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行之M型社会(出书版) BY 亚海
  发于:2010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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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每次都爱来这套,我都二十一岁了,老早就是大人了。」

「是吗?你也有失去初恋的遗憾吗?我到现在初恋女友的照片还收着呢!」爸爸笑道:「啊,别跟你妈讲!」

「我知道啦——」平常跟爸爸总是最佳共犯的我当然懂得要守密,「对了,爸,我们跟奶奶那边的亲戚好像都没有很熟喔?」

「奶奶那边的亲戚很少,也比较少联络,不过我记得你奶奶那边有个妹妹,我跟你妈结婚的时候她还有来喝喜酒……好像还住在奶奶的老家吧……」

「奶奶的老家在哪?」

我像着了魔似的,隔天早上点了第一炷香后就往火车站飞奔而去,拿着一张旧地址搭上去奶奶故乡的第一班车。

坐了近四个小时候我才下站,幸好地址里火车站满近的,我便用走的前往,不知道那个小巷在哪边时,我停在一间现在已经很少见的老式杂货店前。

「不好意思,老板在吗?」

「老板——」

我喊了大概五、六声,才从里面阴黑的房间里才出一个长得有点可怕的婆婆,我怕没买东西不好意思,只好随手拿了饮料。

「我要这个。」

「二十元。」

「那个,可以问一下这个地址在哪吗?」我指着手上的纸道。

「啥?」

「我要问你二十七巷怎么走?」

「二十七巷?早没啦,那边重划过,现在都盖新房子了。」

不死心的我继续问道:「那你认识一个叫黄馨的婆婆吗?她住在那边。」

「黄馨?你找她做什么?」老婆婆眯着一眼看向我,表情越来越恐怖。

「我是她姐姐黄菁的孙子,有事找他。」

「喔,孙子都这么大了啊,也是,她姐跟她都去世几十年了呢。」

「黄馨奶奶已经过世了啊……」

「是啊,你找她有什么事?她的孙儿都不住在这边了。」

「我是想问她有关我奶奶的事……」

老婆婆拍着胸脯道:「黄菁的事啊?问我啊,我看着她长大的!」

看着她长大!?我不禁怀疑起老婆婆的年纪,但仍是死马当活马医地问道,「那请问您知不知她有个未婚夫叫录沧啊?」

「录沧喔,当然知道啊,黄家跟何家以前就是世交,他们从小就指腹为婚,只是黄家搬到这边来后小两口不常见面,但还是一直有在通信的样子……只是,哎,最后那黄菁还是被迫嫁给董康啊。」

听到一半我瞠目结舌,怎、怎么又跑出第三个男子的名字?

「等、等一下,被迫嫁给董康?!我奶奶是嫁给彭允年,也就是我阿公!」

「那是后来才改嫁的,黄家在日据时代家道中落,跟董家借不少钱,说什么都要大女儿黄菁嫁给他家的那个笨儿子,可是黄菁早就有未婚夫了,就是那个我没见过的录沧,当时黄家大家长黄父好像觉得他早就战死,黄菁当然还是相信他还活着,黄父与她约定,一年之内再没有音讯就要改嫁董康,一年过去都没有回信她也只好死心,这是我后来听董家仆人讲的,他说黄父早早寄了封信给录沧,说他女儿得病死,也难怪录沧没再回信了……

她改嫁给董康没多久,也不知是谎话说太多会成真还是报应不爽,那董康德急病死了,可是活寡守不到一年,有个青年对她好像是一见钟情,对方家里是望族,黄父当然也高兴,还命令大家不可把黄菁已经结过婚的事招摇,后来马上就结了婚,那青年才是你的阿公。」

听到杂货店老婆婆述说的事,我大为震撼,并向她询问更详细的时间点,也刚好她都有记帐的习惯,看着账本那些事的回忆也会跟着想起,所以我得到准确的时间。

又达着四个多小时的火车回到阿公家,一路上我心事重重。

首先是奶奶与录沧的通信,照老婆婆说的时间点,她应该没有再与他鱼雁往返,但是阿公手上的信件却很明显的有回信的情况,不是一个人单方面的在写信,所以一定有人顶替奶奶回信,而且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阿公。

还有另一个事实更叫我觉得害怕。

爸爸,到底是不是阿公的亲生儿子?

我,是不是他的直属孙子?

当我又回到阿公房间的时候,天色早已乌黑,爸妈不知为何也没有问我今天去哪里,大概是看我满脸愁容,以为我在想阿公吧。

我坐在阿公的书桌前拿起那一叠叠日记一页一页地翻阅,日记里的阿公依旧寡言,什么都不说,直到我翻到某一页觉得那页特别厚,拿起小刀轻轻地一割,是两页日记黏起来的部分,从里面掉出一张黑白照片,保存得很好,照片中人不是奶奶,是一个我没看过的年轻男子,相貌堂堂,果然字如其人。

那就是录沧——阿公深爱的人。

我曾猜测过他们的故事会不会像那部日剧一样,但是真正事实也很像一部老电影——大鼻子情圣。

照着这些信件来推敲,阿公应该是早一步收到奶奶的死讯,怕录沧崩溃失去精神支柱,毕竟那个时候在蛮荒的南洋打仗,饮水粮食都不足,日本军人还有他们的天皇当支柱,被强逼去打仗的他们没有,要活下去只能仰赖强韧的精神力。

阿公怕他撑不下去、不希望他死去,而顶名写信给他。

跟那部大鼻子情圣一样,顶替名字写信给所爱的人,但他却不知道你不是她。

我把照片又放回两页的夹层中,仔细一看那一页的记载着的日子,是我的日子。

『四月五日,孙子,平安诞生,命名为彭靖。』

我突然觉得好想哭,为什么我要好奇?为什么我要发现真相?寡言的阿公一辈子未对人倾吐的事为什么我要把他挖出来?

这样我就知道,阿公看着爸爸的脸的时候,脑中浮现的不是录沧……

是奶奶,他永远也无法赢过的情敌——

是董康——害他变成大鼻子情圣而不可自拔的人。

这样我就知道,阿公后来发现奶奶没有死而娶她,很有可能只是一种补偿心态……

阿公说这只箱子是他的宝物,我想那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我真的希望录沧曾经爱过阿公,因为他是这么爱他。

阿公看着我出生的时候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我也不想去臆测了。

我只知道那年他看着在马背上的我大声叫他阿公时,面容依旧慈祥。

如果有人问起——我仍然会说我是阿公的孙子。

最后我把日记与信件都锁进那只皮箱中,然后放在床底下,等待阿公火葬的时候一同烧掉。

离开房间前我又看向那张传统的红眠床,它显得更加孤单了。

.少爷的钢盔底下

「少——爷——少——爷——您等等我啊。」

在乡村小路上老总管追着迳自走在前方的少年,少年回头没有说话,只是莫可奈何地看着老总管,停下脚步等他。

「小——爷,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们来接您,可是这是老爷的吩咐……」

没有什么表情的少爷收了收下颚,他也不想让他们难做事,虽然讨厌表现出自家财势权势,但这对他父亲来说己经是最后底线了,小学时他身边都还有个书僮伴读。

他是这个地方大地主的儿子,放眼望去看得到的田地都是他们家的,身边同学的爸爸都是他们家的佃农,从小就没人敢对他大声说话,更徨论与他交朋友了。

上了初中之后同学更少,大部分的佃农之子能读到小学就算很好了,有些家庭里的孩子连小学都没办法上,大字也不识一个。

「少——爷,今天大小姐有人来提亲呢,是隔壁县的望族,听说家里也有几十甲地,真是门当户对,可是老爷好像舍不得把大小姐嫁出去……」一路上只有老总管的嘴巴开阖不停,少爷只会偶尔回头看看他,或是停下脚步看着稻田中的稻草人。

当他们行经那座每天总要走过两次的小桥时,桥墩下传来男子的呼救声。

「帮、帮帮忙啊——我不小心掉进河里了!」

「少——爷少爷,好像有人掉进河里了!」

老总管与少爷往下一望,一个少年连人带脚踏车一起裁进河中,这条河本来就不深,只是河底有许多淤泥,少年上半身在水面上,拼命地想把被淤泥卡住的脚踏车拉出来,碍于水中难以施力,脚踏车没有移动半寸。

「看起来不像我们村里的人……」老总管回头一望,没想到少爷从旁边的斜坡跑了下去,老总管边叫边追,「哎,少——爷、少——爷!回来啊,跳进河里会着凉的、衣服会弄脏的!」

少爷义无反顾地走进河中对着少年淡淡地道:「我帮你。」

「感谢!那你拉着车头,我推车尾。」

最后连老总管一起三人同心协力才把那辆笨重的脚踏车拉起,全身湿透的少年爽朗地大笑,自嘲道:「我真是笨,本来要骑去初中先跟老师报到的,结果路上一不注意就整个人滑进河里,哈哈——」

「你是……转学生?」

「是啊,明天才要去正式上课……啊,你的制服……」少年见到少爷的卡其制服后开心地道:「请多指教,我叫何录沧,是新来的转学生。」

少爷一时怔住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又被老总管推着走,「少爷,不赶快回家更衣会着凉的!」

录沧则对他们挥手,大声叫道:「今天谢谢你们!明天见啊,『少──爷』!」

少爷被叫少爷这么多年,只有他口中的「少爷」不带有任何地位高低的意味。

录沧的爸爸在公家机关办事,这年调职到这个村子,与少爷意外结识后变成朋友,他很喜欢他的名字,习惯叫他「录沧」,而他总是打趣地学老总管叫他「少——爷」,声调还学得唯妙唯肖。

他上学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家是大地主,也许是他的爸爸与他家没有利害关系,也许是他天性如此,他对他的态度不像其它人,他们会吵架,也会玩在一起。

录沧每个礼拜都会写一封信,里面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日记,记载着这个礼拜的发生的大小事,少爷知道那是寄给录沧他那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的。

每次录沧都会一脸不耐烦地坐在大树下写信,边写还会边向坐在身旁的少爷抱怨:「要不是父亲叫我要与对方『保持联络』,我才不会写这个『周记』咧,少爷你看,这是她这个礼拜回的,你不觉得她好像也不太想写『周记』?」

少爷读过信,觉得对方字迹娟秀,虽然字里行间也都是些小事,不过并不觉得对方是不耐烦地写这封信的。

他没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出,倒是附和录沧的说法:「嗯,是啊。」

「干脆我就写上『菁吾爱,你我心意相通已不需文字传达、鱼雁往返,为节省嫁妆与聘金,就别再写信了,您说好不?』,这样不错吧,哈哈——」录沧说完顾自大笑,没注意到寡言的少爷欣喜的样子。

但是他仍与她通信,没有间断。

初中毕业后,录沧当上老师,整个人变得老成许多,少爷则变成少当家,帮忙父亲处理一些帐目的事,两人虽没办法再同以前一样玩在起,不过闲瑕时还是会坐在河边谈天说地。

这天,录沧突然道:「我跟菁已经在讨论结婚的事了。」

「这样啊……」明明还记得前几天他才在抱怨回信很麻烦,没想到他们竟然要结婚了,少爷目光飘渺地望向黄澄澄稻田中的稻草人,随即转头向他说出那句他练习了好久的话。

「祝贺你。」

尽管练习了千百次,真正说出的时候,语气仍是颤抖着,幸好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把稻田刮得沙沙作响,掩饰掉他痛苦的语气。

录沧边整理一旁被吹乱的信纸边道:「其实你应该要比我早结婚的吧?听老总管说你的亲事都推掉好几十桩了。」

「我还早。」

「你跟我同年,哪里还早?要不我跟菁问问她妹妹……」

「不用了!」少爷大声地回绝,把录沧吓了好大一跳。

「允年?你……」

惊觉自己失态的他马上又道:「我、我早觉得这种是看缘分,强求不来的。」

「哈哈——是啊,那我跟菁一定是孽缘,从小就指腹为婚呢。」

少爷淡然一笑,是啊,我比不过的孽缘……

「录沧,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录沧想都没想就应好:「嗯?好啊。」

「请跟……跟我一起去相馆拍照片。」

「照片?」录沧不解地问道。

「我要去日本读书了,想留张你的照片作记念。」

「两位坐近一点,好好——少爷笑一下喔。」

照相馆的老板一直提醒少爷要笑,可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所以拍出来的合照有点奇怪,一个笑得开心的俊俏青年与一个呆板面孔的青年。

他们一共拍了三张照片,一张合照,一张少爷的独照,一张录沧的独照,各洗两份,可是少爷回家后马上就把另两张烧毁,只留下他的独照。

原本要带着他的照片远行去日本的少爷,却因为二次大战战况而去不成,而原本要与黄菁结婚的录沧则在此时被日军征召了。

原本也在年龄范围内的少爷则因为父亲的势力与财力让他除名于征召名单,可是谁都没想到少爷不愿享有此特权,竟然自己只身投军而去。

少话的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结果找们又凑在一块了,少——爷。」录沧开心地搭着他的肩,「有同乡在一起,在这鸟不生蛋的南岛总算也能苦中作乐。」

见他看到自己这么高兴,从军也算是有了代价,少爷也搭着他的肩,心中的欢喜是他的上千百倍。

但是,战争是可怖的、是苦的。

原先乐观又常逗他笑的录沧也被这绵绵无期的战争磨得憔悴,有时一天甚至与他讲不到三句话,唯一能让他欢喜的只有在接到他未婚妻来信的时候。

他们身旁许多同袍有的染上南岛的古怪疾病、有的因受伤而失去生存意志、还有久战厌世的人都一一在他们身旁消失。

留下来的人并不是特别坚强、也不是特别好战,只是他们知道,有人在等他们、有人伴着他们。

「彭允年、何录沧,有信件。」送信的班兵高唱着他们俩的名字。

录沧此时刚好不在营内,少爷帮忙代收,打开自己的信件,里面仍是父亲写着他可以用什么方法让他回国,只要他一点头……

少爷毫不犹豫地重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他当然也想早一天离开此地,但是他只想与他一同离开,就算不能一同回故乡也……

他看着手中另一封要给他的信,原以为是他的未婚妻寄来的,没料到这次与以往不同,只是封明信片,明信片上的笔迹也不似他的未婚妻。

他好奇地把明信片一翻转,看到的消息让他错愕不已。

『……菁于月初病逝,莫再来信……』

他急促地喘着气,重复地看了明信片好几次,他的内心同时有好几种情绪交织,是可怜、是惋惜、是欣喜、是机会……

他不知道该不该将这张明信片交给录沧,但是并没有多少时间让他考虑。

录沧掀帐而入劈头就问道:「允年,有我的信吗?刚刚看到有人在发信……」

他把明信片仓促地藏进自己的口袋中,并压抑着情绪回道:「没有耶,只有一封我的信。」

「这样啊……」录沧难掩失望的神情地离开帐篷后,他把明信片从口袋拿出,藏在钢盔底下。

最后他会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想起他曾跟他说过:「也许,我现在活着只是为了等她的信,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在这人间炼狱还有没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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