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了看他白得透明的肤色,我沉吟片刻才说:“你先回去吧,我答应了别人,现在不能离开这里。”
“谁啊?”
真是……这也要管?
“你不认识的。”
他这时倒精明了,扯住我的衣袖不肯放:“你该不是以此为借口想要摆脱我吧?别等我再找你就找不到了!”
“放心,那灵珠还在你手里,我跑到哪儿你找不到?”
少年想了想,估计也认可了我的说法,慢慢松了手指叹道:“你还是不愿意承认……”
“这个……这么大的事情,你总要容我细细想想吧。”
“好,我等就是!反正已经等了三百年,也不在乎更久了。夜,你的样子和从前不同,连脾气也变了,不过我知道你还是你……现在王上不在了,若冰只剩下你一个亲近的人,求你千万不要丢下我!”
他说的辛酸可怜,正中我心底柔软——想他独自在不见天光的阴冷洞穴里一待就是三百年,只这份执着心意就值得敬佩。
抬手摸摸他雪白的头发,我衷心劝道:“你不要多想,无论如何,我现在已是认得你了。”
“嗯。”
少年乖乖点头,难得的顺从更显得风姿楚楚,感觉年纪一下子小了很多似的。
身后微微响动,若冰转头看了一眼,向榻上努努嘴说:“他要醒了。”
我闻声望去,见晏巳蹙着眉,手无意识地抓紧床褥,长睫颤动,果然是要醒来的样子。
抬手向他额间一点,白光微闪,少年重新安静下来。
回转身拂袖一划,食指、中指并画成环,结界中显出一个小小的术法阵。
“我助你一臂之力,这就回去吧。”
若冰又看了晏巳一眼,没应声。
我忙解释道:“其实也不是赶你,只不过他是凡人,所知所见和你不同。你无端占了他的身体、伤了他的魂魄,这本已是没道理了,何必再吓他?一会儿我少不了要费通口舌,你还是先避避吧。”
听了我的话,他终于点点头,抬手结出一串儿印诀,向阵势上一触——原本有光的地方突然变成漆黑一片!
怀中的身影化作白光窜进黑暗中,却又露出个脑袋回头问道:“夜,你会来找我的吧?”
“嗯,有些事情我也想弄清楚。”
“那我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呀。”
“知道,放心吧。”
“哦。”
白发少年正要缩回脑袋,突然皱皱鼻子叫道:“奇怪!我怎么好像闻到了……”
“阿瞌——”
我一惊之下匆忙伸手向少年额头上一按,将他彻底推进阵势另一端,同时拂袖一扫——
光芒刚刚消失,推门声立刻响起。
姜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兴冲冲地说:“快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嘘——”我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比,再指指榻上熟睡的少年。
他走到榻边仔细看了看,放低声音问:“瞧着气色还好,伤势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一会儿醒了可以让他跑给你看。”
“真的?那可太好了!这么个伶俐孩子,残废了可惜。”
“是啊。对了,事情这么快就办完了?夕萦呢?”
“他还在应付那些人……你看这个!”
姜源挨着我坐在床榻边沿,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抬高一些。
我看了看他捧着的漆盒,微笑着问:“是吃的吗?”
盒盖揭开,果子甜腻的香气弥散开来。
他把盒子向我一递:“你可有口福了,尝尝看。”
雪白的布帛上,小小一个白玉碗中盛满了玛瑙珠一般的蜜饯,精致可爱的简直不像是吃食。
拈一颗送到口中,甜中带酸,美妙的滋味由浓而淡,又由淡转浓,直至咽下后仍是余香犹在。
我咂着指腹点头道:“真好吃——这到底是什么啊?”
“宫里送来的,大抵是谁进贡的东西。”姜源笑着再喂我一颗:“听说是极少见的野果,只长在深山绝壁,名字也没有。这种果子秋天采下来后用十几种香料药材和醴酒腌制了,埋在雪地里经过一冬,开春时就变成这晶莹样子。这个平时难得,你喜欢就多吃些。”
我也拈了一颗喂他,他眉开眼笑地噙了,顺带着连我的手指一起含住。
脸上微微发烫,方才的烦恼暂时抛到脑后。
我作势要抽手,姜源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唇上也稍稍用力;湿热的舌在指尖上流连,摩擦的我心头都直痒痒。猛然记起身后还躺着一位,我忙小声提醒他道:“尊重些,小晏巳还在呢!”
没想到他竟然给我装听不到,无论如何也不松口。
嗔他一眼,我心中微动,再拿一颗果子衔在唇间,偏头向他缓缓凑过去。
姜源怔了怔,脸上也有些红了,果然就松开我的手,转向我唇间靠近……
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蓦然把果子吸进嘴里,含笑挑眉望着他。
“你——”
重瞳的眸子瞬间瞪大又眯起来,手臂环上腰间将我拖了过去。
62.又见月光
手肘抵在他肩膀借此撑开最后一线距离,我开始义正词严的……耍赖。
“不许闹哦,否则我喊了!”
“你喊啊,我听着。”
晕,这个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家伙!
结结实实瞪他一眼,稍稍表示一下心中的鄙视,一面继续和他角力拉锯。
姜源手上使力,脸上却带着懒懒痞痞的坏笑与我斗嘴——
“快把果子交出来!”
“晚了。”我张了张嘴巴:“呐,我已经咽下去了!”
“那让我亲一下!”
“凭什么?!还有许多,你自己拿啊,我又没拦着你。”
“不一样,这些都给了你就是你的了,我若去拿就是明抢。可你给我的便是我的,你吃了我的东西自然该任我处置!来,乖乖让我亲一下就放过你!”
姜源越闹越起劲,果真伸着脖子往我唇上凑。
我笑着拼命向后仰,手指掐着他的肩胛道:“强词夺理!明明都是一样的,什么你的我的!”
“嗯,说得好!”
姜源毫无预兆地突然松开手,我收不住力道,惊叫一声猛往后躺倒在床榻边沿,险些压到躺在一旁的晏巳。
没等我回过劲儿呢,姜源已经扑上来压在我身上。他一只手手肘撑在我肋侧,另一只扣着我没被他压住的那条胳膊,重瞳的眸子特精亮,感觉简直像是一头兴奋的豹子。
心口腾腾的跳,我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无奈四肢被他牢牢制住,不用法术根本无法翻身——而我压根就没想过要用法术。
“阿瞌,刚才你那句话我喜欢听,再说一遍。”
本来就微微发抖,他还偏要在我耳朵边儿吹气,弄得我一个激灵几乎弹起身子。缩着脖子,脑袋里面一片空白,下意识就随着他的思路走。我连声音都控制不稳,颤巍巍地问:“哪……哪句话?”
“你的就是我的啊,说来听听。”
我说过这么肉麻的话吗?好似不是这样的吧?
定了定神,我又试着动了一下,未果。
“真不乖!”
姜源在我唇上啄了啄,锲而不舍地说:“再说一遍,就一遍!我想听。”
他那种期盼的眼神终于让我放弃了挣扎。我仰面躺着,老老实实地说:“你的就是我的。”
“哎,不是这样!”姜源伸出手指点点我的鼻尖,又指了指他自己:“应该是‘你的’就是‘我的’。”
看他认真到近乎顽固,我只好也陪他幼稚到底了。
“我的就是你的!行了吧?”
话音刚落他就一下子笑起来,连目光都在笑,仿佛遇到了这世上最为称心如意的事情。
“真的吗,阿瞌?”
我也忍不住微笑,小声应道:“嗯,真的。”
他满意地低叹,慢慢凑过来,低下头,很有些小心翼翼的虔诚。
我悄悄轻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唇齿间还带着蜜饯的香甜味,又因着热度的蒸腾产生出酿造般的醺然。恍惚觉得吃下的果子都变成了甜酒,否则我不会这样头晕气促。
不晓得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忽然感到右手被轻轻碰了一下,我反手握住,睁开眼睛。
姜源稍稍抬起上身,温柔地替我拂开一缕挡在额间的头发,喘着气低声说:“阿瞌,让我抱……好不好?”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一愣,眸中的热情有些降温。
“不行吗?”
我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阿瞌?”
他明显疑惑起来,抬手摸摸我的额头,问:“阿瞌,你怎么了?”
我僵着身子、直着眼睛,其实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而已——
姜源一只手搂着我的脊背,另一只手放在我额前……凡人不是蜘蛛精,应该只有两只手才对,既然如此,那我右手握着的又是谁的手?
极慢极慢地转头,旁侧的少年犹是双目紧闭躺在原处,但那脸和脖颈分明显出了不正常的红晕。
上神!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清醒的?啊!!!我的脸都丢尽了!
猛然松手,我几乎是从榻上蹦起来的,瞬间爆发出的力量把高大的姜源都给推开一旁了。
“哎呦!你这是干什么……”反应不过来的某人呆呆地问。
我翻身下地,胡乱指指榻上一声不吭继续红着脸装睡的可怜少年,一面拖着他的胳膊往外拽。
姜源也不反抗,由着我的力道,只来得及回头望了一眼就被我拖到外面。
逃也似的奔到厢房,我关紧门,伸手摸摸烫热的脸颊,窘得恨不能把脸埋起来。
姜源靠过来伸手要抱我,被我一把拍开。
他无所谓地笑笑说:“都不知道你这么容易害羞。就算他看见了又怎样?我们又不是在偷情。”
“喂,你知不知羞啊?!”
“好了好了,我都还没抱怨,你就别在意了。”
“你抱怨什么啊?”我撇撇嘴埋怨道:“若不是你动手动脚的,我哪里能忘记小晏巳在旁边?本来就都是你的错!”
“我为什么不抱怨?我才惨呢!唉,每次想和你亲近最后都会发生这样的事,简直跟诅咒似的!”他重重叹口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复又小声嘀咕着:“这样下去迟早要被憋死……”
看他满脸郁闷,我不觉扑哧一笑,继而反应过来,赶紧板了脸没好气地说:“谁叫你青天白日不分场合的就想这种事情!”
“那晚上的话你就肯陪我了?”
我迎着他希冀的目光走到他面前,伸出手,狠狠拧他的耳朵——
“你能不能想点儿别的!!!”
“哎——啊!”
正拧得欢,门上“咚咚”敲了两下,就听夕萦在外面扬声问:“阿源?你在里面么?”
我赶忙撒手,跑过去把门打开。
不晓得是否是我的错觉,反正夕萦在看到我时似乎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但又极快地微笑起来。他优雅地迈步进门,朝坐在椅子里的姜源一瞥便转过来抬手摸摸我的脸颊,问:“热吗?脸怎么红了?”
我哪好意思提那窘事,随便“嗯”了一声。
夕萦又体贴地问:“热怎么还关着门窗?”
我抬头一瞧——窗子果然是关着的,只是刚才并没注意到。
“呃……”
正不知如何解释,窝在椅子里闷头揉耳朵的姜源总算开口道:“那些人都打发了?”
“嗯,都像你拿了东西就走还得了?”
姜源没吱声,继续把手肘支在桌沿捂着他的红耳朵。
这个动作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夕萦果然多看了他一眼,问:“耳朵怎么了?大老远就听见你在屋里叫唤。”
姜源毫不知羞地说:“夫人掐的。”
夕萦的唇角淡淡勾了一下。
我忙转开话题道:“小晏巳的伤我已经治好了,你看到了没有?”
“还没有,我刚走近便听见侧厢有响动,以为出了什么事就先过来看看……只是没曾想你也在。看来过程很顺利,我原想以晏巳的伤势怎么也要很长时间呢。”
“啊,那个……是很长时间,我们也是刚跑出来的!”
“跑出来?”
“呃……”
我简直想拍自己一巴掌,哪知姜源居然接口说道:“原本小晏巳睡着了,我和阿瞌正亲热就忘了他在一旁,不想被他撞见。阿瞌面皮太薄,非要跑出来,按我说这有什么……哎呦!”
一脚踩在他鞋尖上,我红着脸直咳嗽,一时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夕萦的反应,却正对上那双漂亮的眸子。
若是在从前,我可以用欣赏、倾慕的眼光与他对视,那架势用世人的话叫做脉脉含情,其实就是喜欢看他潭水一般温柔又深沉的眼睛,以此猜测他的情绪。现在倒好,我的目光几乎刚碰到他的视线就立刻弹开,十足像是做错了事又怕惩罚的小孩子。别说是眸中的情绪了,就连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都没看到啊!
大约是被我的表现刺激到了,夕萦尚未如何,姜源反倒先炸了。他噌的一下站起来,一把搂过我对夕萦说:“喂,咱们当初的约定作数与否?”
夕萦愣了一瞬,点头道:“当然作数。”
“那好,阿瞌我这就带回去了!”
说完揽着我就往外走。
余光瞟着他脸色不佳,我也聪明地顺着他,不敢再乱说话。
出门没几步,耳听得夕萦在后面说了句:“那也要阿瞌同意才行,你不能逼他。”
姜源头也不回地答道:“这你不用管,他已经同意了!”
……
阳灵迁出后,原本属于他们的屋舍都空了出来。这些搬不走的东西自然不能闲置,如今大都分给了阴灵巫师。
姜源本是阳灵之首,更兼诸侯王族贵胄,身份特殊。因此他原来的住处倒是给保留了下来,虽然没有那大群的奴仆在,但一应用物和使唤仆役也相当齐全了。
他一回来,正赶上就有人抬了大捆的简牍来。姜源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我忙着,送去给族长,就说我请他代劳。”
底下诸人不敢异议,答应着又把简牍抬了出去。
姜源挥退侍从,自己倒了杯水一气灌下去,似是不足,又伸手去拿水瓶。
我忙先一步替他倒满,赔笑问:“生气了?”
他转头看我,半天,叹口气道:“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会那么怕他?好似在他面前你就不是你了!再这么下去,你非给他吃的死死的不可!”
“啊?啊,其实也不是害怕……”我想了想,那种感觉还真是难以言说:“就是……总觉得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