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梦缘————蓝蝎子
蓝蝎子  发于:2010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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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咿哑一声,香风推开了门牖,殿前的经幡随风摆了摆。童子本来闲坐在香炉旁,听得动静,便站起身来,到门口张望,一时间,香气扑鼻,金鼓笙箫之声不绝于耳。

九千年一度的蟠桃盛会,看来是开始了。那欲界天中,祥云瑞霭缭绕金銮,天女乐童欢呼雀跃,分外精神,千百种仙花细瓣迎风飞散,渐渐地,也升到了这奈何天中。

童子微微叹了口气,关上了门。奈何散人只身去赴宴了,留下自己看守那千年的炼妖壶。这偌大的奈何殿中,孤零零摇来晃去的,也就是自己的影子。好生无聊!他顺手翻开了《收妖录》,古老的纂字里,摇晃着许多诱惑的名字:九尾红狐,天寿五千岁,布瘟疫,杀路人,灭祭祀,收于炼妖壶二度空间。探花金鱼,天寿四千九百岁,夺龙宫,兴贼浪,绝丝路,收于炼妖壶南华空间。无明灯心,天寿五千一百岁,烧紫竹林,溶崆峒山,收于炼妖壶冰清空间……听奈何散人说,这炼妖壶是太古轩辕仙人的遗物,当年天罡子仙长受元始天尊之命,收封为祸天下的众妖,共收了一百零八个,又由虚空子仙长撰字收录,封存于这奈何天奈何殿中,到奈何散人接掌,也已经是六百余年了。不过,奈何散人在这六百年里,除了重复念叨当年天罡子收妖的英武事迹,嗟叹自己生不逢时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建树。童子听那些丰功伟绩听得多了,也不再引以为意,倒是对那些妖精纵横天下烧杀劫掠的故事颇为好奇。只是,奈何散人对此既不知晓,也不会说,所以,童子只好偷着自己翻看《收妖录》,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浮想这些妖精的往事。

叩、叩——轻轻的敲门声,在空荡荡的奈何殿中显得尤为清脆。童子慌忙合上《收妖录》,起身去开门。门开了,童子眼前一亮:一个红衣垂髫的仙童,手中捧着一壶玉酒,怯生生地伫立在门口。那红衣是清一色的纯粹的朱红,腰间的丝绦也是朱红的缎子续的,迎着香风飘洒,好不曼妙。仙童瞪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童子,更显出白瓷般的脸蛋上,眉间那一点圆形朱砂的可爱:“你是寂寞童子吗?”

童子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给!”仙童递过来那壶酒。

童子摇头:“师父要我看守大殿,我不能饮酒。”

仙童笑了,小嘴一张,露出雪白的兔牙和两个深深的酒窝:“寂寞哥哥别担心。我是凌霄殿前的乐童,奈何散人怕你冷清,命我给你送酒来。你喝点,我帮你看着。”酒壶又是一递。

童子闻到壶中的酒香,先自有些馋了,接过来,把乐童让进殿来,关上了门,问:“这是什么酒?”

乐童答道:“琼花玉液。是只有蟠桃盛会才有的贡酒。我差点路上就偷喝了。香得很呢!”他还盯着童子怀中的酒,咂了咂嘴。

童子看他渴酒,心里高兴,浑忘了散人临走时叮嘱他好好看守,对着壶嘴,抿了一口,顿时琼花清香沁入心腑,周身通泰,好不舒服。他将壶递给乐童,说道:“你也来点!”

乐童更是高兴了,接过来,仰头咽了一口,递回酒壶的当口,腾的脸色就红了,恰似桃花初绽,分外妖娆。童子看得有些呆了,忘了接酒。

乐童眨了眨眼睛,问道:“寂寞哥哥看什么?我脸上有字吗?”

“没……”童子腾的脸也红了,急忙说,“我看你量浅,还是我多喝点吧。”用袖子掩了脸,一仰头,将那壶酒咕嘟咕嘟都灌到肚子里去。

“寂寞哥哥,你没事吧?”乐童上前来扶。

童子一个趔趄,斜倚在他的怀里,顿时,一股似麝非麝的香气涌进鼻来。童子更有些乱了。他抓住乐童的臂膀,说道:“没事……呵呵……我没……事儿……”朦胧醉眼中,只看到乐童红灿灿的影子和那绯红的脸蛋上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寂寞童子的脸上,童子冷不丁醒了,揉了揉睡眼,问道:“你干吗打我?”

“孽徒!你还不快醒醒!”奈何散人纶巾摇曳,青衫抖抖,显然是在发脾气。

童子见是师父,慌忙跪倒:“师父回来了?寂寞一时困顿,睡过去了。请师父原谅。”他趁说话的当口,转头去看那炼妖壶,只见那壶稳如泰山般端立在供桌上,封口也完好无损。心中便轻嘘了一口气。

“你……你——”奈何散人虽说没有什么仙迹,修养却是颇高,一千年依旧年轻的脸上,只是冒出无数无法用市井谩骂表达的怒火来。他指着寂寞的脸,手中的拂尘使劲抖动,“你”字说了半天,一跺脚,才蹦出一句:“这可如何是好!”他转身,望着天外天中缭绕腾挪的香烟,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喟叹道:“想不到仙长的功迹,竟在我奈何手中一朝断送。孽徒,你好好看着炼妖壶,我去向天罡仙尊请罪!”他再不说话,失望地看了寂寞一眼,腾身飞上了云霄——

难道……童子心中一阵狐疑,他赶紧去仔细看那炼妖壶,只见那壶虽然完好,封口却已经被动过了,只是那动过的人手脚灵便,轻易看不出来。童子心中一紧,额上的汗涔涔地淌了下来。难道是他?童子心中闪过那个朱红色的身影,还有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赶忙转身去看那《收妖录》,但见《收妖录》里第一页中几只大妖精的名讳都消失了,也就是说——

他们已经逃生下界去了!!!

这个罪过可大了!童子紧张起来。正思忖着奈何散人如何向天罡仙尊交待,突听得半空中传来隆隆的声音:“寂寞馋酒,私纵妖孽,触犯天条,即时贬谪,地——水
      ——火——风——空——”那空字从风中传来,童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刺目的白光一道接着一道,刺耳的闪电一声接着一声,他慌忙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混沌之中,他听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花衣,花衣,是个男孩儿!”

哇啊,哇啊——清脆的初啼,在卯兔初升的时候,响起在一片芦苇荡中……

第一回 访仙

庐山有倾天瀑布,垂挂三千大千世界。古时就有传言,庐山深潭中有鲤鱼,三千年化蛟,六千年化龙,九千年逆瀑布直上云霄,化作辰星。而瀑布边上有一座道观,名为升龙堂,堂中坐镇的是天罡子,与鲤鱼同修,九千年间收妖无数,功德圆满,因而升到贾奕天中,永享仙乐。而升龙堂也自此声名显赫,修道者云集,成为大唐中兴的道家胜地。这样慕名要去修道的人更加鼎盛,那些深有道行的慢慢觉得来的人太多,打扰了自己清修,便兴云布雨,将进山入道的路隐匿起来,不是仙缘殊胜的人,往往无法再见到这些仙家。偶尔有些进山砍柴的樵夫能碰见一两个仙童,但也是倏忽之间就消失眼际,连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渐渐地,知道这个升龙堂的人也越来越少……

这一年,武氏主政。春末,庐山下来了一位白衣男子,纶巾玉带,绸白的衫子,雪白的马,腰间别着把碧绿色外鞘缨绸的宝剑,乍一看,就知道是个顶富贵的人家。再看那朗目明星间一点不让天地的傲气,想来至少也是三四品以上官宦人家的公子哥。他骑在马上,随口问路边一个犁田的农夫:“喂,这里可是庐山?”声音响亮清脆,一口子京城口音。

农夫顾自犁着田,懒洋洋地没搭理他。

“喂,这山上可是有个升龙堂?”少年有些不耐烦了,又问道。

农夫微微有些动容,手下的活却没有停着,依然闷头往前犁着。那懒洋洋的样子看在公子眼里,别提有多恼人了。

“喂,你是不是聋了?!”少年拉大了嗓门。

农夫懒洋洋地抬起了头,慢慢地打量了他一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了句:“我有名有姓,虽然是个种地的,也不用喂喂乱叫,谁知道你叫的是谁。”说完,又闷头去犁地了。

少年错愕了一下,这一路南行,路人见他富贵,言行纷纷避让看顾他,而他原本就趾高气扬惯了,所以也从来不知道谦让,这一下让农夫一问,猛地竟似当头棒喝,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愧悔来。他心里念道:真是,自己要弃家修道,从此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怎么还有这么多高低贵贱的想法?慌忙从马上下来,跟农夫鞠了个躬,和气地说:“大哥教训得是。请问大哥这里可是庐山么?”

农夫见他心念一转,不耻下问,唇边不禁泛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小伙子有前途,这里正是庐山。”

“那……”少年要继续往下问刚才那个问题,农夫却接着说:“不过什么升龙堂的,我就不知道了。”

“怎么会?”少年一皱眉,朝中的渺果真人常常提起这里的升龙堂,还说他就曾在这里闭关修行过的啊,为什么这里的人却不知道呢?!其实,也正是渺果真人说这边仙人汇集,参透天地奥妙,洞察人生三昧,所以自己才痛下决心,离家出走的。

农夫见他迟疑,又是微微一笑:“既然公子已经都来了,何妨进山游玩一下,不就是什么升龙堂吗?没什么稀奇的。倒是公子能见到那山中接天的瀑布,就算不白来了。”

“怎么?这边真的有瀑布吗?”

“有是有,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见过。我们偶尔进山砍柴,能听见声响,却见不到。见到了,也就是远远望着,却怎么也走不近前。玄是玄点儿,不过,倒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景色啊!”农夫呵呵笑着,一派乐天的样子。

少年心想: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一趟,反正升龙堂有或没有,还是要自己去探探,如果真没有,自己也死心了,万一真有,那不就称心了?!心里这么计较着,眉头一展,点头又骑上了马。

正要前行,农夫却从田里出来,在道上拦住了他:“公子,慢来。”

“怎么了?”

“你要骑马进山啊?这山上都是松树枝蔓,山路又滑又陡,马匹进去,反倒成了累赘。”农夫见少年迟疑,便笑道,“公子要是放心,可以把马寄存在我家。我家就在村头,立着菊花篱笆的就是。”

少年见他说得真切,也没多想,便下马来,摸了摸马,说道:“白琉璃,那我就先把你寄放在这位大哥家吧。等我回来接你。”于是,便把马缰放到农夫手里:“那就多谢大哥了。”马啸嘶了一声,算是离别。少年兴冲冲就往山里走去。却不见身后那农夫摸着那雪色的马鬃微微笑着,低声说了句:“真是个实在的公子哥儿啊,真是匹好马啊。白琉璃,好名字!”

果然跟农夫说的一样,庐山里到处都是松树枝蔓,上山的也都是些羊肠小道,依稀可以看到些草鞋重重踩出的脚印,想来都是那些樵夫砍柴时候留下的。不过,越往深处走,头顶上就越是阴沉,原先青天白日的情景渐渐换成了鸦啼虫鸣的碎细响动,时不时还来点阴凉的风,让人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少年穿的是长衫,腰里还别着剑,背上还有行囊,往山上走自然就格外吃力。渐渐地,他也顾不得体面了,把长衫的前襟别到腰里,剑拿来当了拐杖,继续往上爬。偶尔被荆棘刮一下,被树枝打一下,可惜那上好的绸衫也慢慢变得又破又烂,鬓发垂落下来,大汗淋漓,渐渐又开始气喘吁吁了。实在撑不住,少年在一棵松树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从行囊里拿出沿途买的上好的点心玫瑰饼,就着石头边的泉水吃了,定了定神,收拾一下,又往上走。走了不多远,脚下沉得跟坠了大铁块似的,他的脑中突然响起渺果真人常常在大庭广众中吟唱的调子:路漫漫,修远无绝期;心寂寂,草木若兵戟;举步维艰兮,力不济……再一想,那正是兄弟姐妹们同在一块儿,围着吟唱的真人嬉戏玩闹的情景,当时他们根本不关心真人唱的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们生在荣华富贵之中,根本就不用去思考这些平凡人才会有的辛劳。现在,这些苦痛辛劳一下子都涌到他的身上,他这才明白那唱词中一字一句的艰辛。可是,这辛苦也实在是太难挨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升龙堂啊?少年的心里越想越是打鼓。

突然,头顶一声巨大的鸦叫声,吓得他一跳。他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森林里阴灰一片,那黑乎乎的影子背后都不知道藏着些什么?!他紧了紧手中的剑。

唉!真是活见鬼了。哪里去找什么劳什子的升龙堂啊!一定是渺果真人随口编的。那个农夫也真是爱捉弄人,偏说还有什么瀑布可以看。还有,他要留那匹马多半也不怀好意。唉!要是白琉璃在身边,也多个说话的伴儿。真是的!这什么鬼地方!

正是一肚子牢骚的时候,突然,呼啦啦一阵鸟叫声,齐齐往远空飞去。阴森森的松树林里,响起了一声闷闷的虎吼。

哎呀!不好!那农夫也没说这山里还有猛虎!

少年慌忙拔剑。

只听“嗥——”的一声巨响,一阵腥风袭来,少年顿时觉得双腿发软,剑也差点把持不住:唉,唉,什么时候碰过这个场面啊!?即使当初狩猎的时候,也不过是打些放养的驯鹿野兔一类的,哪里会有这些伤人的野兽?

眼前一晃,一只斑斓大物赫然停在面前,但见那圆瞪的兽眼,呲着利齿,高高扬起的剪尾,作势就要扑上前来——

“呛踉”一声响,少年的心里不知是悔是惧,错综复杂之下,剑竟掉在了地上:唉,真是气短啊,我堂堂大唐三皇子,竟要在这荒山野岭里葬身虎口。他惨然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乖,小宝,你又跑出来吓人啦!”这个时候,能听见人声当然是一件万幸的事情,何况是一个心平气和、清亮悠扬的男声。三皇子睁开眼睛,只见那野兽一改方才龇牙咧嘴的凶恶模样,懒洋洋地偎依在一个青衣道童怀里,那道童一只纤长秀白的手,正随意地在虎头上抚弄着,脸上一副自家爱犬作弄邻家小孩时又爱又骂的神情,又大又圆的黑色眼睛里,却浸透了无邪的微笑。三皇子看着看着,竟浑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大叔,你看够了没有?”道童突然转头,半笑着问了三皇子一句。

三皇子一愣,半天才知道这个“大叔”的称谓是放在自己身上的,不禁脸红说道:“在下李辰,上山来寻升龙堂的。”马上又补上一句,“在下年方十九。”

道童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笑道:“看不出啊,我还以为你四十好几了呢,来寻仙的啊?别听人瞎说了,这里哪有什么升龙堂。”

“怎么会没有?我听京城里的渺果真人说的!再说,你不就是仙人吗?不要捉弄在下了!”李辰争辩道。

“渺果那个大叔啊!还真会到处编排。他说有你就以为有啊?!”道童半笑着,爬到虎背上,一拍虎屁股,“呵呵,不过,要真有,还就在这山里面,你自己找吧。”

“喂——”李辰刚要问路,只觉眼前一晃,道童和那猛虎一时间就失了踪迹。周围又是阴沉一片。李辰心里不禁暗骂道:真是个爱捉弄人的小仙童,放虎吓唬我不说,还把我撂在这深山里,连条路都不指。坏蛋,坏蛋!

“你才是坏蛋呢!”倏忽一声,道童和猛虎又出现在李辰的眼前,依然是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态,仿佛他们从来就在那儿,一瞬也没有离开过。“敢在心里偷偷骂我!你这种人才是坏蛋呢!”道童瞪着无邪的大眼睛,嘴角依然留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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