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只有丹妹妹才会这么可爱啊!”李辰轻掐了一把她的脸颊,突然想起自己也用“可爱”这个词说过无花的。
朝阳笑了,又假装生气:“辰哥哥离开的时候也不跟朝阳说一声,害朝阳思念。”
“辰哥哥不是回来了吗?”
“我怕你还要走!”朝阳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哀伤和失落,这是与她仅仅十三岁的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神情,“辰哥哥走后不久,亥哥哥也走了。以前他常常给我画花鸟虫鱼,还有我的画像,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可是,他却走了。”
李辰见她提起李亥,急忙问她:“亥哥哥怎么走的?也是我这么走的么?”
朝阳担心地摇摇头:“前一天我给亥哥哥送去点心的时候,亥哥哥还好好的。第二天的时候,就听说刺客闯进东宫,害了亥哥哥。我偷偷跑去看的时候,只看到遍地乌黑的血。母亲说,亥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展开她弱小的臂膀,紧紧抱住了李辰,“辰哥哥,母亲那么说的时候,我觉得她好可怕,好可怕。我是不是生病了?会怕自己的母亲。”
母亲……会是母亲吗?李辰的心里急速地闪动着母皇那飞扬的登高一呼的激情,那连父亲也无法抗拒的超人的精力,还有她那要操控一切的旺盛的欲望:母亲,也是一个帝国的统治者。正胡乱猜想着,忽然殿里传召他进去,他赶忙起身,牵了朝阳的手,迈步走入大殿。
圣武皇帝高高地端坐在龙椅上,高昂的额头始终没有因为龙冠的沉重而显得低垂,她的神态闲适,仿佛刚刚处理完一件国家大事,而且她对处理的结果很满意。两边的几位近臣李辰只认识四五个,父亲的那些温和的儒臣已经让她更换得差不多了,新近的面孔里,总是充满了过多的一步登天、志得意满的那种人。尤其是那个武三思,凭着他是圣武皇帝的内侄,又有些才干,现在在朝中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二哥寅倒是也在,精研兵法、满腹抱负的他在圣武皇帝的殿堂里也是一样得屏息静气。
“圣武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辰跪伏着,虔诚地低头。
圣武皇帝没有搭理他,却笑着召唤朝阳过去,把她抱在自己的膝盖上,笑着说:“几天没见,朕的小朝阳又长大些了。朝阳,你知道吗?朕刚做了一个决定,要让天下有才德的女子也能当官理事,从今年秋闱开始,女子与男子一起应试。以后等你长大了,也可以上朝参与政议。”
跪伏着的李辰不禁内心振动: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决定,简直是弃千年的男外女内的教条于不顾。不知道世人会怎么看待。不过,母皇这么做,可能主要的也是想向天下人证明她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崇高地位吧。
“辰,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这些天不见,你瘦了吗?”圣武皇帝温和慈爱的声音表明她也依然是一个母亲。
李辰缓缓地抬头,他望见圣武皇帝的眼睛里,的确在那一刻充满了关切和慈爱。
“瘦了。”隐约听得见女人叹息的声音,“本来想罚你抄录《颜氏家训》三百遍,先记下了,等你身体恢复了再罚吧。”
“是。”李辰答应着,正要问李亥的事。
圣武皇帝继续说道:“朕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所以现在更珍惜你们,不希望你们再出半点差错。你们要以你们皇族的身份时刻警惕自己,一言一行,都要有皇族的典范。”那凛冽的目光威压得李辰都抬不起头来。
“是。”李辰答应着,“儿臣想知道,太子亥是怎么死的?”他借着说话的当口,终于抬头,直视着圣武皇帝的眼睛。
可是,圣武皇帝并没有丝毫的退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神一般的空洞:“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朕都已经安排好了。”
“可是……”
圣武皇帝的脸威严得像一座雕塑。
李辰没有再提问。圣武皇帝怀中的朝阳不禁打了个寒战,看来,她现在的年龄也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时候了。
大殿里很安静,袅袅的熏香回环在金黄色的雕梁画栋里,几个老臣的额边,微微泛出几丝冷汗……
“不好啦……”突然殿外一阵喧闹,王力士步履匆忙地跑进来,慌乱跪倒在地,“陛下,他们在凌烟阁外打起来啦!”
第六回 天雷
“乱什么?”圣武皇帝呵斥力士道,“天还塌下来不成?”
力士低头,战战兢兢地答道:“是入宫待诏的僧道两群人打起来了,他们施法互殴,都烧起来了。”
圣武皇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些修行人怎么连个规矩都不懂!先把斗殴的拿下。为首的领到含元殿见朕。”
群臣簇拥着武皇帝,移驾含元殿。圣武皇帝落座不久,侍卫便将捆绑着的灵吉、渺果押了进来。太虚、渺言和无花也被领来,一群人站在大殿上。灵吉和渺果还怒目相视着,只见他们衣衫褴褛,被烧得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原来,刚才李辰面见圣武皇帝的时候,太虚、渺言等人被领到凌烟阁休息奉茶,太虚、渺言越谈越是投机,无花也在一旁静心听着,只有那灵吉和渺果互不服气,偷偷出到阁外,在宽阔处较量起来,结果互相烧了衣衫,闹得力士慌乱禀报。
圣武皇帝听了侍卫一番禀报,先是合十与太虚上人见礼,又颔首与渺言示意,然后命力士赐座:“两位都是世外高人,愿意屈尊移驾,朕很庆幸。尤其是太虚上人,听说您精修天台法门,座下度人千万,朕早就想一睹佛颜,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虚颔首道:“武皇帝过奖了。出家人静心修为,慈济众生,都是本分。”
圣武皇帝笑了:“上人说得真好。本分一词,刚好道出朕的心思。要是这天下人都依着本分生活,出家的修行助人,为官的清正勤政,务农的实心耕地,经商的诚实守信,那这煌煌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太虚点头:“陛下说得对。”
“既然这样,朕有个不情之请。”圣武皇帝继续笑着,“朕是治理国家的君主,四海之内,莫非王臣,臣下犯错,朕就得施以惩戒。您说朕说得对么?”
太虚微笑着点头:“对。”
“那今天灵吉国师和渺果道长在凌烟阁外大闹,朕是不是应该处罚他们?”
太虚等人心里这才雪亮,绕这么大的弯子就是要惩处灵吉和渺果,而又不损伤自己一干人的面子,同时对臣下又是一个警戒,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用意,这女人为帝,果然是心思缜密。这次不仅是太虚,连坐在一旁遭冷落的渺言也都点头:“是。”
圣武皇帝继续微笑着:“那朕下令,将灵吉国师和渺果道长分院押禁一月,静心思过,以后再有违犯,逐出京城,永不叙用。”
“遵旨。”朝堂上一派服帖的声音。
这边无花先是远远瞅见李辰换了朝服,鲜艳的颜色跟升龙潭里完全两样,不过,在这个朝堂之上,似乎一切都在以高高在上的那个皇帝为中心,所以,无花第一次觉得两个人即使在同一个地方,也可以显得如此疏远。他始终用眼睛去看李辰,等着他回头看自己。却发现他的身边那个花一样的少女突然朝自己回眸一笑,她的笑是那种很霸道的笑,她伸出手,紧紧地抓住李辰的手臂,仿佛那是完全属于她的东西。就在这一刻,无花的心被一种奇怪的感觉袭击了,是一点点难舍,一点点嫉妒,还有一点点伤感,他朝那女孩吐了一下舌头。
李辰在群臣呼应“遵旨”的时候,偷偷斜着看了一眼无花,四目相对的时候,坐在上方的皇帝也将这一切完全看在眼里。
“朕前些日子想办一个群仙会,让僧道两家可以互较短长。既然太虚上人和渺言道长都来了,朕想明天就办。要热闹一点的,让在京三品以上的官员和所有僧道都来观看吧。就在朕的大明宫里,在麟德殿外,要像办一场庆典一样办这个群仙会。”
“遵旨。”又是一阵应和。
月上枝梢,斜照进太乙殿的窗棂,一格一格的光斑落在青色的地面上,更显得殿里冷落了的青灯的黯淡来。无花无精打采地坐在殿里,瞅着殿中供奉的太乙仙君的神像发呆。师父渺言本来是来和太虚老和尚斗法的,现在却丝毫没有争斗的意思,反倒晚间也应和尚之邀去他们慈觉寺夜谈,说是坐而论道要远好过拼斗法力。李辰自从含元殿一面之后,也被留在宫里,更是见不到了。结果,无花就只好一个人留在这个长安西郊的小道观里,按他跳脱的性子,简直是憋闷坏了。
索性,自己到城里逛逛去?!无花顾不得师父临走时的千叮咛万嘱咐,收拾了一把,就往城里跑。杨柳依依,正是四月天气候转热的时候,长安的街市很是热闹,粉裙的贵妇,红裙的丫鬟,宽衣扶带的公子,低头跟进的走卒,极力叫卖的贩夫,招摇呼喝的手艺人,熙来攘往的,把无花的眼睛都看花了。
“小道士,买个拨浪鼓来玩儿?”小摊上的大爷使劲推销,“这鼓多结实啊,听声,多清脆!来一个,算你便宜点。”见无花没兴趣,又拿一个面具来,“看这个昆仑奴的面具,又神气又威风,买一个,现在长安大家的公子都流行戴这个。”
无花拿过那面具来:“不错。”戴上了,“好玩。”说着就走。
卖东西的慌忙拦住他:“喂,喂,付完钱再走!”
“钱是什么东西啊?我没钱。”无花答道。
卖东西的一把扯过那面具:“小道士真是爱捉弄人,没钱还想买东西!”
无花见他生气,也不以为意,反正这东西有玩没玩也无所谓,笑着走开了。走着走着,前边就到了西市,人头攒动,更是热闹了。无花好不容易挤进去,才发现里边正在演角抵戏。一个红衣的戴着厉鬼的面具,一个黄衣的戴着和尚的面具,在那里跳来舞去,仿佛是演的驱邪的段子。无花只觉得好玩:这个应该不花钱吧,所以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场上那红衣的身形特别轻灵,而黄衣的却很是臃肿,满场似乎就看着一个胖和尚紧追慢赶一个小妖精,围观的人们纷纷都笑那和尚笨拙,反倒是喜欢起那妖精的灵动来。无花慢慢就觉得好奇了,究竟这妖精的面具背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等到曲终的时候,无花发现围观的人群并没有散去,反而是围得更加水泄不通,他们疯狂地叫起来:“红袖,红袖,红袖!”尤其是那些红衣粉裙的女子叫得特别疯狂。只见台上和尚早早退场,独独剩下那红衣的妖精来,他舒展了一下身姿,缓缓揭下了面具,观众堆里顿时叫声更炽。
那脸真如精灵,增一分太红,减一分太白,眉毛如柳叶却又不失刚毅,眼眸如明月却又稍带炽热,鼻子轻巧高挑,嘴唇红润光滑,颀长的身材,红衣一席,活脱脱是一个艳惊四座的绝色男子。无花心里直嘀咕:怎么世上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儿?
无花正犯嘀咕呢,那红袖却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扯上台去,绕着他舞蹈起来,那红的袖子上下翻飞,仿佛无数只红色的蝴蝶在无花眼前旋转,令他颇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台下的观众更是欢呼雀跃着,一个贵妇甚至抛上一束牡丹,呼喊着红袖的名字昏倒过去。慢慢地,无花也觉得眼前昏乱,神智困顿起来,不知觉间,他竟闭上了眼睛……
等无花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竟是躺在一张用孔雀毛铺成的软床上,一双黑白分明却妩媚动人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这种死盯居然让无花很不自然起来,因为以前无花往往会用“大叔式的眼神”调侃一下,但是怎么看,眼前这个人也不能用“大叔”来形容。
“我怎么昏过去了?”无花半红着脸问。
“我也奇怪呢。”声音清越,带着浓浓的磁性,“不过真是抱歉,每次我们表演完都会邀请一位朋友上台共舞的。要是你出事,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哦。这是哪儿?”无花张望着周围,一面大圆镜子立在屋子的尽头,周围金光闪烁的,似乎都是奇珍异宝,不过对于无花却没什么稀奇,因为他脑子里就没有珍宝这个概念。
红袖站起来,偎依着画满牡丹的粉壁站着,微笑:“这是我的公馆。你算是极少数能进到这里边来的人。”
“这么多金光闪烁的东西,真好玩。”无花顺手拿起身边一个羊脂牡丹盛水盏。
红袖贼贼地笑了:“你喜欢就给你。”
“不要。我拿来也没用。”无花又放下那水盏,“我待了多久了?”
“有一个时辰了吧。”
“那我该回观去了。师父该回来了。”无花起身,隐隐还觉得头有些晕。真是,怎么体力这么差,看人跳舞都会头晕?!
“不再坐会儿?”红袖巧笑道。
“不了。”无花摇头,“明天师父还要跟老和尚斗法,今晚不知道要我做什么呢。”
“斗法?”红袖似乎有点感兴趣,“可是明天在大明宫里僧道两家的斗法?”
“正是。哥哥你知道?”说完这话,无花自己也愣了一下,怎么这个“哥哥”这么容易就出口了,好像天经地义似的。当初李辰让自己叫他哥哥都费了半天劲儿呢。
红袖笑了:“满大街都知道了,可惜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去。不过无所谓,我也有我的办法。既然你师父能代表道家与佛家斗法,你的本事一定也很强吧?”
无花听他这么一问,不禁脸红——自己那个翻天烟啊!——“我没学什么东西。”
“怎么会?至少会个障眼法之类的?”红袖显得很惊讶。
“师祖坐化前只教了我一招翻天雷,可是我功力太浅了。”
“是吗?那你使给我看看。”红袖撺掇道。
“不好。糗死了。”无花才不想暴露自己那个翻天烟的惨象。因为自从师祖传法之后,无花自己也在无人的时候偷偷练习,这法术始终没有进展。
红袖搭着他的肩膀,温和地说:“没事。使给哥哥看看,哥哥难道还会笑话弟弟么?”
无花看着他满真诚的眼神:“好吧。那你可别笑话我啊!”见红袖点头,无花便气沉丹田,依照师祖教导的的冥想之法,存念火光充于左掌,突然啪的一掌打出,意料之中肯定是一点灰烟,可是,这次却不同,只听得“哄——”的一声巨响,无花竟将红袖身后的牡丹粉壁打穿了。
两人不禁都一愣。一个惊讶自己功力进展如斯,一个是可惜自己的墙壁啊!
“啊呀,我成功了!”无花差点跳起来,又立刻吐了舌头,“哥哥,抱歉你的墙。”
红袖望望穿透的墙壁,外边正是月光明媚,柳枝牵绵。他斜倚到墙外护栏上,淡淡一笑:“没事。你还说你不行呢。怎么这么强!比我见过的道士都厉害多了。”他走过来,一把拉过无花,到了外边护栏边,只见护栏外是一条宽大的河流,水色倒映着月光,分外明媚,“来,你再按刚才那么来一次,不过要出两只手。”
无花也想再试试自己刚才是不是凑巧成功的,听红袖催促,点头答应,闭上双眼,心念紧系丹田,冥想烈火从丹田直冲双手,“哄”的一声推出:咦,怎么半天没有动静?无花睁开双眼,果然刚才是巧合吧?可是,他却望见红袖一张俏脸非常严肃。无花顺着他的眼光往前望去,但见半空中一黑一白两条巨龙盘旋翻腾,交相嬉戏,半晌,龙身相撞,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如平地起了一声旱雷,只炸得河水起了漩涡,月色黯淡,柳枝枯垂。无花顿时惊得连嘴都没有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