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刻起,他就变成了他的未婚妻,代她回信。
每每录沧要寄信时,少爷便会藉帮他拿信之名把信偷偷收起来,并跟发信处的班兵套点交情,顺手把自己回的信盖上邮章插入进去信堆里。
原本只是想缓和这个消息,不让录沧在这么艰困时刻收到这封信,让他失去活下去的动力,但是他越回信越是陷入录沧深爱着自己的情境中,来往这些书信是他人生中感到最甜蜜的时刻,即使只有文字来往,即使是透过「黄菁」这个名字、即使现在仍正战争之中……
录沧这天收了信,整天笑容没掉下来过,到晚上还兴奋地睡不着觉,偷偷地与少爷说悄悄话。
「分隔两地的恋人更能感觉到爱情的力量之大……」录沧带着笑意道:「我觉得我跟菁的感情是越来趣好了,最近这几封信让我知道我们的心意是如此相通……」
他不知该不该回话,只好闷在毯子里装睡,可是那晚他睡得特别甜、特别沉。
钢盔底下的秘密,他得埋藏一辈子。
随着战况告急,偏远地方的战区缺乏后援援助,他们身处的这个地方更惨,不但没有后援,还被敌军包夹,两军僵持不下,粮草一天天耗尽,士兵苦不堪言。
当然,士兵们的信也寄不出去。
没办法与未婚妻通信的录沧虽然沮丧但仍用意志力苦撑,因为他在信中跟她约好了。
他要回家,与她团圆。
最后录沧还是没能活着回故乡,他染上了南岛的疾病,随队的军医对于这种病束手无策,也没有办法将生病的士兵送到战争后没接受更妥善的治疗,连给病人一顿象样的食物都没有,因为粮食宝贵,要留给能作战的士兵吃。
少爷虽然每天都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录沧,但他仍是日渐消瘦,病态的样子没有好转过。
「允年,你对我这么好……我没能回报你什么……」骨瘦如柴的录沧与当年照片中的俊俏青年是判若两人,但是在少爷眼中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丢下他不管的,除非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幸福的所在。
少爷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原本想张口说,可是他惯有的静默又吞去最后一丝机会。
那夜他伴在他身旁,临终前他大口地吸着气,可是他的肺像有个洞,怎么吸都没有用,他痛苦地低声呻吟,少爷不忍地抱住他。
喘息中,他缓缓地对他道:「我……我爱你……」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录沧,他也对他……
让他完全心碎的话语却在他还没来得及确认时说出:「……菁,我爱你。」
录沧的确是对着他说话,但病重的他把他的未婚妻的幻影重叠在他身上。
他对他真的用情至深,深到在他临死前还能为他假扮另一个人。
「录沧,我也爱你。」
很讽刺的是,在录沧去逝后,原以为自己也活不久的少爷却在隔几天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中间辗转过了几个月,他带着录沧的军籍牌还有藏在钢盔匠下的信回到故乡,只有空壳回来。
家里的大家对少爷能平安回来都非常高兴,老管家抱着他老泪纵横,少爷的父亲还宴请数十桌,少爷的母亲则给庙宇里的神明打了一个大金牌。
可是少爷比当兵前更少话了,每天只是坐在稻田旁看着稻草人,但是大家不以为意,都觉得少爷只是一时不适应罢了。
回到故乡一个月后,他拿着录沧的军籍牌照着信件上的地址前往黄菁的家乡,他想把录沧唯一带得回来的东西放在他的未婚妻墓上,可是到了她的家乡才知道黄菁并没有病死,是嫁作别人的妻子,而现在也是一名寡妇,生活过得很苦。
少爷后来义无反顾地娶她为妻,父亲和母亲虽觉得不妥,但也没加以反对,因为这是难得他同意的亲事,唯一的要求只有对外绝对不可以说他娶了个寡妇,传出去对他们大家族名声不好。
黄菁在入门后没多久肚子就越来越大,有些好事者便猜疑那黄菁肚子里是不是来路不明的孩子,但少爷并没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再加上他们家权势大,这种谣言在乡里流传不久便消声匿迹。
最后在中元普渡时产下一子,是个男婴。
「阿公——那是什么?」抱着才满五岁的孙子,他走到附近的田地里,孙子好奇地指着田中央的稻草人问道。
「那是稻草人,站在田里驱赶小鸟用的,不然小鸟会偷吃稻米。」他放下孙子好让他能走到更近的地方看稻草人。
他也望着稻草人,有种看见自己的错觉……
无口地矗立在稻田中,为了守护着他吃不到的稻米,孤孤单单地。
他忆起他的妻子生前最后躺在病塌时对他坦白的话。
「其实我当年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允年,录沧每次写信一定会提到的名字……他还寄过一张你们的合照给我看……」话及至此,妻子哭了,「对不起……我利用了你,我为了孩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下嫁给你……原本我以为是录沧托你照顾我,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我知道你对他不只有同袍之情……允年,没有人可以爱一个人一辈子的,我爱上你……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爱你。」又是临终前,同样的话。
他的妻子当然知道这不是实话,因为他从没有碰过她,虽然如此,妻子仍带着欣慰的笑容过逝。
「阿公阿公,你会不会做稻草人啊?」天真可爱的孙子仰着头问道。
「阿公会做啊,怎么了?」
「阿公,我们来做一个稻草人放在那个稻草人旁边好不好?不然他看起来好孤单好可怜喔……」
他怔怔地看着孙子,随即将他抱起,「好啊,那我们回去拿材料一起做。」
炙阳底下,两个稻草人并肩而站,不再孤单。
.Who Are You
新来的侦察员第一次走到解剖室门口,上头的老鸟叫他来这里拿解剖报告,也看过不少命案现场尸体的他,走到这里却还是觉得有点阴凉。
调整呼吸后他举起右手敲门,从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
「进来。」
侦察员轻轻地打开门,扑鼻而来的消毒水味还混杂着尸臭味让侦察员不禁皱起眉头,原本反射性地想掩鼻,但还是在最后一秒放下手。
抬头开看到的是站在解剖台前身穿白衣的男子,接着往下看,台上躺着一具尸体。
「倪法医吗?我是来拿前天那个案子的解剖报告的。」侦察员问。
「前天……哪一件?溺水的还是刀伤的,喔,我想起来了,是那件枪伤的?」法医转过身来,如数家珍似地道。
「是……就是枪伤那件。」
「怎么办?」
「咦?」什么怎么办?
「我还没动刀呢,你看。」法医往后退一步,让他看到除了胸前那个小洞外,几乎完好如初的尸体。
「这……你问我我也……」
「没关系,我还有一个不用剖也知道死因的方法?」
「啊?」
只是法医微微一笑,手指伸向尸体旁渗透出来的尸水,像是吃糖蜜般沾了一下,然后在侦察员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把手指住自己嘴里伸进去。
「法!法医!」侦察员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嗯——死因是枪伤没错……」尝完尸水的法医像个美食评论家一样作出一番讲评。
「哎,你别被骗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另一名男子突然地插话。
「啊?」
「他是用中指沾,可是伸进嘴里的是食指。」
男子讲出真相让侦察员不断来回地看着他们两个。
法医直盯着男子瞧,表情有点奇妙。
「你是谁?」
「你不认得这张脸了吗?」男子装可爱似地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脸。
「想忘也忘不了,可是,我不认识你。」
重考第二次才考上医学系的我,从不相信世界上有天才,我只知道,就算天资再聪颖,书里的知识还是不会自动飞进脑袋里的。
但这个人完全颠覆我的常识。
精通双修的两种科目,其它科目也都略有涉足,没去过德国跟日本却可以流利得像本地人般讲出该国的语言,明明二十几岁了却还可以保有赤子之心,潜力还尚未被开发完毕,这种人不是天才是什么?
我拿着便利商店买的午餐,走到学校里最大且最脏的湖旁边开始用餐,我一向不太在意周遭环境。
打开面包咬了几口,边背着下午要小考的科目,医学名词都源自于拉丁文,既冗长又难记,而且还有人在我背书的时候一直在旁边讲话……
一直讲话?
我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前方,还真的有个人在前面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我以为会来这么脏又臭的湖边休憩的人只剩我一个了,没想到还有第二个。
嗯?只有一个人的话……他是在跟谁讲话?
我站身来往前看,对方的身边真的没有任何人,只有爬上案来要食物的鹅……
「……咦?是这样的啊……对啊……」
「还要吃吗?」
「嗯嗯,最近天气真的好热喔……」
没错,他真的是在跟鹅聊天……
唉,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无奇不有,我阖上书本,收拾好垃圾,准备去上下午的课,不打扰他跟鹅的约会。
之后几天在湖旁都会遇到鹅先生,或许不该叫他鹅先生,因为他好像也跟鱼说话,跟狗说话,有一次骑单车经过林荫大道时,还看见他跟树上的松鼠说话!
跟动物说话也就算了,有时候还会吵起架来,发出像是女孩子的尖叫声,或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他整个人就像个大谜团。
身为推理小说迷的我虽然很有兴趣去探究其原因,不过连要洗衣服的时间都快没有了,还是把他当成日常生活的笑话看待吧。
可是对方以乎不想这样,那天下午的午餐时间,划破沉默。
今天的午餐是两个御饭团,我边吃着饭团饶富兴味地看着他,他站在我前方,像是在挣扎一样,前进又后退,而且还左右交互跳着,果然很有趣。
最后他下定了决心,跨一大步到我面前。
「倪同……同学,可……可以请你帮我一件事吗?」原本结结巴巴,但最后几个字他一口气说完。
「你怎么知道我姓倪?」原来我在不如不觉间也被观察了吗?
「我……我……我有……去你们系上修课。」跟刚刚一样的节奏,先是慢,然后突然加快。
「喔,什么事?」帮他喂鹅吗?还是帮狗相亲?帮松鼠剪毛这件事我可不干喔!
「我……我……我……」
他说话的速度好像越来越慢,正当我兴起想离开的念头时,他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快速地说话。
「我来我来,真是,小郁讲话这么慢,他都要等不下去了!还是换我来讲吧。」他道。
「啊?」我现在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小郁」是谁?
「最近小郁发现湖里的鹅少了三只,跟学校反应,但学校却不理睬……」
「等等,等等!」我阻止突然连珠炮般讲个不停的他。
「怎么啦?」他的气势变得很高涨,刚刚踌躇的样子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郁是谁?」
「刚刚跟你说话的人啊!」
「啊?」刚刚跟我说话的不就是你吗!?我甩甩头,「那你是谁?」
「我叫丽娜,电机系三年级。」
「丽……丽娜?」不像个男生的名字就算了,还颇像酒店小姐的花名。
「对啊,我是女的啊。」
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你卖假喔……我会把你拖进厕所验明正身的。」眼前这家伙不管横看竖看解剖开来看都是男的吧?!
他不耐地像女生一样跺脚,喂,暂且还是称为「他」好了。
「刚刚小郁是男的,我是女的啦……」
「别跟我讲说你双重人格……」这不是小说漫画里才会出现的烂桥段吗?
「不,我是多重人格。」
他又换了样貌,这次讲话非常冷静,就像个成熟的中年男子。
经过一个下午的详谈,我总算弄清楚了,代价是三堂组织学。
他是多重人格患者,平常主要的人格是一个名叫「夏郁典」的动物系大三男生,非常喜欢动物跟大自然,兴趣是跟动物讲话,个性较内向害羞。
以上的数据是电机系大三的丽娜告诉我的,她也是他的主要人格之一。
所以这个夏同学除了主修动物系外,还双修了电机系,偶而也会到我们系上修课。
除了这两个主要人格外,夏同学的身体里还有我刚刚看到的那位四十岁中年男子,他自称失业中,但人感觉还不错,至少讲的话我听得懂。
刚刚突然跑出来用日语说要再来一杯的佐藤先生,好像是日本人?
日语我勉强还可以应付,接着出来的德国人就没办法了,这家伙是想凑成轴心国吗?
而现在,眼前的他正在啜泣着。
「呜……呜……」
「哎,不要哭了啦。」我对应付小孩子最没办法了。
「呜呜……鹅妈妈……」
「你能不能叫大姐姐出来呢?那个叫丽娜的……」她是我评估过最适合沟通的角色。
「雀儿不敢……丽娜姐姐好凶哦。」
喔,现在这个人格叫雀儿,哎,我是不是要笔记一下啊?
「那……哎,随便叫谁都好……」我觉得我的头好痛。
「可恶!臭小鬼,敢说我凶!」
「丽娜?谢天谢地啊……她是你妹?」虽然我不知道人格有没有兄弟姐妹之分……
「她是我女儿。」
「啥?」原来人格是这样分裂的!
「骗你的啦。」
「……」
「我赶快说明一下情况吧。」
我点头附议。
「你应该知道小郁很关心校园里的动物吧?每天都会跟它们说话什么的,虽然我老劝他说这样会被当成神经病,不过他还是这样做……」
不……我觉得会被当成神经病的重点已经不在于他会跟动物说话了,我暗自想着。
「反正小郁说不定连学校里有几只蚂蚁都知道,更何况是湖里少了三只鹅这种大事!」
「少了三只鹅跟你要拜托我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呢?」
「前二只是失踪,昨天发现的这只则是被杀死的。」
很好,鹅的谋杀案,凶手会是哪一只鹅呢?警长!鹅警长在哪!
「所以他想请你帮忙解剖鹅。」
「我?我是医学系不是动物系耶!」
「我知道啊,只是小郁说他看过你解剖课的示范,刀法很棒,要是由你来解剖的话鹅一定不会痛的。」
基本上,它已经死了不是吗?
「就是这样,希望你晚上八点的时候能够到动物系馆地下室来。」丽娜起身要离开的样子,她似乎是善于指使人的个性。
「等、等一下啊,我没解剖过鹅耶!」我连我家的狗感冒我都没它看过病啊!
「等什么?再等就来不及啦,今天超市五点有卫生纸大特卖耶!」丢下这句话后,她匆忙离去。
刚刚那个人格是家庭主妇吗?
今天晚上我原本打算把药理学期中考的范围复习一下的,但脚却不听话地走到动物系馆前。
唉,就陪他玩这么一次吧,这么有趣的人,自从跟我同寝的那个姓段的转系后就没再遇到过了。
我打开没有上锁的玻璃门,里面只有几盏日光灯,其中一盏还一明一暗的闪烁着,增添不少诡谲的气氛。
我看着旁边的系馆平面图,往地下室的楼梯好像正这条路的最底瑞,我靠右沿着墙壁直走,路上都没看到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