是的,他与白无垢,对「江城子」都有特别的回忆与感情。这个巧合,让平素对他人的遭遇从不动心的经天子,在听完白无垢的自述之後,终究起了共鸣。

说句题外话,是这些细微的巧合,打动了经天子的心肠,让他与白无垢结为朋友。这就是所谓的缘份吧?

 

经天子已经好几年没有动过这个曲子了。

前晚,天魔问他:「平时你吹此调,都配上什麽词?」

当时经天子他答:「『最近』配的是秦观学士的『西城杨柳弄春柔』。」

那麽,以往呢?

以往,经天子每每试箫,配的词句,都是苏东坡的「湖上与张先听筝」: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经天子举目望天,脑中的思绪,不受控制,随风飞舞……。

 

* * *

 

经天子从小就开始学习各样乐器,但是一直没有学吹箫。

因为箫最伤心肺,所以他的父亲规定,必须等到十三岁之後,心脉健全了,才可以开始学。

偏偏他十三岁那年大病了一场,之後又逢母丧、然後是自暴自弃等阶段。接二连三的,竟一直没有机会学到。

不比他的兄长悦兰芳,悦兰芳从小就跟著他的生母学会笙箫等乐器。十三岁回到风檐春秋,顺理成章的,又继续深入钻研。

 

一直到十六岁之後,「神仙哥哥」──桓文若回来,经天子才得到文若大哥亲授,学会吹箫。

文若大哥的箫艺真是一绝!他宗法儒教一派,与兄长悦兰芳相较起来,悦兰芳除了得自生母的幽咽之声,又多了汗青编一系的怨慕婉约,极易诱人落泪!而,文若大哥的箫韵,却是空灵优美,清扬流转,足以止饥忘渴,令人杂念全消,彷佛天籁一般。


他自己是怎麽吹也赶不上文若大哥的一半!经天子自觉自己的箫声,曲折太多,没有文若大哥那麽超拔出尘。文若大哥却笑著安慰他:「这不在於技艺高低,而关乎个人心性。你的箫声跌宕起伏,极具张力,比我的平板好多了!」

 


试箫的曲子选吹「江城子」,也是文若大哥教他之时,一直保存下来的习惯。

 

那时,年仅十九的经天子,开始进入汗青编见习。桓文若当时已是御主亲率的「九韶曲」中的清商使,掌管汗青编的重要典籍与机密文件。年轻的经天子,跟著文若大哥,一起在绛星阙的藏经之处──落霞阁,查阅典籍、研读史书、学习稀有语文;暇时,更常常一道讨论、一道吹奏乐曲。


有时候,是文若大哥抚琴,他鼓瑟;有时候,是他抚琴,文若大哥吹笛(是的,桓文若的笛艺也是一绝!)。不过,多数的情形,却是他二人一起吹箫。

落霞阁是一座大型水阁,阁上有楼,临湖而筑。推窗一望,整个凝烟湖的美景,尽收眼底。

凝烟湖在夏天最美,湖中开满了荷花。夏日午後,常有阵雨,到了傍晚,雨霁天开:或是金光四射,或是彩照云衢,或是虹霓高悬。种种夕阳美景,不可胜数!真像是大苏学士描述的:「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也因此,经天子与文若大哥,老是拿这阕词配上「江城子」,一道试箫、吹箫。

 

文若大哥的箫声深具奇特的魅力,每当文若大哥吹箫时,声音穿水而过,回在湖面上。这时,就会有各色的鸟儿翩翩飞来,停在一旁,与箫声相互应和。

这才是:「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还有一回,绝少显露武功的文若大哥,忽然一时兴起,施展绝顶轻功,从落霞阁内飞掠出去。他脚下轻踏著一朵将开未开的菡萏,潇洒立在湖中,远远望去,一身纯白的文若大哥被一片碧绿的荷叶包围,清拔超逸,皎然绝世。那风姿,恍若仙人!


难得童心大起的文若哥哥,还招手叫自己也来到湖上。他双手掬了一捧湖水,撒落在荷叶上,笑著说道:「小经,你看,这水珠会变成圆的!」

果然,水一碰到荷叶上,就会滚滚成珠,盈然跳动,晶莹流转。

头上的阳光是温暖的,身旁的荷花是香的。蹲在荷叶之上,低头细看,才发现荷叶之下,悠游一堆水鸟、野鸭,别有洞天。

啊,真是比梦境还要美好、空气中飞舞著金粉的幸福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两三年。

经天子二十一岁那年,文若大哥的师父年老多病,不能再行视事。而他师父又是儒教总坛的重要人物之一:「礼宗」之首。桓文若身为他师父的单传弟子,因此被儒教总坛给急急召了回去,接续礼宗一系(当然,儒教不知道桓文若的真实身份与汗青编的关系)。


经天子从此与桓文若天各一方,难以聚首。过了数年,桓文若接掌儒教,成为三位九代令公之一,号曰「圣贤诸」。然後,圣贤诸因三教之子之谜,正式现身武林;又过年馀,圣贤诸身亡。


这期间,经天子与他的文若大哥,只匆匆见过数次,没有机会再行畅谈话旧。

屈指算来,经天子自从七岁初次遇到桓文若之後,只有在十六岁到二十一岁的这段日子里,与文若大哥在一起,一共只有五年。

五年的光阴,可长可短,要看是什麽阶段的五年:对一个成年人甚至老年人而言,五年不算什麽,变化也不大。但是十六岁到二十一岁的这五年,却是一个人从少年变成成人的关键时光,人生重要的成长阶段。

 


当经天子十六岁再次重逢桓文若之时,他因为丧母、失意、病弱等事情,成了一个懒散的、无精打采的、看不出前途的废人。其後,经天子却受到桓文若的吸引与感召,迅速变成一个博学多才、聪敏热诚、乐观坚定的俊美青年!


变化之大,当真是天与地的差别。

对经天子而言,文若大哥是他的救星、恩人、靠山、师长、哥哥、知己;

也是他一生之中,最憧憬、最佩服的人。

是他穷毕生之力,最想达到的完美典范!

 

刚与文若大哥分开之初,经天子还没有特别深刻的思念。依依不舍当然是有的,但是来日方长,他们都还这麽年轻,怕什麽?况且,那时他的兄长,悦兰芳也回来了。

在经天子的心目之中,他对兄长不是没有尊敬与倚赖,但是他们相处的模式,更像是亲密无猜的好友。他与悦兰芳之间,彼此非常平等,无拘无束,无事不能分享。

年轻人其实更喜欢平等论交的朋友,因此那几年里,他虽是记挂文若大哥,但是却十分享受与悦兰芳在一起疯、一起冒险的日子。

真好,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下,每天都有过不完的青春!

然而,这个好景也不长。

就在经天子二十六岁,悦兰芳二十九岁那年,汗青编连倒两大支柱:先是最高辅佐官,地位仅居御主之次的「碧落赋」门主,也就是桓文若的父亲,桓叔叔,一病而亡;然後,也不过是三个月之後的事,他们的爹爹,汗青编的御主,也猝然得病,撒手西归!

 


悦兰芳接替父亲,成为新任御主。悦兰芳随即与弟弟兰经商量,希望他出任「碧落赋」门主,当他的左右手,一起治理汗青编。

经天子不答应也不行,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三巨头」里只剩下驭武宫的宫主仍然健在,但是他也不可能辞去驭武宫宫主之位,或是兼任碧落赋的门主。因为驭武宫负责培养人才、训练武将,责任非常吃重。

驭武宫宫主,银影龙吟东莱君,本身又是专注淡泊之人,不适合全盘领导、管理组织庞大复杂的汗青编。

可是对兰芳与兰经而言,他们又何尝挑的起这个担子?

想不到汗青编的资源如此丰富,事务又是如此庞杂,逼的他们兄弟两人不得不日夜用功,以求赶上。

再也没有什麽大冒险了。

真是:风潇潇兮易水寒,欢乐时光一去兮不复还!

经天子当的尤其累,因为碧落赋的门主,负责的正是实际的行政事务。他一边忙著恶补,一边惆怅的想:自己一直认为,将来必定是文若大哥来当门主,他呢,就在门主之下,成为「八部众」的一员。没想到,世事多变,现在竟是自己当上了门主!


对於文若大哥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比往日更胜。

但是文若大哥,此刻的担子只怕更重、更分不开身吧?

 

对了,他与文若大哥终於再见到面,就是在桓叔叔过世之时。

当然文若大哥是赶回来奔丧的。

算一算,他们分别已有五年了,时间过的真快!

对居丧守孝的人,是不便与之话旧的;经天子只得暂时按捺心中的渴望。而且,文若大哥一回到汗青编,就被自己的爹爹唤去密谈。

然後,文若大哥禀报爹爹说,他可能在日内就要升任儒教掌教。

爹爹对於这个消息十分喜悦,当时文若大哥三十五岁,是儒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人。经天子得知,也很高兴,并深以文若大哥为荣!

爹爹的高兴不仅於此:桓文若一出掌令公,儒教与汗青编,日後便可望合而为一!

因此爹爹命他立即回到世外书香去接任,不必顾虑有孝在身。

文若大哥就这样来去匆匆,竟无法找出时间与自己好好的聊一聊!

三个月後,爹爹过世,桓文若那边,却因为刚刚「登基」,事情繁多,忙的无暇回来。

正逢丧父之痛的经天子,哀恸之外,又多了一重落寞。

然而,他毕竟还是盼到了。

父亲出殡那日,经天子始终谨守孝子之份,垂首哀戚,不抬眼看人。

忽然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经天子不期然的一抬头,就见到了他的文若大哥!

桓文若,不,该尊称他圣贤诸了,竟还是放下一切羁绊,不惜从东海之滨,间关万里,回到西武林,参加御主之丧!

只见文若大哥仍是遍身纯白,唯有头上的发簪,一边各挂著一颗龙眼大的珍珠,作为装饰,衬的他更为雍雅尊贵,多了一份掌教的气派。

经天子认得那两颗珍珠,这两颗珠子,名为「龙霆珠」,是他们悦家的两大传家宝之一。

一定是上回文若大哥回来奔丧时,父亲给他的祝贺之礼。可见在父亲的心中,他是多麽看重、疼爱文若。

另外一副传家之宝,是一对猫儿眼宝石,号为「凤血髓」,父亲在临终之前传给了兄长悦兰芳。後来兄长一直把这对「凤血髓」系在随身的羽扇之上当扇坠。

 

经天子本人什麽也没得到,但他毫不介意,反以为理所当然:当然应该赠与文若大哥当礼物啊!当然应该传给长子啊!

更何况经天子素性不喜欢珠宝之类,他的母亲出身西武林巨室,留下一大堆珍贵的古董玩物首饰给他,他都不爱去看,更别说佩戴了。

经天子只偶而在特殊的场合里,会在扇柄上挂著两颗水晶球,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之一。

言归正传,经天子一抬头,就触到了圣贤诸的眼神,刹那间,经天子的悲伤,倒有一大半得到了平息!

文若大哥为人含蓄内敛,从不透出大喜与大悲,包括上次他赶回奔丧时,也仍是控制得宜,只不过略显落寞之态。可是,此刻,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却极富情感,充满了疼怜与抚慰。


经天子从未见过如此的神情,一时无从反应,只会愣愣的回望著对方,凝视著他的文若大哥。

只是这样相对凝望,毋需交换言语,经天子就感受到巨大的安慰。他与文若,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麽亲近过!

 

经天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後一次见到文若大哥!

 

匆匆又过了三年,经天子对於汗青编的事务,已经颇顺手了。

这一天,经天子接到文若大哥的来信,看完之後,不由得兴奋的大叫起来!原来,文若大哥在信上写道,今年他有空,可以回到汗青编,一起过中秋节!

真是这三年来最好的消息!

想到终於可以见到久违的文若大哥,经天子就开心的暑气全消!

多久了?多久没有见面了?经天子不愿意去算,因为,隔的太长了!

经天子开始一刻挨著一刻,巴望著八月十五赶快来临。他自觉自己盼的脖子都长了!

谁知还不到八月中,就从中原惊传噩耗:圣贤诸先是受到非凡母子的围攻,继而又被心智丧失、受魔魁之女控制的夫子击中一掌,当场殒命!

经天子听到之後,急痛攻心,悲愤交加,「哇」的一声,口内喷出大量鲜血,登时晕了过去!

醒来之後,经天子马上就要为文若大哥报仇!

却被兄长悦兰芳竭力拦住,他说自己现在内力已损,心情又过分激动,不宜行动。要他一年以後,再提报仇之事。

但还不到一年,魔魁之女就毙命於玉天玑的「血经纬」之下,死状凄惨万分。真是大快人心!

经天子这辈子,从来没有对一个素平生的人(玉天玑)那麽喜爱与感激过!他发誓,要好好的为玉先生立传,作为答谢。

 

但是,经天子知道,他身体内的某一部份,已经随著文若大哥的死,消逝无踪。

他就像硬被抽离出一个地方,再也……回不去了!

 

* * *

 

经天子重新低下头来,眼中尽是伤痛!

当真是: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圣贤诸的死,彷佛只不过是昨日的事,然而,到今日竟也整整满五年了!

又是一个五年!人生有很多五年吗?

 

这五年来,自己也改变了不少,经天子侧头沈思。

例如……,

哎,改变太多,经天子一时也无从理起!

经天子的眼神,不期然的看到手中的箫管。

整只箫通体由暗紫色的汉玉琢就,光润莹洁,长短轻重无不称手,吹出来的音色尤其是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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