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行之M型社会(出书版) BY 亚海
  发于:2010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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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那是我在乡下的一家小染布坊采购的,拿来做您的旗袍……会不会太……」

「哎,你不懂,我就是要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染坊做的布来做衣裳,好剉剉她们的锐气,做好了就说是在江南那带的大染坊买的布好了,让她们遍寻不着!」

这些官太大们啊——我在心底唉道,当然表面还是得带着笑意。

「哎,不管是江南的染坊也好,小染坊也罢,不管怎样的布配上夫人您,看起来都像是御用染厂出品的布匹呢。」

「常师傅还是一样嘴这么甜,快来帮我量量尺寸,这件得赶着在下个月初前做好呢!」

每次去官邸回来,我总觉得自己以后若是下了地狱不知道会被阎罗王割几次舌头。

但这是在这个世代、这行业生存的方法。

现在会订制旗袍的只有这些有钱的夫人们,若是不讨好他们,我的旗袍店便没有生意,想靠做旗袍过活会很困难。

抚着旗袍店内架上的一件件旗袍,从领口的缝纫到扣子的制作,样样都是我的心血、手艺,我不愿舍弃这个工作,若是要被割舌我也要继续做下去。

说来也可笑,原先是因为小时候见到一名旗袍女郎着了迷,才会来跟师傅学做旗袍,做着做着对旗袍更是溢于言表地热爱,但对于女人却越来越敬谢不敏。

——或者应该说是对那些需要费疑猜去应对的人。

「师傅,怎么从袁府回来后就愁眉不展的?袁夫人不是又订了一件旗袍?」

问话的是我店内的学徒廖凯,他在我这边学艺也三年了,虽然还未出师,但我几乎可以放心地把一些重要的工作都交给他,他个性也憨厚老实,相处起来轻松,会来学做衣服主要是因为个子瘦小,不然他们家是木匠世家,理当继承家业的。

「是啊,我只是有点累……王夫人的旗袍弄得怎样了?」我走向工作桌前问道。

「版型已经画好了,师傅你看看。」

「嗯,腰身这边再朝内缩一下。」

做旗袍是我唯一的本事,也是我一生的至爱,不管怎样我都会继续缝制一件件的京沪旗袍。

在夜里来到袁府是第一次。

我心里只想着能早一日把这件旗袍送到袁夫人手上,便不顾天已黑地来到袁府。

用那匹布做成蓝旗袍再佐以手工刺绣,真是美得让人发愣,其实我是为了能快点看见它被穿上的样子才这么赶的,所幸看门的认得我,也让我进门。

也不知道是仆人们正在休息,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从大厅到内堂都没看到人,我小声地唤着,越走越深。

「有人吗——袁夫人——我送旗袍来的——」

我觉得越走越不对劲,所以也越叫越小声,快到夫人的厢房时,却听见男女嘻闹的声音。

「你好讨厌喔——我就说好像有听到人声嘛,还说是鬼吓我……」

「怎么可能会有人,袁老头在离这里几千里远的地方,下人也全被我拿了点钱叫他们去喝酒作乐了,这房子里就只有你跟我——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夫人。」

这、这声音不是袁夫人跟高总管吗?!

原来他们私下有染……

我知道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也知道……偷窥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便转身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下一秒,我却失去了知觉。

全身又冷又热地,我已经来到十八层地狱了吗?

「不要……不要……不要割我舌头!」我梦呓似地说着连自己都不明究理的话,我是醒着的,可是却没有力气动身上任何一个部位。

接着我听到脚步声,那是个很沉稳的脚步声,跟人的心跳一样。

不久,额上感到一阵冰凉,非常舒快,浮浮沉沉中,我应该是又进入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才有了活动的力气。

张开眼,景色仍是朦朦胧胧地,我专注地看着某个地点,随后清晰才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摆设很简单也很朴素,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跟一组桌椅。

我撑着床边下床时跌了一个跤,这时才发现自己手上脚上都有伤,且已经上好绷带,我踟蹰了一会儿,往后脑杓摸去,也是一样绑着绷带。

之后我扶着墙走到门外,还是不见人影,只见到许多染缸,有红的、蓝的、黄的、绿的……各种颜色皆齐全,甚至还有一些我未曾见过的颜色。

这里是……染坊?

我又往前走了一会,到了好像是后院的地方,眩目的阳光直射着我,我眯眼往前方看去,一件件漾染好的布匹在日光下闪耀着,随着微风飘起的样子让人直觉得自己是置身在七彩的极乐世界。

不过,极乐世界是没有「人」的。

站在布幔中的年轻男人回望着找,他身上穿着的衣物沾满了染料,应注是这里的染匠吧。

「你好……请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是你救了我吗?」

他用深邃的眼看着我,像张画像一样,始终没有开口。

始终。

不管我问了几个问题、说了多少话,甚至拉住他工作中的手腕,他一直都没有开口,连吭声都没有。

问到后来我失去耐心地脱口而出,「你是哑巴不成?!」

听我大喊,他还是没有回话,直把绢白的布匹一段一段放入染缸中,看着白布瞬间变璨蓝。

如同我的人生一样,一瞬就变色。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那晚发现高总管与夫人有染,然后……

「车师傅——我给你送饭来了!」门口传来一个孩童的声音,此时听到别人的声音我异常地感动。

进来的是个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绑着两条麻花辫子,圆润的双颊十分讨喜。

她见到我惊讶地道:「啊!你醒了啊!从河里捡来的人!」

「从河里检来的?」

「是啊,那天我们在河边洗衣,看到有个大东西漂过来,觉得奇怪,可是大家都不敢靠近,刚好车师傅经过,便跳进河里把那东西拖了上来,才发现是个人,当时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吓得我们全都跑光呢!」女孩边说着边把笼子里的饭菜往桌上摆。

原来我被丢到河中……一定是高总管与袁夫人怕我泄漏他们的情事所以想杀人灭口,可是我却还活着……

「后来车师傅还把你背回冢,请马嬷嬷看过后说你应该是没事!结果你真的醒了呢!」

我回头看了那个被唤作车师傅的男人一眼,他彷佛把我们两个当空气般,依旧工作着。

「马嬷嬷是?」

「这个村子的产婆啊,因为村子里没有医生,所以大家都找她看病。」

「……这样啊。」我不自觉地摸着手上的绷带。

「车师傅,快来吃吧!菜都凉了。」女孩把菜饭都放好后,唤着他吃饭。

车师傅此时才有反应,不过也只是对她摆了摆手,然后继续染布。

「车师傅叫你先吃,不够的话我再回家拿。」她像是会读心术般解释着他的动作含意。

「他为什么都不说话?」我疑问道。

「打从我认识车师傅开始他就不会说话啊。」

「真是对不起……」我诚挚地向他道歉。

方才边吃饭边听那个叫蓝婷的女孩解释,我才知道他真的是个哑巴。

「听说以前车师博的爸爸喝醉酒后总会骂人打人,所以车妈妈带着二儿子跑了,只留下他,那天晚上他爸爸更生气,先是打他,后来又拿起瓢子把染缸里染水舀起来直住他嘴里灌,街坊看到急忙阻止,可是却救不回车师傅的嗓子……之后过没多久,他爸爸也在有一次醉酒后掉进染缸里死了,只留下他经营着这个小染坊……」

稍作歇息的他坐在一旁喝水,已经知道对方不会回话的我则继续道:「我很谢谢你从河中把我救起……实不相瞒,我会被丢进河中是因为有人想置我于死地……我想我应该也回不去了……」

若被高总管与袁夫人发现我还活着,应该还是会想办法灭我的口。

看着双手,想起我的那间旗袍店,廖凯可以独撑大局吧……

我想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走人生的下一步。

「可以……让我暂时待在这边鸣?我会帮忙工作的,也想报答你!」

因为对方不会回话,所以我紧盯着他的动作看能否像蓝婷一样看出什么端倪。

喝完茶后的他站起,往后院走去,我也赶紧跟住他的脚步。

到了后院,见他拉布的动作我才明白他是要收那些晒完的布匹,我伸手帮忙接过布,他没有拒绝。

我想,这应该是我可以留下的意思吧?

在这间小染布坊帮忙工作已过了一个礼拜,做旗袍的我当然离不开布料,所以对染布的工作也很快就熟练。

不能熟练的反而是与他的相处方式。

那天我与蓝婷旁晚坐在门口乘凉聊天,蓝婷是蓝家的三女,蓝家则是车师傅的邻居,蓝大婶也一直很照顾车师傅,视如己出,常叫蓝婷送些饭菜过来,因为车师傅一工作就会忘了吃饭,而他也常买些东西送给蓝家,两家感情很好的样子。

不仅是缺乏说话对象的关系,还因为蓝婷是个可爱又直率的乡村女孩,故每每她送饭菜过来时我总会跟她多聊几句,可是又觉得车师傅可能会介意,与她聊天时总还会顾着他的反应。

我真的无法从他的各种反应猜出他的心思,像是昨日,我见新送来的那捆白布搁在外头,便把要把它搬进屋内,搬到一半时却一把被他抢走,表情还很愤怒似地,深怕我弄脏这些布的样子。

他一手就把布扛入内,留下呆然站在原地的我。

我只是想帮忙啊……

虽然无法掌握他的喜怒,可我又直觉得他是个好人,不然为什么会跳入河中将我救起呢?

我很想了解他,更想与他沟通。

「为什么你都知道车师傅在想什么呢?我都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我问着蓝婷。

他一伸手,蓝婷就知道他要加饭,他一转头,蓝婷就知道他吃饱了。

「猜?为什么要猜?」

「你不是用猜的知道他要什么吗?」

她摇摇头,两条辫子也跟着甩着,「跟车师傅相处久了,自然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想要做什么啊——车师傅的表情、动作都不会骗人说谎的。」

经她这么一点醒我才明了。

之前的我已经太过习惯于去猜测别人的心思、去臆测他们的下一步,然后想着要怎么做才能讨他们欢心,所以没有想过他表现的,就是他所想的。

「对了……常大哥,有件事我想了一晚,这是决定对你说……」蓝婷忽然蹙眉,揪着裙摆道:「那天,我妈对着车师傅正说你的事,她觉得你来历不明,叫车师傅不要收留你……怕你是逃兵什么的,会连带害到车师傅,但他直摇着头,很坚信你不是什么坏人……」

原来他不但把我救起,还这样相信我,到底是为什么?

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这几天相处下来我也觉得常大哥你不是坏人……你不会害车师傅吧?」

见她很想相信我,但又必要护着他的表情,我感到一阵内疚。

「蓝婷,我跟你保证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也不是坏人,更不是逃兵,但因为一些事……我没办法对你们说我的真实身分。」就连我现在跟他们说的名字都经过捏造……主要是怕他们还知道我仍活在世上的话……

「嗯……我知道了。」蓝婷对我露出谅解的微笑,「那至少跟我说说你以前在做什么的吧?」

我哑然失笑道:「我是个旗袍师,帮人做旗袍的。」

「旗袍……长什么样子啊?」蓝婷歪着头道。

「你、你没见过旗袍吗?」话脱口后我才想起这里是较偏远的琅下,男女老少都粗衣粗布的,搞不好他们连黄包车也没看过。

「哪天我帮你做一件吧,穿起来很美的。」

那天跟蓝婷聊过后,虽还不能从他的动作看出他想说什么,不过我面对他时变得坦然些,也慢慢记得他的一些习惯动作。

说话时他若定定地看着我,就是希望我能继续说下去,把东西从我手中抢走,是不希望伤还未好的我搬这么重的物品,我哼歌的时候他跟着打节奏的话,即是他也喜欢这首歌。

我还发现一件事,年轻的车师傅手艺很好,染出来的布匹颜色花样绚丽而耀眼,而当天他染的颜色便是他心情的写照。

天阴阴的,他忧心着会不会下雨,染的就是蓝色,那天的饭菜合他胃口时,他会染红色,刚卖出一捆布匹时,他会染出让人看得心花开的粉色。

我曾好几次称赞他的技术,他总是撇过头,脸颊上也染成淡淡的红色,其实他是个容易害羞的男子。

「这布是?」那是条漂亮的橙布,他突然交到我手上,我费解地看着布问道。

接着又拿出一些工具交付与我。

——那是我最熟悉的裁缝工具。

「你……那天我跟蓝婷在讲话的时候你听到了?」

他没有否认地低头抿了抿嘴。

「你是要我做旗袍给她吧?她是个好女孩我知道……」真是对可爱的青梅竹马,若是结为连理应该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我会尽我毕生所学,做出最美的旗袍。」我握着他的手道,他有点不太习惯地转过头,我便笑着放开手。

不知为何,隐约觉得,当旗袍做好的时候,也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旗袍尚未完成时,有个认识我的客人来到。

「有人在吗——」门口传来叫唤声,我先出来应门时,却见到熟识的面孔。

「邓昌?你是邓昌吧!」袁府的长工邓昌竟然会出现在这小乡村。

邓昌见了我却犹如见到鬼魅般大叫,还吓得跌坐在地上,移臀往后退「鬼、鬼鬼啊——」

「邓昌你冷静点,我不是鬼,我是人!」我连忙上前安抚着他,「我没有死。」

「常、常师傅,你真的还活着?」

「是啊,不信你摸摸,还是血肉之躯呢。」

邓昌摸了我的手臂之后才放下心似地松一口大气,但他又疑惑道:「可是……高总管说你……到袁府偷东曲,被他发现追赶,赶到河边后说你跌落河中溺死了。」

原来高总管是编这样一个谎言。

「死总要见尸吧?」

「你的学徒廖凯也是这么说……他不信你就这么死了,那阵子常上袁府讨人,说你是不可能偷东西的,可是高总管都以闹事为由,叫下人把他打回去……」

「廖凯……我那憨厚的徒弟……」我哀痛地道。

「所以……常师傅你到底是?」

「这……一言难尽啊。」我摇头道:「对了,为什么你会在这边呢?」

「高总管唤我们过来拿布的。」

「高总管……邓昌你可千万别跟高总管说你见过我!我没有偷东西,可是……若高总管知道我还活着……那我真的就要再死一次了。」

「咦?可是高总管在后头,等等就会过……」

邓昌还没说完,我便越过他肩头看到门外朝染坊走来的高总管,像猫见到耗子转身想逃时,却撞着了不知道在我身后站多久的车师傅,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必须躲起来必须躲起来!」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向他解释,一股脑儿想找地方躲,冲动地就往染缸里跳了进去。

我真是三生有幸,缸里的水还没加上染料,我捏着鼻子憋气,耳里除了听到咕噜噜的水声外,隐约还可以听见高总管与邓昌的说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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