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时代————肖红袖
肖红袖  发于:2010年0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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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登登地我已经下了楼,上了车,到了火车站,上了火车。
四个小时的行程并不漫长,但漆黑的窗外没有任何风景。
我听见他在叫:"你的电话在响。"
我说:"什么?"
她说:"你的手机响了好几遍了。"
我竟然没有发觉。我已经把铃声编辑成张柏芝的歌曲《星语星愿》的旋律,但此刻听起来一点儿也不优美。

站在车厢口的过道里,我接听了电话。
"你还好吗?"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似乎从梦中飘过来一般。
"谁?"我惊讶地说:"小美?!"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号码的?"
"小皓打电话给我......我问过小皓了。"
"我现在在火车上,下了车就不用这个号码了。"
"为什么?"
"......136的话费太贵了......"
"不是吧?......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啊?小皓很着急的,你要知道,他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他说他打电话你是不会接的。你们之间怎么了?"
"你还问我这些干什么?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小美,你......唉!你别管了......你还好吧......"
"我们虽然分手了,可我们还是朋友啊。不是吗?"
"朋友?"我苦笑了,"我有朋友么?"

小美变了。我觉得这不是小美了。
她曾经那样恨我,看到文章《我的呼喊》以后,她几乎要把电脑砸了。
然后她哭着,严厉地,哀婉地,质疑地,企求地问我,为什么要骗她,问我爱上的男孩子是谁。
直到我们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说。
但是我想她知道。猜也猜得到了。
但是小美变了,她在电话中平静而温柔,只是说:"不要做傻事儿,这样小皓会伤心的。"
这我不知道么?我说:"到远方工作算做是傻事么?"
她说:"只是工作么?你妈妈说你跟一个老女人在一起。"
我楞了,说:"我妈妈?我妈妈找过你了?"
她说:"十分钟前挂的电话。她听小皓说你没有去北京,很着急,打电话问我。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
我恨恨地说:"她才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人。"
她说:"别这么说她,她都是因为关心你啊!你要去哪里啊?"
我说:"算了,我没事儿,挂吧。"
"别,"她说:"过了这么久,我们成熟了不少了。真的,我希望你不要那么孩子气了。"
我说:"我不觉得。我就是这样了。"
"就这样?"
"就这样了。"
然后我立即关了机。我知道如果我不关机,妈妈会把我的电话打爆的。

挂断电话以后,我才发觉,王小婵站在我的身后。
她看着我狐疑的眼神,笑笑说:"恩,快到站了。我来看看你......老情人?......"
我不说话。
"我知道不是啦!"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像邻居家的大妈疼爱自己孙子。
一刹那间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中有什么被拍碎了。

王小婵的弟弟留着落腮胡子。他把我们的随身背包丢进了出租车里,然后说:"姐,你不是说过两个月才回来的吗?"
王小婵说:"哦,正好没事儿。对了,这位是......"她介绍我说:"这位是我请回来的服装师,肖老师。"
他憨憨地笑一下,握了手,他说:"走!吃夜宵去!"

坐在灯火通明的车站广场大排挡里,王小婵叫了几道价格便宜味道鲜美的当地的特色菜。
我味同嚼蜡地吃着东西,然后环顾陌生的四周。
王小婵的弟弟热情地介绍着风土人情,然后突然问:"肖老师,这次来到东城就不走了吧?"
王小婵抢先说:"当然,肖老师是来帮我打理店子的。"说着神秘兮兮地一笑,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个盒子来,说:"有个礼物送给你的。"
"哦?"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部精巧的宝石蓝色手机。
王小婵说:"你原来的手机不是不用了吗?用这个吧!诺基亚最新款的,质量不错。"
她弟弟在一旁半开玩笑地说:"姐,我也要!"
她说:"你要什么?肖老师做事要用的。号子我已经上好了,移动公司的吉祥号码,每月我帮你交话费......不要打得太多哦......"
我麻木地笑了笑。

我像看演戏一样地看着他们姐弟二人的调侃,我知道这戏是演给我看的。
王小婵那崭新的精致的手机并不是馈赠给我的礼物,而是一副送给我戴的雕花的手铐。
她要切断我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并含沙射影地说......不要打得太多哦......
时到如今,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王小婵把我介绍给店子里的员工们,说:"这是我请回来的店长,你们叫肖老师!"
她们毕恭毕敬地站成一排,说:"肖老师。"
我点了点头。
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这里的霓虹灯招牌,很艳,很俗,惨不忍睹。
不喜欢店子里的布局,很凌乱,仿佛名牌的服装挂在这里也会贬值了。
不喜欢店子员工们麻木的机械的笑容,他们根本不了解顾客购物的心理。
不喜欢他们叫我肖老师,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和兴趣当什么滑稽的老师。
我没想到,气质优雅的王小婵竟经营着这样的一家服装店。

【二十】
服装店门面后面的一间杂屋里堆满了落了灰尘的服装。王小婵的弟弟打扫了一下,搬了一张床来。然后王小婵说:"家里正在搞装修,你就先委屈一下住这里吧。"
我可怜巴巴地说:"你呢?"
她说:"过两天我就回城里了。"

第二天一早,由王小婵主持着,我给员工开里一个会,大概讲了一些推销的方法和技巧。
然后大家懒散地散去了,一上午只进来了三个散客,一件衣服也没有卖出去。
心情糟透了,胡思乱想地写着工作日志。吃过晚饭后,王小婵来了。
一个无聊的店员拖着长音怪怪地叫:"肖老师......老板叫你--"
我抬头看去,王小婵换了一套艳红的运动装,红得逼人,红得使人窒息。

员工们都下班了,我清点了一下,只卖出去了一件三十元底价的衬衣。
王小婵说:"我刚刚从健身中心回来呢。姐妹们也都说东城的服装生意不好做啊。怎么样?肖老师,想点儿办法吧!"
我抬头看她,仿佛不认识她了。
她似乎毫不觉察地说:"搞宣传单吧!"
我说:"怎么搞?"
她却没有说话,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

小小的板床被挤压得吱呀做响,她连连三次达到了高潮,然后拂去我胸膛上的汗珠,说:"你不能这样啊,真的,不能。"
我说:"什么?"
她说:"你要让她们信服,总板着脸不行。你是我请回来的老师,也不能跟她们走得太近了。你看你今天搬柜台的时候,干吗那么用力啊?她们做就行了!"
我说:"她们不知道我想要摆成什么样子啊!"
她不屑一顾地笑,说:"怎么摆不行啊?小地方人就图个便宜,谁讲什么品味?"
我说不出什么了。
她说:"要搞宣传单。"
我说:"那就搞吧。"
她说:"你美感不错,排排版吧,你上马了啊!"

图片,文字,包装,鼓吹......
这一天我忙得晕头涨脑,在办公室里一直没有出去,任凭外面的店员嬉笑着,打闹着。整整齐齐地用手工将两页宣传单誊写完毕之后,天色又黑了。我打电话给王小婵。
"就搞好了?"王小婵说:"你再好好想想。"
我说:"宣传宜早不宜迟,赶在元旦前把声势造出去,还怕没生意么?"
她笑,"等下我来看看你的作品哦。对了,不要吃饭,我们出去吃。"

她来的时候,手里面提了两个纸袋子。
她从里面掏出了衬衣和西裤,用不置可否的语气说:"换上它。"
那是我最不喜欢最不习惯的装束,虽然是名牌。
但我还是换好了衣服。站在镜子前我已经不认识自己了。王小婵站在我身边,不断地打量着镜子前和镜子里的我,说:"不错,不错,这才是我的肖老师呢!"
我问:"我们去哪里啊?"
她说:"说过了,去吃饭啊!"

东源大酒店二楼灯火辉煌,王小婵叫了一个豪华套间,她说今天吃海鲜,有朋友来了。
正在点东西的时候,她的朋友打电话来了。
服务小姐上菜的时候,她的朋友到了。两男两女,与她的年龄相仿。她与他们热情地交谈着,我夹在中间尤其显得不伦不类的。
然后她介绍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美媛,这是......"
美媛的大眼睛里掠过狡黠的笑意,消瘦的脸颊上挂着深度的成熟。

我终于明白了,这纯粹是场情人之间的聚餐。
这是一个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只有讽刺的聚餐。
美媛的老公开食杂店,规模不小,爆发。现在与她相依相偎眉目传情的啤酒肚是广东某地的刑警队长,追求她很多年了,今天特地从广东开车过来看她的。
啤酒肚很能喝酒,吃龙虾的时候干练、神速,温柔的语气暧昧的言辞也丝毫不逊色。
另外一对男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将到哪里去,但毫无疑问,他们是与王小婵投缘的人。

微醺的时候,包房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拥挤的电视屏幕前凑着几对脑袋,变了调的《长相依》折磨着我的胃。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见王小婵与美媛站在走廊的窗户前抽烟。
我走过去,听见美媛感慨地说:"行,小婵,佩服你!"
她回头看见了,顿时收住了话,没有一丝慌乱地打招呼说:"肖老师,不唱歌吗?"
我说:"不,嗓子痛。"
我知道她们是在议论我。我祥装不知,但心还是乱了。
她打哈哈说:"嗓子痛啊?让你王姐买咽喉糖啊!甜甜的那种,哈哈。"

一直折腾到了半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立即扒下了自己不喜欢的衣服,把领带狠狠地丢在床头的一角去了。
王小婵随后进来了,说:"你今天表现不错。"
我说:"是吗?"
"是啊。"她说:"不过你吃龙虾的时候......哎,怎么能拿起来用手掰呢?还有,杯子上留下指纹了......像个乡里的......呵呵......"
我冷冷地说:"我本来就没那么高雅。"
她伸了一下懒腰,说:"行了!我们早点儿睡吧!"
我说:"我们?"
她说:"怎么?"
我说:"没什么。床很窄。"
她笑:"我们还怕床窄么?"

【二十一】
第二天美媛请我和王小婵去吃晚饭。
她老公开着货车来接我们。经过他的食杂店的时候,王小婵隔着驾驶市的玻璃窗指着那二层小楼问:"什么时候盖新楼房啊?"
他憨憨地说:"正准备着呢!"
王小婵说:"还准备什么呀?小心钞票发霉了!"
他说:"没呢!请了十七、八个人帮着晒钞票呢!"
"你啊!"王小婵笑,然后转过头来跟我说:"美媛精明得要死!服务员都是从乡下请来的失学少年,一个月两百块钱就搞定了!包吃住,省钱又省事!"
她老公说:"那些孩子很能吃辛苦的,因为家里穷啊,生怕丢了工作没钱挣了。早晨五点钟就起来洗菜了,晚上十一、二点才睡呢!"
我苦涩地笑了一下。

他们的世界我太陌生了,也太不习惯了。老板,官员,民工,钱,聚餐,娱乐,偷情,还有打麻将。
到了美媛的家里,他们已经把,麻将桌子放好了。我不会玩儿,便和美媛的儿子一起看碟片。
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很可爱,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我想,他知道自己的妈妈在外面有一个情人么?
〈倩女幽魂〉刚看了一半儿,饭好了。
醐杯交错丰盛的晚餐,我谨慎索然地吃着,快速地吃完,杯子上没有留下指纹。
然后天黑了。我突然很怕天黑。

王小婵要留下来打麻将,我一个人往回走去。
隔着中巴车窗我看见了外面的夜色,想起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七天。
一座被灯光映射得晶莹剔透的建筑门口人如潮涌。我叫了声"停车。"
这里是东城里唯一的迪士高舞厅,名字叫BABA。

午夜场刚刚开始,我在舞池里拼命地释放自己。
我快要疯了,头甩得仿佛要离开了脖子飞出去了一样。
等激越的舞曲嘎然停止,轻柔的慢曲飘过来,一对对情人或朋友拥抱着缓步沉醉的时候,我突然知道了自己很孤独。
孤独啊,孤独!偌大的舞池里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身旁一对对一双双共舞着的人们无视我的存在,只在雪花般的灯光里缓慢地穿梭,忘情地拥吻。
我无助地看着四周,扫视,寻觅,慢慢地走到一个空位子前坐下了。对面的一个男孩子拘谨地看了我一眼。

天哪!那乐曲,竟然是齐秦版的〈情人的眼泪〉。
小皓的影子立即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象是洗涤过的陈年画布,那色彩越来越清晰。我的眼泪就噙在了眼窝里。
我胡乱地摸口袋,才发觉忘记了带烟。
这时对面的男孩子递过来一根烟。那样子像是在动物园里给老虎投食物一样,谨慎又慷慨的,试探的手微微发抖着。
我看了他一眼。典型的南方男孩子,娇小的身体,雪白的牙齿。
我说了声:"谢谢。"

吸完烟,我沉默了良久,渐渐平静了心绪。终于说:
"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
"本地人。"
"是啊。"
"怎么不跳舞?"
"......"
"跳舞吧?"
"啊?"
"跳舞吧,跟我。"
"哦。......好啊......"

就这样拉着他的手下了舞池,孤独让我抱紧了他纤细柔软的腰肢。黑暗迷离的舞池里,没有人注意一对男孩子的共舞。
他说:"你好高啊!"
我说:"不高,一米七八。"
他说:"你好象不是本地的?"
我说:"刚来的,在找工作。"
他说:"哦。"
我说:"有什么好的工作找么?"
他说:"没有啊。我都快要失业了!现在正发愁呢!"
我问:"你多大?"
他说:"二十一。"又说:"好可怜啊,连女人还没碰过呢。"
我说:"是啊。好可怜。"

舞曲一支接一支地播放着,没有人会嫌它太长。
我抱着他跳舞,把自己淹没在拥挤又孤独的海洋里。
他已经不再拘束了,竟然随着乐曲低声地唱了起来。
他唱:"......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爱长夜的缠绵......"
他唱:"......总是爱到深处才由他,舍不舍得都忘了吧,那是从来都没有后路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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