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色界————涂沐
涂沐  发于:2010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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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小死崽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大奶子的女人么?”她可能是家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口看,略带得意张狂地喝叫道。

风吹过,几朵零碎的晚开的沙果花从树枝中跌落,我眨了眨眼睛说:“你是妖精么?”

“妈的。”她无奈地摇摇头,心慌意乱地扇着扇子,红得吓人的大嘴焦躁地吃了几口烟袋嘴。“你为啥说我是妖精?”

“不是妖精的话,现在还有谁会打扮得像旧社会地主家的姨太太一样。”我很自信地告诉她。

 她瞪着我看了几秒钟,突然用扇子捂住嘴,不能控制地哈哈地大笑起来,腰绕来绕去处的,晃了半天才停下来,傲慢地对我说:“操你爷爷的,你妈怀你的时候吃了什么枪药,生你下来嘴这么损。要不是你家院子里有狗,我真的下去扇你几个嘴巴。”

我斜眼看了一下柴垛下面的空空的狗窝,心里一片悲凉,有点委屈地说:“你来打我吧,我家的狗早就死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好了很多,她问我:“你对你家的这只白狗挺好的是吧。”

我一听她这话,心里一酸,眼角里藏了半天的泪珠子终于憋不住了,哗啦一下子就顺着脸庞子溜了下来,我蹲下来,望着树下微微隆起的土堆说:“不好,它活着的时候,我都没给它几块肉吃。它生病了,我也找不来人救它……白爪爪才两岁大……”

“行了行啦,别假惺惺的,我最烦小孩哭。我说,你给我摘几个沙果吃呗,你家的沙果半里地都能闻到香味,真他妈的谗人。”她不耐烦地说。

 我抹了抹眼睛,慷慨大方地说:“你自己摘吧……随便你摘着吃。”

“我不是说了吗,你家有狗,我不敢下去呀……这小孩,听不懂人话么?”她怒冲冲地指着我说。

 我也有点恼火了,心想你害怕狗害怕成这样也不用对我凶啊,你想吃人家的东西还这么丑恶的脸色,怪不得只能当姨太太。不过我还是走到树下,摇了摇树干,摇下来五六个红果子,捡起来,抬起头说:“我丢给你,你接住了哦。”

我之所以这么大方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我很饿,我理解那种极其想吃什么东西的感觉,一个是因为我家的沙果真的很香脆可口,我存心想炫耀一下。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在柴垛上一个又一个地接了我的沙果,握在手里,闻了一下,硕大的胸脯一阵起伏,然后顺手就把最大的一个红果子丢进了嘴里,我清楚地听见喀嚓喀嚓地嚼碎果肉的声音。

“嗯……闻着挺香的,吃起来么……其实也就一般……我早就想来偷了,可是你家那只白狗太厉害了,昨天晚上撵了我好几里地,累得我腰疼。要不是我家小三儿总缠着我要吃沙果沙果的,我才懒得走这么远的路冒这么大的风险。小崽子,我问你,你家里怎么总没人啊,你爸妈呢?”

“我妈去医院陪我姥爷了,我爸不知道。”

 我看着她把剩下的几个果子塞进了口袋里,她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抽了一口烟,伸了伸腰,突然很是妖里妖气地对我说:“小崽子,你是不是饿了?”

其实我期待她这句话很久了,我看过很多民间故事和童话故事,在大多数情况下,做了好事的小孩会得到神仙或者天使的报答,现在这个似乎看起来只是妖精,我也没指望能实现三个愿望得到金斧头或者娶个公主什么的,她给我几块钱让我买个面包麻花什么的吃应该不困难。

“还行。”我谦虚地说。

 可是她的第二个问题让我很扫兴,她笑嘻嘻地摇着扇子说:“你胆子大么?”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皱眉头说:“还行。”

 她清了清嗓子说,“小孩,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吃点有意思的东西,就听我说。你知道你们学校后面的那口井么?”

“知道,去年老林家的桂香跳进去那个,咋了?”我愣愣地问。

“那你知道桂香为什么跳井么?”她问我。

“她后妈打她打得太厉害了,她对我们说活着没意思想跳井,我们都说她不敢,她说他敢,我们又说她不敢,结果她就真跳了。她不是淹死的,是摔死的,我们那天都听见她脑袋砸在砖头上呯的一声。”我觉得这么过时的新闻她都不知道,看来不是很厉害的妖精。

“你还知道什么?”她崇拜地看着我。

“那个井太小了,她的尸首捞不上来,结果他爸就硬用绳子拉,拉上来的时候把她的左胳膊给夹在石头缝里,拉断了。那井里的血一个多月都没化干净,夏天的时候招来很多苍蝇……林桂香挺讨厌的,她要死就死呗,前一天借了我一本铁道游击队的画本没还,那个一共十册,她拿去的是第八册,现在我的一整套都不全了,也不先把书还我再死。”我抱怨道。

 妖精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粉白,她摇了摇头,语气不再似先前那般高傲了,她幽幽地说“……你……你果然还行。我告诉你,一会儿天再黑一点,你就去你们学校后面那口井口,你看那月亮的光照进井口的时候,你就对着井口喊三声,林桂香你出来。甭管井里出来什么,你就对她说,把我的画本还我,她当然是还不了你的画本的,你就对她说,没有画本拿别的偿。她就会下去拿一样东西给你,第一次是拿一只黑布鞋,第二次是拿出一截辫子,第三次拿出来的是一只……一个肉丸子,你把这个肉丸子吃了,你这一辈子就都有好戏看了。怎么样,敢不敢去?”

“一个丸子啊,我吃不饱啊。再说了,什么馅的丸子?”我还是比较喜欢她直接给我钱,五毛也行啊,我们学校挺远的,这个事这么麻烦,却只有一个丸子,听起来不干不净的。

“你害怕啦?”她站起身来,严肃轻蔑地望着我。

“激将法对我是没有用的。那个丸子有什么好处啊,吃了之后一辈子就不饿了么?”

 月亮越来越亮了,整个天空焕发出一种蓝绿色的妖冶;女人一转身,冷笑了一声说:“总之我告诉你啦,你自己爱去不去,我嘴巴很大的。很喜欢对别人讲,别的小孩去了之后吃了肉丸子,到时候你别后悔。我走啦,你在这里喝西北风吧。”

 说完我就看见她朝柴堆对面一跳,整个人就没了踪迹。

 于是我在家里看了一会电视,新闻连播。我完整地看完了一整集新闻连播,从国家领导人在钓鱼台国宾馆会见外宾到工农业总产值比去年同期增长了多少个百分点再然后是巴勒斯坦与以色列局势。看完之后我没有睡意,只是想吃东西。我犹豫了一下,换了一双鞋子,锁了门,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镇子里家家户户都吃完了饭,有很多人在葡萄架子下面聊天,青年小痞子们在街口抽着烟缩着脑袋;有小孩的哭声夫妻吵架和打麻将的声音荡漾在初夏的街道上。月亮很好,风也很温柔凉爽。我们学校其实离我家不远,从大道过去以小孩子的脚程,半个小时也就到了。我们小学以前是林场的子弟学校,后面是荒芜的苗圃地,空了好几年似乎已经被镇郊区农民种上了庄稼。我从扭曲的铁栏杆中钻进了暮色中的操场,月亮下面有几张白花花的冰棍纸,被风一吹幽幽地飘着。我咽了一口口水,掂起脚步朝教学楼的后院走去。我们的教学楼也不过两层而已,打更的老头这个时候可能回家吃饭去了,所以整个楼一点灯光都没有,黑漆漆的窗子里面的教师看起来很安祥。我们学校的男女老师一个比一个凶,长相上看就是牛头马面,打骂起来更是如狼似虎;白天的时候那股戾气直冲云宵,鸟儿都不敢在校园上空飞,一楼前面的花坛子更是种什么死什么,连仙人掌都烂根。哪个小孩要是在这里小学毕业,根本就是不怕下地狱的。我读书早,七岁上了三年级,所以有一身过人的胆色亦不算奇怪;后来据我妈妈在多年之后统计,我读书的那一届小学同学里,男生中被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占总人数 6% ,有期徒刑劳动改造的 14%, 治安拘留处罚的 25%, 女同学中去深圳广州坐台的 58%, 被包了二奶的 17% ,计划生育罚款的 73% ;男女合计 85% 在 16 岁前学会了吸烟, 90% 擅长饮酒, 100% 学会了赌博其中 30% 把这当成了终生习惯。我在四年级之后转学离开,但是我后来了解到,一年级和我一起戴上红领巾的 83 名少先队员中,后来因为家庭暴力,交通事故,自然灾害,刑事案件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淹死摔死吓死噎死打死饿死病死冻死被拐卖被赠送或出售没有熬到小学毕业那一天的人数达到 26 人。

 我沿着没有光亮的教学楼和锅炉房之间的小胡同摸到了后院,可能是缺乏某种维生素,我的视力在阴暗的角落里下降得厉害,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脚下的杂草在嗦嗦地响,坚持了一会儿,前面豁然开朗,堆了很多烂木材生锈的篮球架的后院呈现在我眼前,微弱的月光中那口水井被掩埋在几乎比我都要高的狗尾巴草丛中。

 其实这也不是水井,更像是通往黑暗世界比较体面的一个洞口。经常有小孩掉下去,但大多数都能捞上来,林桂香这个小贱人之所以那么惨,和她平时为人有关。她后妈其实人不错,经常给她钱买东西吃,可是她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她后妈记恨她,她唯一反抗她后妈的手段就是偷她后妈的钱,一毛两毛的钱她后妈装看不见,于是后来她就发展到偷五块十块,她后妈气不过就踢了她几脚,结果她就整天嚷嚷要跳井。我们邻居的小孩都挺烦她的,她特别贪心爱占小便宜,喜欢蹭别人的零嘴吃,还借我的画本不还,尤其是她两只大门牙永远支在嘴巴外面,又黑又黄像刚啃过泥一样。她死了我们周围的小孩都觉得挺大快人心的,没有什么遗憾和难过的想法。

 我一屁股坐在井旁边的放倒的篮球架子上,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圆圆的,大油饼一样。我咽着口水等它的光芒照在井口上,冷风吹,吹得野草和墙外头的老桦树摇头晃脑,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头上一侧教学楼的一片片窗户上散发出阴冷的颜色,我总觉得好多好多黑色的小孩在窗户里翘着脚盯着我看。我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我们学校的校歌。

“我们的母校,坐落在长白山脚下……”

“歌声和笑语,回荡在山谷和蓝天……”

几只黑色的眼睛放着蓝光的鸟儿从远处的乱葬岗飞过来,贼溜溜地站在树梢上盯着我看。

“慈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书声朗朗飘过希望的田野……”

“理想的风帆,美好的未来,让我们前行在知识的海洋……”

 我努力地唱着,大声地歌唱其实能缓解饥饿;而且我们这四四拍的校歌旋律还是很悠扬动听的。我们有一整个学期的音乐课都在操练这个歌,作词是我们的女校长,作曲是大队辅导员,每个周一升旗仪式唱完国歌之后就有四个力气比较大六年级的男生把脚踏风琴从楼里搬出来,梳马尾辫的骚包音乐老师就在话筒前兴高采烈地弹起曲子,我们就在下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唱,音乐老师弹琴的时候胸口的奶子也左右逢源闻声而舞,似乎在迎合着积极向上美好的节拍。

“一行行绿树,一棵棵红花……”我要唱到重复段了。

“一行行绿树,一棵棵红花……”我听见微弱的,低沉的,来自遥远的风声中的歌声,似乎在和我一起唱。

“为了家乡——”我故意放低声音,竖起耳朵听。果然,“为了家乡——”一个女孩子尖细的声音在真的在和我一起唱,给我做二声部效果。

“为了祖国——”我又唱。

“为了祖国——”她也跟上。

 我开心地从篮球架上跳下来,走到井口,放声道:“为了四个现代化——”

 林桂香忧郁悠长的声音从空荡荡的井口底部传来,“为了四个现代化——”

 我抬起头望着天空的月亮,它的光现在缓慢地输送到这漆黑的井口上。我不唱了,平心静气地盯着井口看,我听见那幽幽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在唱:“努力学习,刻苦奋斗,作社会主义接班人……”

 当那个人字唱完之后,我清楚地看见一只白花花的小手伸出四个手指捏在井口壁上,看起来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最先竖立起来的是中指,然后是无名指;有点腐烂发绿的小指羞涩地跟在后面,食指慢慢地从卷成一团的样子伸展开,等了一小会儿,才看见大拇指筋疲力尽地瘫在井口。月光中只有一只手,黑指甲的手从井口里伸出来,好像还是有一截手腕的,可是光线不好我看不清楚。

“林桂香?”我急切地问。

那只手伸缩了几下关节,发出清脆的嚓嚓声。然后招了招,似乎要我过去。

“我不和你废话,你把借我的铁道游击队的画本还给我。我家里现在就缺你拿走那一册了。”我理直气壮地说。

 那只手摇了摇,然后又招了招,似乎还是要我过去。我才不上当呢,谁不知道我一过去她就会来抓我,说不定把我也拖下去呢。

 其实我还是往前探了一小脑袋,我看见她的手掌上全是污水和泥,指甲里似乎都长了绿苔。我气愤地说:“你的手可真埋汰,这要是被卫生委员看见了,告到老师那里去,你就完了。”

 那只手抖了一下,似乎很恼火,疯狂地伸缩着,突然间变成了爪子那样的姿态,挑衅地朝我这里一探一探。可是似乎它无法离开井口有一只胳膊的距离,我站得有点远,它抓不到我。我很得意,更加嚣张地说:“林桂香,你快点把书还我。你要是不还我,我就对你后妈说你藏在这里,我要她拎烧火棍来,揍死你。”

手完全失去了气势,搭拉下来,苦难地摆着。

“没有书就拿别的还我。”我摊牌了。

 手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是果然中计;它向后一跳,不见了。我喊了一嗓子:“你可别放赖啊,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朝井里面尿尿。”

 大约一分钟之后,手抓着一只臭哄哄的胶底鞋出来了。是一只大人的鞋,不知道在烂泥里演了多久。我恼火地喊道:“我不要!”

 令我吃惊地是,这个时候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说话的声音传到我脑袋里;是从上面的树枝那边传来的,他似乎笑嘻嘻地说:“你知道么,这是七步死人鞋,你拿回家刷一刷,晒干了之后穿在脚上走七步,再用火把它烧掉,你将来就有机会坐飞机坐轮船,走遍全世界不花自己一分钱。”

“谁?”我喊到。可是树上没有人,只有风吹树在摇。

 我摇摇头对那只手说:“我不要这个,你再去找点别的来。”

 那只手费力地把鞋放在井口,又沉下去了。一瞬间,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机灵劲,聪明智慧的我马上脱下自己脚上鞋子,用最快的速度用我的黑布鞋和井口上的鞋子换了一下。然后又退回了原来的地方。这次大概过了三分钟,那只手又拎上来一快破布一样揉成一团的东西,诚惶诚恐地对着我。

“这个也是好东西,这个是上吊红领巾。带着它参加一次升旗,再用火把它烧掉,以后任何考试你都会通过,考什么都考得上!”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又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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