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梨赌气似地将果盒放在石桌上,云雪萱用眼角瞥她一眼,习以为常,也并不生气,握住狼毫笔的手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云雪萱淡淡道:“母亲常说,这画柳,一定要用南桦国的狼毫笔,方能显出杨柳的柔美姿态。”
佩梨噘起嘴,不以为然地往画里望去。然而这一瞥,便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这幅画……
真真是好诡异!
整张纸只有一种颜色——灰。如铅的色彩布满了天空,又同时向大地蔓延。灰色的云朵,灰色的蝴蝶,灰色的垂柳,灰色的池塘……一切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佩梨只觉得心头如大石压过,喘不过气来。这一瞬,她只想逃,逃出这没有生机的世界,逃出这死亡的境地。
云雪萱并未瞧见她苍白的脸,沾了些掺水的墨汁,用更加浅淡的灰色勾勒出细细飘飘的柳絮。突闻身后一声叹息,她吓了一跳,手指轻抖,滴落的墨汁如花朵般在纸上绽开。慌忙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二皇子!”云雪萱吃惊不小。按照常理,南司琰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丞相府内院的人。
南司琰眉稍轻挑,淡淡笑道:“怎么?云小姐不欢迎我吗?”
“不,不是。萱儿不敢。”云雪萱脸上一红,忙曲膝行礼。
南司琰轻轻扶住她,含笑道:“小姐不必多礼。说起来,还是我不好,不请自来,让小姐受惊了。对了,上次的药,多谢了。”
“唔,那个,”云雪萱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与南司琰保持距离,想想又道,“不知刚才二皇子为何事叹气?”
“为你的画。”南司琰直言不讳道,“你的画让我觉得很压抑。”
“这……”云雪萱语结,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南司琰并不在意,绕过她侧,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将干未干的墨汁,半晌才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确是好画。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云雪萱不由得收紧了手指。这三月垂柳,是母亲最喜爱的,为人子女,她理应将它画得很好,画到极致。
南司琰思索片刻,索性提笔沾了少许朱沙,将一点丹红落于先前的墨迹上,纤手轻抖数次,一朵娇艳的紫色蔷薇便迎风怒放。
“呀!”云雪萱忍不住轻呼一声,这样的风格,像极了母亲!
若是母亲,定然会用如血的色调来渲染这深沉的天空、冷寂的大地,也只有那如血的红,才能恰如其分地昭显母亲独特的气质。她又何尝不想像母亲那样?只是,那血……
云雪萱轻轻侧身,贝齿紧咬丹唇,闭上眼,阳光映在眼睑上,染得本是黑暗的世界一片通红。恍惚间,她似又站了那日的密林里。漫天的血雨深处,南司玥秀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让人费解的微笑……
不由心下一颤,猛然睁开眼,却见南司琰正沾了些许朱沙,题诗在画侧。正是李商隐的那两句“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他的字外圆内方,看似柔弱无骨,实则铁骨铮铮,收笔处犹为劲狠,丝毫不失皇家风范,而转笔处却又有些许犹豫,透着淡淡的伤感。放眼望去,一张原本压抑的灰色画卷此时却显出了另一种风情的幽幽愁绪,宁静而凄婉,当真如诗中所述,充满了人性的情感。
云雪萱不禁眼放异彩,赞道:“二皇子果然妙笔。”
南司琰亦笑道:“小姐过奖。如若不是小姐好画在先,又怎会有我的妙笔?还请小姐为画赐名。”
“这……”云雪萱略一沉吟,道,“此画如二皇子一般忧伤,不若就叫《伤柳》罢。”
南司琰愣了愣神,心中叹息。这女子,竟能看穿他的忧伤。
“既然此画像我,”南司琰笑道,“不知小姐可否舍爱将画赠与在下?”
云雪萱迟疑片刻,才道:“此画乃由二皇子完成,本就是您的东西。二皇子想要,只管拿去便是,何须向萱儿讨要。只怕是折煞小女了。”
南司琰不免苦笑。又品了会茶,这才起身告辞。
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云雪萱倚着廊柱,望向那黑点消失的尽头,静静道:“他们,真的很像啊……”
风声渐起,将她的呢喃淹没在阳光深处。
第九章 宝 (上)
太后看着病床上的人儿,真是越看越喜欢。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都像极了昔日的孝仪皇后,也难怪皇帝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当年,孝仪皇后突染噩疾,一夜暴毙,皇帝痛心,竟一连半载不曾临幸嫔妃。此后虽也有不少嫔妃得宠,却不见得有若孝仪皇后那般恩爱长久。旁人无妨,只倒是害苦了玥儿,早早地便与母亲天人相隔,虽有父亲万千宠爱在身,却又成了那浪头风尖上的众矢之的。太后怜惜,不免也对南司玥多加关爱了几分。
“皇帝,”太后呷口茶,笑道,“哀家听闻相国寺内有一泉,名曰‘檀清’,乃是引高山雪水与地心热气融合而成,能解百毒——不如让玥儿去相国寺休养。一来对身体有好处,二来也好暂时避开这宫中是非。你看如何?”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夏颉帝脸色一沉,厉声道:“不行!”
“哦?”太后饶有兴致地看向他,道,“哀家以为是件好事呢,不想皇帝否决地如此之快。”故意用“否决”二字,暗示皇帝不将她的建议放在眼里,语气略略不快。
夏颉帝自知失言,忙赔笑道:“母后言重了。孩儿不过是认为玥儿伤重,不宜出行。那相国寺离此地十里之遥,实在太远啦。”
“是你不放心吧。”太后瞧一眼床上的南司玥,笑道,“太医都说无碍了。况且,上回那慧贵人遭人下毒,不也是在相国寺医好的么?”
“唔……”夏颉帝低头不语,捧着茶杯的手略略发抖。上回,那慧贵人确实在相国寺解了毒,只可惜尚未踏出相国寺半步,便遭人暗杀,香销玉殒了。
南司玥懒懒地靠在床塌上,微闭着双眸,看似对他二人的谈话并不甚关心。
太后并不在意,吃口糕点,继而又道:“说起来,这相国寺和咱们玥儿还真是有缘呢。皇帝,你还记得玥儿刚出生时,那相国寺高僧说的话么?”
“怎么不记得。”夏颉帝道,“那日高僧说玥儿生于吉时,命有贵根,天资聪颖,日后必是人中龙凤。”
“可不是。”太后面露笑意,眼角尽是疼爱,“前些日子哀家听人说起,这宫外传言呐,咱们玥儿是相貌天下第一,才学天下第一,琴技天下第一,武学亦是天下第一。天下女子,莫不想嫁与他为妻。这不正应了那日高僧所说么。”
“哼。”一直默不作声的南司玥突然冷笑。
正巧这时南司璃走进来,别的没听见,偏太后这段话听得一字不落,当场吓得差点没一屁股摔到地上。
“那可不成。”他叫道,“若是……若是天下女子都嫁与了皇兄,那,那这男子可如何是好。岂不,岂不人人都该染上断袖之癖了么。”
“哟,哀家当是哪儿新来的小太监呢。”太后瞧他满面通红的样儿,不禁玩笑。招招手,道,“快些过来,让皇祖母好好看看这眉清目秀的小太监。”
南司璃正要上前,却听见南司玥一声冷斥,当下怔住。
“出去。”
太后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明所以。这两个孙子平时不是最要好的么,怎地如今……
南司璃不动,幽幽叹口气,语调甚是惋惜,半晌才对太后说道:“孙儿有几日没见皇祖母了,心中挂念,特地来给皇祖母请安。却不知皇兄也在此。既然皇兄不待见,孙儿这就告退了。”礼毕,转身欲走。
“你!”南司玥气得差点没背过去。这轩阳宫分明是他自己的寝宫,南司璃岂有不知的道理。只怕是这轩阳宫的大小太监宫女都被他收买了去,把他也当这里的半个主人了罢。
“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吧。”夏颉帝不动声色开口劝道,“你二人的矛盾暂且搁下。太后难得来这轩阳宫,你们陪着好好说会儿话。”
“是。”南司璃狡黠地眨眨眼,反正有人撑腰,不怕。
第九章 宝 (下)
南司玥郁结,却偏又瞥见南司璃眼底一丝得意的诡笑,直气得伤口隐隐作疼。只得转开话题道:“既如皇祖母所说,这相国寺还真是与孙儿投缘。孙儿记得,母后病逝前,也有一位相国寺僧人进宫来呢。”眼角有意无意瞟向夏颉帝,却见夏颉帝面色煞白,嘴唇发抖,不由得心中冷笑连连。
“有这种事?”太后讶然道,“哀家怎么不知?”说完望向夏颉帝,满腹疑云。玥儿这孩子到底暗指何意?
夏颉帝一时语结,只看了手中茶杯不答。
“哎呀,皇祖母!”南司璃忙嬉笑地拉了太后手道,“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吃斋念佛闹腾得还不够吗?现在连个僧人进宫都要管了。”
“瞧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太后佯装怒道,“越发不懂规矩了。难怪连玥儿都不待见你了。”
“呃……”南司璃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见南司玥并未在意,这才稍稍放心。
南司玥浅笑,似并未听见方才的谈话,长指绕过发丝,淡淡然道:“那,这相国寺,玥儿还要不要去呀?父皇!”最后两字,似从牙缝中狠狠挤出,听得夏颉帝心尖一紧。
“不许去。”夏颉帝厉声薄怒道。
南司玥再次冷笑,面上惋惜道:“可孩儿听了祖母一番话,对这相国寺很是向往呢。”
太后亦是诧然道:“皇帝,哀家看你平时最宠玥儿了,怎地今日一反常态?他想去,也不是坏事,你就让他去罢。”
“这……”夏颉帝不知如何解释,只猛喝了一口茶。
南司璃在一旁打趣道:“皇祖母,您有所不知,父皇呐,是听说这相国寺有一样宝物,怕被皇兄抢了去,这才不让他去的。”
“哦?宝物?璃儿快说说,是什么样的宝物?”太后亦是来了兴致。
南司璃故意顿了顿,半晌才道:“听说呀,这相国寺里藏着一位神仙姐姐呢,那模样俊得,天上七仙女都比不了。”
南司玥几欲笑出声,生生忍住。故作无谓,并不瞧南司璃半眼。南司璃心中略感失落,面上却不在意。
“瞧这话说的。”太后亦笑道,“这和尚庙里,哪来的女子。你这多大的人了,成天不学无术,可别诬了人家高僧的清誉。”
南司璃故作不解,说道:“那,除此以外,璃儿可就真不知父皇为何不让皇兄去啰。”
“要去便去罢。”夏颉帝无奈,只得摆摆手道,“只是你一个人去朕不放心。须得有人跟着才行。”说罢故意顿了顿,看向南司璃,却又不动声色道,“不如让琰儿陪你去。”
“唔……”南司玥低头不语。相国寺的秘密如若被南司琰知道了,只怕不好办事。
夏颉帝瞅他表情,不由心中一乐,少顷又道:“不然让璃儿去也行。”
南司玥眉头蹙得更紧了。如若南司璃又对他……他可是带伤之人,反抗无力,这可如何是好。偏那相国寺又是非去不可。思索半晌,终咬牙道:“孩儿听闻,近日贵妃娘娘身体不适,琰怕是要留在宫中照顾了。孩儿想,还是……还是让璃一同前往罢。只是……只是孩儿现在还不想看到璃,如非必要,让他远远跟着就行。”
夏颉帝点点头,应道:“如此,也好。”
几人又闲话了一会子,这才散去。
待到众人走远,南司玥忙唤来黎影吩咐道:“找可靠之人,连夜绘制一张相国寺地图。要详细。每间地牢,每条秘道,我都要看得到。”
黎影点头应了,心下却满腹狐疑。这相国寺乃本国国寺,神鬼之地,哪里来的地牢秘道?
南司璃随了夏颉帝从轩阳宫出来,行至御花园,见四下无人,便立于小径上拱手道:“孩儿多谢父皇。”
“好好的,你谢什么?”夏颉帝含笑回身,满腹海棠幽香扑面而来。偶有蝴蝶飞过,惬意地在花丛中翩飞不停。
南司璃答道:“自然是谢父皇为孩儿和皇兄制造机会。如此,孩儿便能好好向皇兄道歉,冰释前嫌了。”
“嗯。难得你有这心。”夏颉帝点头。不再追问。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存了私心。那南司琰与南司玥并非一母所生,多少有些隔核,若要真是一同前往,难保不会生出事端。即使相安无事,只怕遇事也并不若南司璃这般尽心尽力。南司璃自幼与南司玥手足情深,虽此次小吵小闹,却并不曾有害他之心。如此,甚好。
沉寂片刻,夏颉帝又道:“既你知道谢朕,不如替朕好好照顾你皇兄。别让他去危险的地方。”
“是。”南司璃恭敬地应了。心中却大为不解。皇兄向来不会无故去危险之处,父皇再三嘱咐,莫非这相国寺内真有不可见人的秘密?
第十章 行 (上)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玄武门外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男女老幼,无不翘首以盼。更有胜者,爬到路边的树枝上,引颈张望。四下里寂静无声,众人只听得各自的心跳声。
清晨尚冷,各人口中呼出的白雾为这静谧的四周凭添了几分寒意。但内心却是暖融融的。众人只道,那天下第一美人今晨将从此门经过。纵使福份浅薄,无缘见得美人面,倘有幸瞥一眼那俊逸不凡的四皇子也是可以大饱眼福的。
众人正是带着这样的期盼,在凛冽的风中长久忤立。
辰时刚过,朱红的玄武大门轰然开启。威严的羽林军迈着整齐的步伐排成两列步出玄武门。门外百姓自发地退至路旁,倒不是畏惧那写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而是早就听闻那天下第一美人有伤在身,不忍吵了他的清静。羽林军后面是几位护驾将军,南司璃,黎影,颜夕,以及张太医都在其列。紧随其后的是一辆镶金流苏的马车。明黄的幕帘后面,想必正是那病中的美人了。马车后面又是羽林军,守护着随行物品。其阵容庞大得与将军出征无异。
众人皆感慨于皇家的威严与气度,不免震憾,忙低了头去,只微微抬起眼角,心中暗自祈盼能有幸一赌天颜。
车内的南司玥听得马车出了玄武门,纤手一伸,白玉的长指撩起帘子,目光淡淡从路边扫过。
“咝——”众人皆是心头一震,当即石化。如此美人,果然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偏就有人瞧不见。那衣衫褴褛的乞丐哪管他是谁,背对马车,伸手摸入一翩翩公子衣襟,再抽出来时,手里便多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心下得意,转身即跑,不想刚一转身,恰好瞥见南司玥侧脸,当下怔住,跑也不跑了,只淌着涎水合不拢嘴。随即却又震撼于美人儿的圣洁,有些自卑起来,忙用袖子擦掉淌了一地的涎水,恭敬地垂手而立。而那翩翩公子,大白天被偷了钱财竟浑然不觉,站在乞丐身后亦是一动不动。
南司璃骑马走在车前,一脸戒备地四下观望。忽见众人反应异常,心下猜测,忙放慢马步,退至车旁。果然看见南司玥眼波流转,媚眼如丝。不由怒从中来,一把扯下车帘子,厉声道:“张太医说了,受伤的人,不能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