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接下了圣旨的裴逸远与往常一样显得十分平静,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对小凌也是借口敷衍,顺便教育说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小凌很聪明,裴逸远教导的知识很快就能吸收,而且性格开朗乐观,裴逸远每日将他打理得干干净净,还私下托人将凌凤赐来的锦衣华服都改制成了小衣裳让他穿上,在这三个月里每顿都是给他补营养,很于是快的,原本瘦小的孩子渐渐变得白嫩圆润,很招人喜爱。
他动了动小脑子,大眼珠转转然后开玩笑似的问:“那么师父这样照顾我,是不是也另有目的呢?”
这么一问让裴逸远愣了愣,问他为什么照顾小凌?因为这个孩子可怜?同情他?还是因为他是凌凤的儿子……?他自己也不知道。
微笑着摇摇头,他伸手要去摸小凌的脸颊,知道他看不见,小凌也很乖地凑上去让他摸。
“你就当师父一时兴起想要养个儿子吧!”
“师父把我当儿子看,我很高兴啦,可是……”小凌不解地问,“师父为什么自己不生一个呢?”
师父是男人,又不是太监,嬷嬷说过男人就是能有自己的孩子的!
孩子的言语有时是最直白,也是最残酷的。
裴逸远苦涩地笑了笑回答:“因为师父喜欢上的那个人不可能带给师父孩子,所以师父这辈子不可能有小孩。”
“不懂。”小凌撇撇嘴,大人的想法是他不能理解的,“那师父喜欢的那个人也一辈子没有小孩吗?”
“不,他将来或许会有许多小孩。”裴逸远掺着小凌的手进屋休息,明日他可就没有这样闲情的时间了。
小凌听了更加莫名了,“师父不能有小孩,为什么那个人能有呢?”
“因为他会和其他人生呀。”裴逸远毫不避讳地接道。
“不公平!”这是小凌的第一反应,“为什么他可以和别人生小孩,而师父不可以?他这不是在欺负师父吗!?”
“这个……你长大后就会明白的。”裴逸远没有在和他说下去,毕竟和一个四岁的小鬼争论这个话题实在是毫无意义。
小凌吐吐舌头撒娇道:“我才不想长大,长大了就要离开师父了……我想一辈子和师父一起。”
“胡说什么?”裴逸远笑着敲敲他的头,“不想你爹吗?”
“才不,他一定没有师父那么好看,那么温柔。”
“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在两人的欢声笑语中,愉快的一天落下了帷幕。
翌日清晨,裴逸远就被院外的一阵嘈杂声给惊醒,因为眼睛看不见了,听觉最近变得越发敏感起来,他身边的小凌似乎还睡得沈,为了不惊醒他,裴逸远就悄悄地下了床,穿好衣物出门。
刚踏出房门没有几步,就听见耳边传来了一个太监的声音:“宸妃娘娘,这是您一天所要劈的柴火,奴才明日这个时候来取,再送来明日的份!”
他的声音阴阳怪气,令人觉得很不舒服,裴逸远还没有摸清他到底要劈多少柴,只听那太监又道:“不过奴才劝您最好勤快些,不然您需要的那些饭食……可能会减半噢!”
这话里涵盖的意思裴逸远又怎么会不明白,于是他点点头,也没有抱怨什么,就是慢慢摸索过去想知道自己要干的分量。
那太监见他没有反应,冷哼一声便带着其他人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裴逸远无人引领,只能一人一步步移动着“看”自己要干的活儿,他摸到了劈柴刀,摸到了表面粗糙刺人的柴火堆,可是那数量似乎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摸了好久都没有摸到头。
叹了口气,这样摸下去也不是办法,再多总是要干的,为了生存他别无选择。于是他先抱起了一堆柴走到了放在院子里的小凳前,放下柴火,然后自己坐下。
因为看不见,裴逸远只能靠着双手的触觉将柴放正,定好位置再一刀劈下去,若是农夫这干习惯了的活儿也不算什么,可裴逸远是商人之子,不要说在宫里的时候,就连在扬州的家里那会儿也不曾干过这事,所以起初总是手脚生疏,一个上午干下来也不见得劈了多少。
当快到午膳的时间,昨天闹到很晚才睡的小凌终于睡饱了起床,可是他睁眼却没见到师父,好奇的小凌跑出房门,而眼前的一切令他不由叫了起来。
“师父,这些是什么呀!?”小凌焦急地跑到略显狼狈的裴逸远身边问。
他回头看着那三堆柴火,实在是觉得惊人,难道这些都是师父的工作吗?
“小凌乖,待会儿吃了午膳就去念念三字经,这些都是师父的事,你不要管。”裴逸远故作轻松道。
小凌比一般的孩子要敏感许多,他不希望这孩子为自己担心,孩子就应该无忧无虑地生活才是。
“可是……”
小凌看着那些没有完成的份,再看看那些已经完成的量,这差异实在惊人!
“师父,你今天干不了那么多的!”小凌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这是欺负人,我要去和他们说!”
“小凌,不要胡闹!”裴逸远难得大声地对着孩子道。
“可是师父……”
小凌还是不死心,师父待他那么好,他怎么可以忍受别人欺负师父呢!
“不要说了。”裴逸远软下来对他说,“这些事与小凌无关,是师父惹来的当然该由师父处理。”
“但师父做错了什么,他们一定要这样对待师父!?”小凌越想越不甘,最后还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师父人好,又漂亮……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小凌……”
裴逸远觉得自己手脏,舍不得去触碰这个可爱的孩子,但是孩子的哭诉令他不由心酸。
是啊,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或许当初决定入宫,就是一个错误吧!
36
凌凤原本打算得好,给裴逸远一些小小的惩治,让他吃点苦头,待秋初去看他,然后就找个借口放他出来。
可这事与愿违,这年夏末雨水丰足,连绵大雨络绎不绝,没过多久就导致了黄河决溢,内河泛滥,竟闹起了百年难遇的大水灾,齐河至利津黄河七县都遭到了严重的波及,凌凤身为皇帝,不得不暂时将儿女私情放下,拨银赈灾,一心和大臣们探究这治水一事。
这样一拖便拖到了秋中,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各式各样的庆典祭祀原本就多,再加上今年的洪水一灾,皇宫里祭天的活动就要比往年更甚,这么一来忙着计划筹备,凌凤就更加没有时间去看裴逸远,他心里着急,可事实又是这样的无奈,托人去他不放心,亲自去又没有时间,这样一拖再拖,转眼已到中秋佳节。
中秋的夜晚,皇宫有赏月宴,臣子妃嫔们均可参加,皇帝在御花园内设宴,众人可一边赏月一边欣赏歌舞。
凌凤望着满席的群臣妃嫔,花灯高挂,看他们把酒言欢,嬉笑不已,心中顿起一股失落感,不由地转首看着自己的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
“逸远……”轻轻呼喊这个名字,他嘬了一口清酒。
去年的今日,裴逸远就站在他的身边,虽然话语不多,可是牵着他的手,凌凤就感温馨不已,还有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阳光的香气,真是令人陶醉。
“皇上。”忽然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凌凤回头一看原来是赵丞相,可是在这团圆夜里,他不去找淑妃,来找他做什么?
“原来是赵丞相,你有何事?”凌凤问道。
赵丞相似有难言之隐,思量了片刻后才开口道:“皇上,老臣有一事实在是憋不住,想来向皇上打听一番!”
“什么事?你问便是!”凌凤也心生疑窦。
这老丞相向来倚老卖老,以傲自居,现在居然有事来问他?真是稀奇!
“这……是有关宸妃一事。”赵丞相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一问,“老臣敢问,宸妃娘娘可是出生临安?”
从他口中听到“宸妃”二字,凌凤不禁皱起眉头,“丞相问这事做什么?”
“因为宸妃娘娘与老臣的一位故友相貌神似,所以……”
“哦?丞相的故友与逸远相似?那以前怎么没有听你提过?”
实在是奇怪,照他这么说,那位“故友”岂不也是天姿绝色?若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之前不曾听闻呢?
赵丞相被问及至此,眼神中掠过一丝无奈,“那是老臣年轻时候的事了……如今,那位故人也已经……”
“这样啊……”凌凤总觉得他在隐瞒什么,可也没有追问的打算,“那恐怕你要失望了,宸妃是扬州人士,不信你也可以去问宁大人,是他将宸妃接来的。”
“扬州?”赵丞相难以置信地低吼。
“嗯。”
凌凤才没空管他,所以没过多久便借口离开了这里。
一个人径直走到了偏僻的角落里,曹公公也被凌凤遣了下去,随着脚步的离远,周围的欢闹也渐渐被寂寥宁静所取代。
凌凤没有再思考什么,只是发愣着行走,可身体的习惯与向往又不知不觉带着他走向了麟趾宫的方向,当他回过神来,已经是独自站在了麟趾宫的门口。
看着麟趾宫的牌匾依旧,凌凤触景生情,慢慢回忆着裴逸远进宫之初到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裴逸远带给他起初是惊喜,后来是对他的疼惜,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所以现在的关系闹得很僵。
自从裴逸远入了冷宫,他也没怎么好过,不过这些也只有近侍的曹公公知道,话少脾气不好,东西吃不下,晚上也睡不好,更不要提找人侍寝了。身为皇帝,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问题会一个接着一个出来,可是心里明白,身体就是反应不过来。
整天胸口上像被压了块大石头闷闷的,想要通过繁忙的政务来忘记也做不到,甚至比起四年前宁贵妃的那件事真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这是怎么了?
正思索着疑问,这静寂的道路上竟然隐约传来了一阵呜咽声,凌凤好奇,这中秋夜几乎所有的太监宫女都在宴席上伺候邀赏,怎么还有人在这里哭泣!?
不想打草惊蛇,凌凤便悄悄掩到了麟趾宫的宫门后,这天色已晚,也帮了他大忙。
过了一会儿,那哭声渐进,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小簇灯火,直道灯火经过麟趾宫门前,凌凤才看清了来人,要是他没有记错,这两个正是之前服侍裴逸远的宫人。
那个叫娇阳的宫女听说被分配去照顾那些新入宫的秀女们,而那个小太监小安子则进了太医院,怎么这个时辰,他们两个会在一起?那个娇阳还在哭泣……是发生了什么?
凌凤压下心中的不安,静静听闻他们说话。
只听小安子不断安慰道:“娇阳不要哭了,你这么哭……主子也不会好……”话虽然是这么说,可他的话语中也夹杂了丝丝哽咽。
凌凤闻言一惊,他们口中的“主子”……?
“可若不是我,主子也不会是这样!”娇阳还是止不住泪水。
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明明知道淑妃来者不善,可还是无力阻止,还有那个贤妃,她们俩分明有鬼,她应该早点告诉皇上,不然主子也不会是这般境地。
“主子说了不是你的错,这是他的命……我们……”小安子话到这里是再也说不下去,也跟着哭了起来。
两人在这欢喜的团圆日里哭得如此凄惨,身为皇上理当给他们治罪,可是听着他们的对话,凌凤只感心中凉透了半截。
究竟他们在哭什么?究竟他们的主子遇到了什么?究竟逸远他……
凌凤猜测,却没有走出去询问的勇气。
直道两人似乎觉得发泄够了,打算分道扬镳这才止住了泪水。
娇阳拿出手巾替小安子擦了擦泪痕道:“小安子,你往后在太医院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偷偷给主子送些药去,我离主子的住处近,也会抽空去看看,这是我们唯一能帮主子的了。”
“我明白。”小安子提着灯笼回答,“今日我先送你回去,也免得露出马脚。”
“嗯。”
两人说着就继续往远处走去,直到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凌凤才慢慢走了出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办不到,那颗心早就已经随着他们的话而忐忑不安,难以平静。
“朕要去找逸远……”
说着他刚要离开,忽然后面传来了曹公公的声音。
曹公公跟着以往的经验想皇上也必定是来了这里,他手持一件深灰色的棉袍,因为觉得天气转凉来给皇上添衣,而且宴会也快到尾声,皇上是一定要回去主持的。
可是当他来到凌凤身边,却觉得凌凤的脸色十分不对劲。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朕不回去了。”凌凤低声道。
“什么?”曹公公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想到凌凤当真转身,快步朝反方向离去,临走时还道:“你去告诉他们,散就散了,朕没空管!”
然后再也不见他停留,凌凤几近奔跑地朝那个方向远去。
37
曹公公身为皇上的贴身侍从也不好远离,于是他找了一个小太监前去传皇上的命令,而自己则顺着皇上离开的路追去。
不出所料,凌凤来到的是长宁宫的宫门口,此时已是深夜,冷宫宫门半掩没有锁,也没有太多的灯火,光线很暗根本看不清脚底下的路。
曹公公慌忙追上凌凤,扶着他劝道:“皇上,这夜黑风高,宸妃娘娘怕也是睡了,明日来也不迟啊!”
“明日?明日就来不了了!”
凌凤清楚,一到明日又是大小事情不断,然后又是无止尽的拖延,天知道他要何年何月才能空闲出来看逸远!
曹公公被皇上的怒意波及,一时也不敢多语,就只能跟着皇上身边苦等。
凌凤听了曹公公的话,觉得他至少有一点是说对的,如今天色已晚,打搅逸远休息那就不好了,可他没有撤退的打算,而是站到了一个长宁宫里可以避风的角落里,两人一主一仆就这么等着,等到天亮,等到宫中之人醒来……
“啪……啪……”
当一切归于静寂耳边应该只剩风响,可凌凤却听见了这冷宫里奇怪的声响,似乎是东西掉落的声音毫无规律可循。
“曹公公,这是什么声音?”凌凤奇怪地问道。
曹公公听了听,然后回答:“皇上,怕是离这不远的惜薪司正在准备明日的薪炭。”
“惜薪司?离这里很近?”凌凤不悦地皱眉。
“是。”
“叫他们明日换地方。”
“啊?”曹公公一时不明白。
凌凤没好气地道:“太吵了,不怕扰到逸远休息吗?”
原来还是为了宸妃娘娘……曹公公窃喜,领下命令,他果然没有猜错,皇上对娘娘还是一往情深,怨他是一回事,可喜欢还终究是喜欢的,相信不久后,就能恢复以前了吧……
“遵旨。”
两人等了一宿,那声音也就持续了一宿,直到天色微亮才停了下来。
天一亮,一夜未眠的凌凤竟精神十足,他整了整仪表,正想着待会儿见到逸远后要说些什么,忽然宫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小太监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才偷偷摸摸地进来,他的样子和行为颇为诡异,凌凤觉得他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于是便向曹公公使了个眼神,让他赶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