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黎影叹道,“这佛门清净地也有此等高人,竟知我身份。相国寺果然是卧虎藏龙啊。”
那僧看看黎影,又看看南司玥,难以置信。迷惑不解间,黎影已再次攻来,一双珈叶刀舞得风生水起,不消片刻便将众僧放倒在地。随后刀叶在玄铁链上轻轻一割,那坚无不摧的铁链便化作了碎片。
轰隆一声巨响,整块硕大的石壁向上开启,浓烟散尽过后,露出里面森然且幽暗的山洞。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动,外界细微的光芒令它惊诧不已。清新的空气破尘而入,那揳着眼睛的不明物体止不住地在颤抖。
洞里阴冷的恶臭传了出来,南司玥捂着鼻子后退几步。刚一站定,便见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发疯似的冲了出来。
“黎影,抓住他。”见他往悬崖跑去,南司玥忙开口道。
那东西四肢戴着沉重的铁链,行动不便,不消片刻便被黎影抓了回来。只见那异物衣衫褴褛,手脚乌黑,眉髯浓密,头顶光秃,却是个僧。
“空鸣。”南司玥轻轻地唤他。
空鸣抬头,目光落在一身白衣的少年身上。
此刻月落西沉,几颗稀疏的残星在天边喘息,星光忽明忽暗,诡异恍若墓中鬼火。暗淡的光芒撒在南司玥脸上,使得那脸部好看的线条显现出幽森的异彩。
空鸣瞪大了双眼。
这张脸……
这张脸!
“鬼……鬼啊——”
第十六章 鬼
“鬼……鬼啊——”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惊醒了梦中的乌鸦。倾刻间黑压压的翅膀覆盖了苍穹,不祥的鸣泣在黑暗里久久回荡。
空鸣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面前这绝美的人儿。他那眼里,凸出的眼球似要涌出深红的鲜血,粘着污泥的睫毛把眼形拉扯得更加诡异可怕。一张口大大地张着,犹如恶鬼森森的洞府,让人不寒而栗。
“鬼!有鬼!”他又叫了一遍,惊恐地后退。无奈身后黎影紧紧地抓住他的肩,他只能颓然无力地坐倒在地上,拼命收缩着四肢。回头,救命似的望向黎影,身子瑟瑟发抖。但很快他就明白这个举动是徒劳的,黎影并未有任何反应,他的一颗心沉得更深,绝望的阴影顷刻将他吞食。
南司玥向他靠近,并不因为他口里的不敬而反感。
“认得我吗?空鸣。”
空鸣不敢再看他,哆嗦着将头深埋在两臂之间,以为这样,鬼魂便会消失。
然,南司玥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轻声道:“空鸣,别装了。你还记得我。”声音缥缈若烟,恍然来自幽冥地府。
空鸣再次抖了抖,半晌,终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南司玥平淡的脸庞。“皇后娘娘……”他颤抖着道,“你是皇后娘娘。孝仪皇后娘娘。”
南司玥满意地微笑,点点道:“很好。你还记得。”朦胧中,空鸣将他误认作仙逝的母后。如此,更好。
“空鸣,”南司玥又道,“我与你素无冤仇,你为何害我?”
空鸣浑身一颤,并未料到皇后娘娘问得如此突然,片刻大喊道:“不,不是!不是我害你的!不是我!”
“不是你还有谁?那日分明是你向皇上曲解诗意,皇上糊涂,竟听信你谗言,我才会遭此一劫。空鸣,你还敢说你未曾害过我么?”
那日,夏颉帝召空鸣进宫讲解佛经。适逢孝仪皇后作画。画的是一面古朴宫墙,墙头碧瓦深处,傲然怒放一枝艳色红杏。题诗“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时值暮春,杏花正欲败落,但温暖春风之中,却倒也应景。
本是一幅恬淡宁静的画卷,纸上透露着略带忧伤的幸福味道。夏颉帝眼睛一亮,颇有惊艳之感。但那空鸣却闪烁其词,反复向皇上暗示孝仪皇后一心想要出宫的意图。夏颉帝面上虽不信,心下却仍是起了疑,遂命人暗中调查此事。
二月后,果在凤至宫搜出孝仪皇后与安平王来往书信。信中商议二人择契机私奔一事。夏颉帝大怒,令皇后禁足三月。
次日,安平王府失火,府中三百四十一人,无一幸免。
又一日,皇后娘娘突染噩疾,一夜暴毙。
突染噩疾么?南司玥冷笑。这其中的缘由,恐怕只有他才敢去想。暗暗咬了咬牙,那幕后主使之人,定要由他找出,然后,送进地狱!
“空鸣,”南司玥上前一步,又道,“你一个出家人,本该一心向善,为何要做这等杀人不眨眼的事?”
“不,不是我!不是我杀你!”空鸣声嘶力竭,再三重复着同样的话,声音带着哭腔,表情和疯子无异。
“不是你,还有谁?你告诉我,我不杀你。”
“我不知道!贫僧不知!”空鸣胡乱喊着,“皇后娘娘饶命呀!”喊了一阵,又突然想起什么,匍匐过来猛地抓住南司玥的袍角,发狂似的叫道:“是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南司玥厌恶地蹙起眉,后退,袍角从空鸣手里抽出来,污黑了一大片。瞥了一眼,眉蹙得更深,索性将衣服褪下,对黎影道:“这衣服不要了,拿去烧掉。”
空鸣仍然在喊:“是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要我按她说的去做。”
南司玥不悦地拉下脸,厉声道:“空鸣,你若不想死,就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不会等你太久。生,还是死,你自己选。”
空鸣怔了怔,稍稍缓和情绪,仍是颤抖道:“我真的不知那女人身份。只知道是个衣着华贵的小姐。当时隔着帘子,看不清她的容貌。”
“声音呢?有没有特别之处?”
空鸣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其它呢?”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空鸣再度抱头哭喊,“皇后娘娘,我说的句句属实。您就饶了贫僧吧!”哭了一阵,再度叫喊道,“血!血!她手上有血!”他突然向南司玥扑去,神色异常,目光溃散,已然是疯了。
“黎影,”南司玥躲开他,吩咐道,“把他带回去,小心安置,别让人发现了。”
黎影应了,点了空鸣昏睡穴。空鸣立即不再吵闹,任由他绑了回去。
第十七章 禅
南司玥正欲转身,忽然瞥见树后一个人影,一惊,此人修行如此之好,他竟没有察觉到。
“大师。”南司玥略略施礼。
“阿弥陀佛。”那和尚走出阴影。正是空禅。
“不知大师到此,所谓何事?”南司玥面有倦意。伤口初愈,早已有些体力不支。
“阿弥陀佛,”空禅缓缓道,“适才听闻此处菩堤林被人尽数毁了去,老衲特前来看看。”
“大师可是心疼这些树?”南司玥暗笑。
“是。也不是。”空禅眯起眼,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此树命中有劫,不怪谁,亦不能怨谁。只是,殿下为空鸣一人,毁去这等美丽的事物,老衲实在觉得可惜。”
“大师若心疼这些树,改日我命人送些新的来就是。”南司玥略带倦意道,“只那空鸣犯有大错,却是不能饶恕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空禅躬身道,“空鸣本是已死之人,是老衲将他救回。知他已铸成大错,无可挽回,但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故令其于这石室中诵经忏悔。空鸣与老衲有约,一生一世不出这石室半步。今日空鸣既因殿下之故违约,还请殿下将其送回。”
“大师言重了。我找空鸣,不过想找他叙叙旧,事情一完,即刻将他送回便是。”
“这……”南司玥话已至此,空禅自然无可反驳,只旁敲侧击,叙叙叨叨讲起了佛理。“佛家言,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这空鸣对此多有体会,殿下又何苦咄咄逼人……佛家又言……”可惜南司玥已是疲惫万分,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
“大师,”南司玥道,“天色已晚,晚辈先行告辞了。”故意以手掩口,轻轻打个哈欠,脸有倦容,眼眸深处泛起少许氤氲。
空禅虽说是出家人,修行也尚可,但毕竟初次见到如此美色,一时竟大脑窒息,两颊绯红,忙别过头去,主动给南司玥让出路来。待到南司玥走远,这才又羞又恼,又悔修行不够,闷闷不乐地下山,见天色不早,又去佛堂做早课,在佛主面前忏悔了许久。
自佛堂出来已是日上三竿,老远就瞧见南司璃朝这边走。空禅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掉头就跑。前两天南司璃拿了条偈子找他讲解,正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空禅以为他好学,便按平生所悟,娓娓道来,不料南司璃却是因着无聊来捣乱的,胡搅蛮缠,硬是把他的道理引入歧途,还指责他从这一花一叶里悟得的天地乾坤有违孔孟之道,末了竟当着徒弟们的面,训斥他修行不够。空禅纵使有万般无奈,碍着他皇子的身份也只有点头称是。最令他苦恼的是,自己悟出的天地万象怎么就和孔孟之说扯上关系了,而且竟还有违孔孟之道?
这样的经历,现在想来都还心有余悸,此刻见了南司璃,自然要跑得远远的了。
“大师,大师请留步。”很不幸,南司璃眼尖,已经发现他了。
空禅停下来施礼,脸上讪笑,心下更是苦不堪言。
“大师,”南司璃像见了救星似的拉住他,道,“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赐教。”
“不敢。不敢。”空禅连忙推辞道,“老衲修行尚浅,已是无颜对佛祖。怎敢妄自尊大,为殿下解惑。还请殿下另觅良师罢”
“大师说的哪里话。”南司璃仍是笑道,“大师乃得道高僧,连父皇都对您称赞有加,难道您还怕解不了我这一个小小皇子的疑惑么?”
“唔……”空禅沉下脸,心里颇不赞同,嘴上又不好说,只有闭口不作声。
南司璃当他默许了,自顾自讲了一大堆。原来就是昨晚喝了南司玥给的粥,再挨了南司玥一巴掌,竟一觉睡了过去。实在是以他的体力,向来不会睡这么久,今日却不知为何,睡到正午。故而百思不得其解。
空禅知他又是来捣乱的,也不便当面揭穿,只一心想找些话将之搪塞了便是。正思量,南司璃又道:“大师,您可别说是皇兄在粥里下了药。我知道的,这招他可以对任何人用,但绝对不会对我用。”
空禅真是欲哭无泪,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到南司璃那儿就变成绝对不会了?素来听闻四皇子天真无邪,毫无心计可言。此时真不知该说他是天真,还是白痴。
“大师,您倒是给我个说法呀。”南司璃急急催促道,也不管空禅脸色有多难看。
“唔,这个嘛。”空禅灵机一动,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大师,不带您这样玩的。”南司璃不依不饶,甩着空禅的袖子带着哭腔道,“传道授业解惑,不是您应该尽的本分吗?”
“这……”空禅尴尬地抽回袖子,不解道,“这,何时变成贫僧的本分了?”
南司璃不满地瘪瘪嘴,道,“我来问您,这话的原文是怎样的?”
“贫僧记得此话原文是: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空禅捻着胡须,表情颇为自信。
“这就对了嘛。”南司璃又问,“我刚才怎么称呼您来着?”
“阿弥陀佛,殿下方才称贫僧为‘大师’……”空禅暗道不好,面上早已是一片赤红。千小心万小心,最后还是被四皇子给绕进去了,莫非果然是自己修行不够?抬眼,见南司璃笑得正欢,不免又是一阵难堪。当下托辞身体不适,溜回禅房继续参禅。那空鸣的事,恐怕他也自顾不暇了。自己修为尚浅,又何足以救他人于水火。也罢,人各有命,空鸣命中有此一劫,就由他去罢。
第十八章 池 (上)
送走了空禅,南司璃迅速收起笑容,在寺中漫步,一双灵光的眼睛东张西望,就是找不到好玩的东西。无论是威严的大雄宝殿,还是森寂的罗汉堂,似乎所有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即是无聊。
他顶着春阳,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宁愿相信昨晚睡去是因为太累,也不愿怀疑皇兄对他下了药。他不敢去想,最亲密的皇兄,竟然也有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难道,他们的关系,真的无可挽回了么?心底蓦地落满一帘的惆怅,早知今日,当初就死守着那份遥不可及的情谊好了。就算只能将对他的爱带进无人知晓的坟墓,也好过现在这般形同陌生人。
无奈地叹口气,低头,自己的影子正被更为巨大的阴影逐渐覆盖。南司璃好奇心顿起,猛然抬头,只听啪的一声,额头一热,却是一只鸽子将粪便拉到了他脸上,立即气得哇哇大叫,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然,随即却又怔住。只见漫漫天空布满飞鸟,大的,小的,种类不一,齐齐地张开翅膀往朝荷夕水亭飞去,阳光被遮住,白云亦逝去了颜色。侧耳倾听,又似有隐隐琴声缥缈如烟。
那琴声听得并不真切,但,音律却是熟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飘起来,跟随着头顶的飞鸟,向着琴声凑响的方向缓步移行。
朝荷夕水亭。亭下一泓浅池。池形极为奇特,有若夏末怒放的荷花。池水甚浅,刚没膝。但水却清澈流光,呈着池底五色的鹅卵石,映着点点阳光,宛若滛池仙境。竟也是相国寺一景。亭在池上,宛若莲蕊,美不胜收。亭与岸边仅一桥相连。桥是木桥,拱形,乍看如西天弦月。桥廊尽头,那令人迷醉的神韵透着别样的色彩。
南司璃躲在岸边的杨柳下,远远遥望亭中的绝美身姿。那亭中,一名风华绝代的男子正面朝波光粼粼的池水坐着,面前一架上古神琴,手臂轻舞,指尖在流光的琴弦上跳过,糜糜天籁即从神话般的世界里飞出,降临人间。
“主子。”黎影看了看南司璃的方向,道,“属下去看看空鸣醒了没有。”
“嗯。”南司玥点点头,手却并不停止。他能够感觉身后那道目光,那样灼热,带着温情,似要把他的身体都融化。冷汗不自觉地爬上背脊,他又开始莫明地心慌。那种害怕,让指尖也在颤抖,音符在变调,但他不敢停,怕停下后,这种无端的恐惧会将他一并吞没。
他没有回头。南司璃心下一声哀叹。他知道自己就在这里,却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是那样冷漠,那样决绝。想起他连日来的反应,虽然也有过一瞬的可爱,但更多的是厌恶和唾弃,原本高高在上的心便骤然跌落,摔进深谷,粉碎!
他们亲密无间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返了。
等到黎影走远,南司璃走出阴影,每走一步,心就疼痛一分。终于,终于,心的疼痛超越了双腿所能承受之重,膝上一软跪了下去。朝着那天神一般的男子,他低下了头。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吧……就算不原谅,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只是不要不理我。
最后的话哽咽在喉咙里。风过。琴声未止。他依然不曾看他。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南司玥未敢停止,又弹一曲。
烈日如焰,虽是春天,却烤得人似要燃烧起来。
风不语。云在哭。太阳走过四分之一的穹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