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行之M型社会(出书版) BY 亚海
  发于:2010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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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还听见说话声,我不能浮出水面,此时我才想到自己真是个蠢才,跑到里面柴房不就行了,真是急病乱投医,还躲在水里憋气呢。

说话声一直持续,感觉他们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但我的头已经开始发晕。

我……我快撑不住了。

伴随着锵当的一声大响,我总算又能喘息。

拼命呼吸的同时,又感觉自己正被人紧紧拥着,紧得像要把我嵌住似的。

睁开眼看到的,是被打破的染缸,还有抱着我无声嚎哭的车师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为了想要说话而把嘴张开。

我模仿着他的唇型说话,念出来的却是我给他的假名。

「常……侃。」

他听见我说话,又把我抱得更紧了。

「车师傅……」我不禁也回抱着他,「你放心……我没死。」

此时我听见回话声,只可惜不是上天降下奇迹,让车师傅的嗓子好起来。

「常师傅!你没死!?」

仍在现场的高总管高声大叫着,我还来不急逃命时,他倏地冲过来也抱着我。

「太好了!你没死……你没死啊……」高总管又哭又笑地把眼泪鼻涕都擦在我身上。

被两个男人抱着哭……是我不想再尝试的经验。

事后高总管对我忏悔,那天他一时情急,便拿了花瓶朝我的头打去,我闷吭不响地倒下,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便畏罪把我背着丢到河里。

尔后,他良心不安,夜夜不得安眠,常梦到我的怨魂向他索命,袁夫人也是一样,所以他们还私下帮我办个公祭,听说我的坟还在后山呢。

他不断地向我磕头,要我原谅他。

我心想也罢,只是我徒弟廖凯被打得太怨了,我提出希望高总管能补偿他的要求,他也欣然答应。

「还有什么事我能做的吗?」高总管殷勤地道。

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放心吧,那个知道你们有染的常师傅已经死了,我就像白布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离去之后,我转身换质问另外一个抱着我哭的男人,即使知道他不会回答,可是我仍无法不去问他。

「……为什么要救我起来?为什么着急地打破染缸,为什么……你要哭?」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我,我则祈求回应地望着他。

接着他转身用手指从染缸里沾了点染水,任地上写下一行字。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原来你会写字。」

「咦——我还以为常大哥你早就知道了,车师傅本来就认得字,也会写字啊,不然怎么卖布的?」蓝婷惊呼道。

「……我、我没看过他写字啊。」

也许有过,只是我忘了可以与他用笔对谈,况且,现在也不太需要了。

「对了,这件旗袍……你看看合不合身?」我从身旁拉起一件短旗袍,蓝婷看着旗袍瞪大了眼,嘴还久久没阖上,看得我发笑。

「别发呆,快换上让我看看。」

我把旗袍塞进她手里,推着她到房间,不到半炷香时的间,一个娇美可爱的旗袍姑娘便出现在我眼前。

「好漂亮,是仙女下凡吧。」我诚心地道。

让花漾年华的少女能穿上旗袍,比做旗袍给官太太们还要有成就感。

「常大哥………这件衣服真的是要给我的?」她仍不可思议地说。

「当然,布是你车师傅染的,旗袍是我亲手缝的,是我们的心意。」

「谢谢你们……不知道韩老师看到会说什么。」蓝婷此时害羞的神情就像是提及自己心上人一样。

「韩老师……该不会是你喜欢的人吧?」

少女脸上的一抹嫣红证明了我的猜测,原来之前另一个猜测是错的。

我不禁松口气,真是太好了。

我走到后院,那里仍旧晒着布,今天的布只有一种颜色。

是让人看了都脸红心跳,害臊到让人想问问这个染布师染布时到底在想什么的颜色。

「这种颜色的布……你想拿来做什么?」我问道。

这么别扭煽情的颜色一定卖不出去吧……穿上街也不是、当桌巾也不是。

他伸长手把布一把拉下,趁我不防,用布将我俩缠在一起,就像做某种食物般。

我靠在他胸前问道:「做……春卷?」

他轻摇着头,无法发出声音的嘴微张,我学着他嘴巴一开一阖。

「……被单?」

他含蓄地笑了。

那夜,我与他在手染的被单里,有染。

.阿公的床底下

我的阿公去世了,享年八十二岁,还记得在前几天,我才从他手中接过分量十足的红包,当时大家说着阿公的身体健康,一定会活到一百岁的祝贺语,而我们却在刚开学前接到电话,说阿公在客厅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失去了意识,没生过什么大病的他死因是多重器官衰竭,简单的说就是没有任何病痛地老死。

爸爸是阿公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一定要回老家治丧,我跟妹妹也向学校请了假回老家帮忙,我们都是自愿的,因为阿公生前非常疼爱我们。

回到家后,四合院的门口甚至还挂着红布,爸爸说那是老家这边的习俗,过了七十岁去世都算是安享天年,理当庆祝。

我不懂这个道理,我只知道阿公去世我很伤心。

阿公的棺木暂时被安放在四合院的正房,许多长辈邻居都拿着长椅在外面守灵,边聊着阿公生前的往事。

我也拿了张板凳安静地坐正一旁,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话也没听进耳中,顾自怀念起我回忆中的阿公。

阿公与阿嬷只有爸爸这么一个独子,阿嬷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我只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是个大美人。

而阿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听爸爸说,有时候一整天听不到他说上一句话,少话加上不常有表情的长脸,很多人都以为他很严肃,其实他心肠很软。

阿公以前是这里的大地主,大家都得向他租地耕作,那个年代农民都很穷,孩子又生得多,常常有缴不出租税的时候,当农民硬着头皮跟阿公讲时,阿公总会低头摇晃,农民总以为这是「不准」的意思,此时阿公会走进房内拿一包米出来,不但不用缴租金,还送他一包米。

这些都是听邻居的婆婆说的,他们家以前也是跟阿公租地耕作,三七五减租后,田地己经变成他们家的花田,现在专门种植菊花。

阿公对待外人好,对待自己人更是好,爸爸现在的工厂当初的资金有一半以上都是阿公出的,还因此私下卖掉了好几块田。

他对我们孙子辈的更是几近于溺爱的程度,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的玩具不是用一个两个来计算,是以一箱两箱来计算的,他常常带我到玩具店,只要是我目光停留超过五秒的玩具他便二话不说地买下,买到妈妈都常念他别再买了,并跟我说不可以再吵着要阿公带去玩具店,可是事实上即是阿公直接抱我上脚踏车,还小的我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时候就抵达玩具店了。

若是星期日回阿公家,他会带我去附近公园,因为假日那边会有许多摊贩,回来的时候我也是两手都拿满了糖果零嘴。

我最有印象的一次是公园里有个摊位牵来一只迷你马,供人坐上去绕圈,从未看过马的我双眼直发亮,对着甩来甩去的马尾巴看得发愣,阿公当然又马上付了钱,把我带到马上,由老板牵着绕圈。

当时的我好兴奋好快乐,在马上大喊着:「阿公——阿公——我在骑马呢——」

在一旁观看的阿公微笑地看着我,那副慈爱的面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边打盹边回忆起往事的我下巴一掉突然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旁边,爸爸跟其它长辈好像在争执什么。

「小靖,你要睡可以去偏房里面睡啊。」妈妈突然从身边唤着我。

「不、不用了,我睡醒了,爸他们在吵什么啊?」

「他们没有在吵架啦,只是村里的接生婆阿月婶刚刚来上香,人家聊到你爸出生的那天,是难产,阿月婶说你奶奶费好大的劲才生他出来,还差点丢了命,阿月婶又说一定是鬼月的关系,可是你爸的农历生日明明是十二月,所以他们争得大眼瞪小眼,阿月婶她还气到回家拿她的记事本,说她都有记录,不会错的。」

「喔——只不过是差几个月嘛。」

「是啊,而且我在想应该是那个年代的人都比较晚去登记出生的小孩,所以才会晚几个月。」妈妈偷笑道。

「妈,那你怎么不去劝劝他们,跟他们讲啊?」

「你阿公虽然话很少,可是他喜欢热闹喔,」妈妈抬头望着乡下的满天星斗,「我还记得跟你爸结婚那天热热闹闹的,就只有阿公坐在主桌上,静静地吃着饭看着大家,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是那个表情是我看过他最高兴的时刻。」

「妈,阿公真的留给我们大家各种回忆呢……我好想他。」

「是啊,阿公最疼你了,喔,对了,大姑说你这几天有空的话可不可以帮忙清理阿公的房间?如果是你来整理阿公的遗物的话,他应该也会同意吧。」

「嗯,好啊,我这就去看看。」

阿公的房间就在正厅左边的侧房,房里有张大大的红眠床,听说阿公要娶奶奶时是请木雕师傅到家里制作,所以雕刻细腻、图案栩栩如生,还很坚固耐用,我小的时候也常常在上面睡午觉。

红眠床就是所谓的新娘床、双人床,在四十几岁就丧偶的阿公没有再娶,独自一个人睡着这张双人床也过了四十年。

我坐在红眠床旁边,看着枕头跟折成豆腐干的棉被,闻到阿公的味道。

突然想起什么的我弯下腰看着床底下,那只皮箱仍然存在。

我把它拉出,意外的是皮箱上都没有灰尘,可见阿公一定常常拿出来。

我打开环扣,掀起箱子,还记得上次看到这个皮箱已经时小学时候的事了,那时我贪玩,钻进床底下,还一股脑儿地撞到这个皮箱哇哇大哭。

「呜阿公——」

「乖喔乖,不痛不痛。」阿公把我抱起,安抚了好一阵子我的哭声才停歇。

「阿公,皮箱里面是装什么?」

阿公看着我,停顿了一下才道:「装着阿公最宝贝的东西。」

「是什么?我要看我要看!」好奇的我吵着要看皮箱,阿公也拿我没办法,把皮箱放在我眼前打开,看到一迭又一迭的泛黄纸张的我很失望。

「原来只是纸……」

经过这么多年,阿公去世,我再度打开皮箱,里面仍旧放着那几迭泛黄的纸,我随意翻看才发现这些都是一个叫录沧的男子写给名叫黄菁女子的书信,时间刚好在二次大战期间,信纸像是经过战火般斑驳。

那时也是日据时代,许多本岛的男子会被他们所谓的「皇军」带去南洋打仗,这名叫做录沧的男子好像就是被到连他都不知道名字的小岛充军,唯一舒解思乡之情的也只有书信。

看这些信件内容黄菁似乎是男子的未婚妻子,他常常用真挚的言语阐述他对黄菁的思念,让人看了都不免对这对分开的恋人感到悲哀及惋惜。

我快速地把信件看完,随着日期增加战况也越来越惨,信件所叙述的内容也越来越惨,他写道:「……我们已经饿了半个月,什么都没有吃,弟兄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外面炮火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停歇,不过,你放心,尽管日本人怎么喊万岁怎么自杀式地攻击,都止不住他们在战争的败阵,只要等他们投降我就可以回家了,等我、等我……」

最后一封信离投降那天还有三个月,情况似乎己经到达最糟,不过就信件来看录沧精神力还撑得下去,只是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活着回来……

此时我才想到最重要的一件事。

录沧不是阿公啊,黄菁又是谁呢?还有阿公为什么会说这些信件是他的宝物?!

我匆忙地跑出大厅,看到大姑奶奶便急着抓她问道。

「姑奶奶,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录沧的人啊?」

大姑奶奶是阿公的姐姐已经高龄八十四岁,身子仍很硬朗,就是有点耳背听不太清楚旁人的话,她大声地对我说:「啊——!?什么沧?」

「录——沧——不知道姓什么,就只知道叫录沧。」

「录沧——喔?」

「对,跟阿公有关系的人里面有没有叫录沧的。」

大姑奶奶想了想,她的脑袋仍旧很管用,「录沧……啊,不就是阿沧嘛——」

「阿沧?他是谁啊?」

「他是你阿公的好朋友,那时候他们还一起去当兵,只是……好像没有活着回来。」

跟阿公一起当兵?可是他的信件都在阿公这边……啊,应该是当时他们受困在南洋小岛,信根本寄不出去,所以阿公就把他的信带回来。

但……怎么没交给那黄菁呢?

「姑奶奶,那你认不认识黄菁啊——」

「哎呀,小靖,你这个脑袋要比我还不中用啰,黄菁就是你奶奶啊,你阿公的媳妇。」

我再度回到阿公的房间,又重新坐在红眠床旁,看着桌上那箱信纸,却怎么想也想不透。

为什么阿公的好朋友录沧的未婚妻是我奶奶,而且阿公还把这些写给奶奶的信带回来保存好说是他的宝物?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部日剧的桥段,里面也是好朋友一起去当兵,但是其中一个阵亡,临死前托好友要好好照顾他的未婚妻,后来他也真的跟他的未婚妻结婚了。

有没有可能阿公也是这种状况呢?可是……

我又再度翻看起那些信件,里面有一封写道:「……菁,如果我不幸战死的话千万不要挂念我,趁青春华年时改嫁吧……」,日期隔了几周好像女方有回信,所以他又回信道:「……菁,没想到你……既然你心意这么坚定、决不改嫁,那我也会尽我所能地在这蛮荒之地活下去,衷心期望着能再见到你的那一天能早日来到。」

从信上看起来这对恋人似乎心意坚定,非他不嫁非他不娶,所以有可能他在临终前拜托阿公照顾她吗?而且阿公真的有可能因为好友的托孤而娶奶奶吗?

越想越想不通的我往躺在红眠床上,翻了又翻还是觉得好奇、想知道真相,我终于还是止不住手脚地往阿公的书桌边走去,拉开中间的抽屉,那是一本日记,我知道阿公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

翻开日记后,才发现这本日记只记载到近五年,我又开始翻找其它抽屉,果然找到一本最旧的日记,第一页的日期是日本战败后半年。

阿公的日记跟他的话一样很少又很简短,有的只是备忘录,记录哪些人的田租收了、哪些还没,还没的有时候会被两条直线划掉,我想那就是缴不出来的情况。

我从第一页仔细翻看,看能不能找到相关的记事,最后翻到一半的时候看到这一行字。

「七月二十五,菁难产,儿子出生,母子均安。」

七月二十五日?

妈说有时候会晚报户口,可是……他们是当年的三月才结婚的,虽然对于两人认识的过程日记内都没有详述,不过开始有奶奶的名字出现也是当年一月才有的事。

我又走出大厅,泰半的人都已先回去休息,只剩爸爸还在烧脚尾香,我拉着张凳子坐在他旁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爸爸好像也看出我有心事,自己先开了头。

「你阿公啊,从我小时候他就是这个样,不太爱说话,但是对我的关爱绝对不会比对你的时候少,像这样的人都会有什么心事藏在心头,我也有一次趁晚上跟他一起喝酒,让你阿公多喝了一点话也多了些,想问问看他藏了多少事,可是不管怎么问都问不出什么事,他最后握着我的手看了我很久、很久,嘴里念着,『找个你爱的人,给她幸福、给她幸福……』,别以为他是没有给你奶奶幸福而内疚,他对你奶奶无微不至,她甚至什么家事不用做,连最后生病时你阿公也每天守在病榻前……所以我猜,他以前应该是另有喜欢的女子,但没办法给他幸福……喔,这当然不是说他不爱奶奶,而是,一种遗憾……小靖,你长大就会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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