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不要紧吧？要不要传太医来？”

洛焕樱摇头，淡淡笑道，“梅儿不必总是那么担心，不过是头晕。”

彩梅还不放心，又问了好几遍才终于相信了洛焕樱的说法，让他独自在房中休息。洛焕樱靠在软塌上，眉头微皱。没一会儿又坐起来环顾房间，看到桌上的茶具，也不顾茶水已冷，倒了一杯大口喝下，茶的清苦在口中散开，少年的眉心舒展开，但很快又皱了起来。

口中那味道冲不走，那让他反胃的味道，是血……

洛焕樱垂下头，身体倒在软塌上。自己刚才做过什么？自己带朱麟寻去府中参观，到了无人的地方，那朱麟寻将自己按在树干上，似要对自己做那种龌龊的事，然后……

（……得紫樱者得天下……）

（……我又怎么会在意再多加一条朱麟安王的性命？）

那是自己……？那种轻浮傲慢的口气，狂妄冷酷的言辞，怎么会是自己？！

（人不过尔尔，血倒美味……）

“唔……”

口腔中血的味道好像越来越浓郁，舌尖上甚至浮起了在刀刃上抚过的触觉，冰冷的利器，温热的血，如同鲜红的琼浆，充满着死亡前最后一刻的生命力，那滋味简直……

不——！

洛焕樱死死地捂住嘴，胃里一阵接一阵地翻腾，喉咙口的呕吐感把眼泪都逼了出来，但脑海中那些荒谬的对血的回味和渴望也源源不断。他低下头蜷起身体，手伸进领口，但黑玉环已经不在那里；再伸向腰间，锦囊里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效力。少年只得伸手向茶壶摸去，还没碰到茶具，却被什么东西握住了。

宽大，有力，带着温暖的手。

“……冥……魈……”

洛焕樱只勉强抬了一眼，凭空出现的冥魈没有说话，一阵水声后，注满茶水的瓷杯被送到洛焕樱唇边。洛焕樱一口气喝下，舌头还来不及尝到什么味道，冥魈的吻接踵而至。茶淡淡的苦味和冥魈的味道混杂到了一起，又渐渐地什么味道都察觉不到了，只留下吻的触感，轻柔缓慢得仿佛是在给自己输送某种力量，让洛焕樱无法拒绝。那种隐藏在吻中的温柔，搂着自己的怀抱的温暖，那种环绕着自己直至内心深处的气息，很熟悉……仿佛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身边……与那个黑玉环一样……

“好些了？”

沉磁的声音，洛焕樱恍然惊醒般地发现冥魈不知何时将自己压倒在软榻的一头，他的手正在抚弄自己的额发，而自己的手竟是抱着他！

“我……”洛焕樱慌忙撤回手想和他拉开距离，但冥魈却不肯放开他，转身坐到软榻上一拉少年的手臂，将他搂到了怀里。

“看这样子是好些了。”

洛焕樱不愿承认，但胃中的不适感的确消失了，口腔里或许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但更多的是冥魈的味道。洛焕樱想到这里，又试着挣扎了一下，但冥魈仍旧不松手。

“别乱动，不然点了火你得负责灭。”冥魈出声，说是警告更像戏弄，甚至像是情人间的调情。洛焕樱本是只想把它当作警告来听，但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少年，随着冥魈换了姿势，无意间感觉到了他身体某部分的变化，再和上冥魈说这话时的轻佻，洛焕樱的脸却是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呵呵……”冥魈笑着，洛焕樱恼怒他取笑自己，但他更弄不明白为什么冥魈到了这地步还在忍耐。因为自己不愿意？即使嘴上说随他索取，心里也并不情愿，毕竟自己是男儿，怎么会愿意被当作女子一般对待，若是心仪之人倒也另当别论，但冥魈是……

——是什么？

帮助自己完成心愿的人，洛丹的恩人，但绝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他残酷冷血，或许他根本不在乎洛丹变成什么样，他只不过看上了自己的身体，这种人，自己怎么会喜欢他！

——呵呵，为什么这么肯定？若冥魈看上的只是这个身体，又怎么会忍耐自己的欲望？

那么难道要说他爱自己吗？

——为什么不？他一直爱着我，我也爱他，而你只是在顽固地坚持着先入为主的观念罢了，因为那只老狐狸！

洛焕樱的身体微微一震，自己和自己的对话不过好比自言自语，但自己把林夫子叫成“老狐狸”？自己竟然爱冥魈？！

“怎么了？”冥魈低头。

“没什么。”洛焕樱回道。

“你这样总是把话藏在心里，会闷出病来的。”冥魈摸着他的头，洛焕樱不出声，靠在冥魈怀中的姿势正好让人看不清将脸上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冥魈搂着他腰的手放开了，面前递来一只小盒。

“这是什么？”

“生辰贺礼。”

洛焕樱一愣，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自己收到的第三块黑玉。玉是好玉，但上面没有任何雕刻，一边是光滑圆弧，另一边却弯弯曲曲，虽是经过打磨，但看起来仿佛是一块残缺一半的玉璧。然而就是这么块素朴的玉，却不知为何让洛焕樱想起了从小佩戴的那黑玉环，心里生出了种想要触摸的冲动，但在指尖即将碰触到时又忽然踌躇起来。

洛勤韫和杨淑妃送给他的玉佩他不屑一顾，对冥魈赠与的却这么有兴趣，怎么真的好像只要冥魈送的贺礼一般？而且若自己所想的真是真的，那岂不是……

“怎么，不要？”冥魈看他犹豫不安的样子，挑挑眉，随即又翘起嘴角，“还是在怪我没在你生辰那日赶来？”

洛焕樱一愣，心想你堂堂一界之王，要你在我生辰的时候特地来送礼还真不敢当。正要这么说出口，又忽然觉得这想法怎么竟真有些埋怨的感觉，便干脆闭口不语，但这么一来，冥魈似乎更认准了他在赌气了。

“莫生气，前些日子我脱不开身，今日才终于有了空闲。”

冥魈边用哄情人的口气解释着，边从盒中取出黑玉，见洛焕樱没什么反对，便将上面的丝绳系到他的脖子上，又吻了吻他，仿佛情侣一般，而不是将身体作为支付代价的契约双方。那实在太过温柔，洛焕樱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低下头，刚刚戴上的玉佩垂在衣外。洛焕樱忽然看到弯弯曲曲的那一边侧面好像刻着个什么字，不禁伸手把玉佩拿起来细看，瞬间，一股熟悉的感觉从指尖流入心窝，果然，正如自己所想。

“……母妃为我求来的黑玉，是出自你的手吧。”洛焕樱说得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垂下的眼帘遮住了大半的眼眸，视野里几乎只剩下在指间的黑玉。玉的侧面刻着一个微小的“魈”字，那笔划的风格都与原先的黑玉环上的咒文极为相似。

冥魈并不惊讶，重新搂过他，另一只手解下他系在腰上的锦囊，“既然猜到了，这东西碎了便扔了，不值得你难过。我已送你新的了。”

锦囊落到地上，洛焕樱的视线跟着移到地上，那是冥魈给的，从小到大守护着自己甚至救过自己的这黑玉环，原来……

“那上面是什么咒文？”洛焕樱低声问。

“聪明如你，应该察觉到了吧。”

少年捏了一下拳，“……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但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自你出生我便一直看着你，恐怕没人比我更了解你，”冥魈看了他一会儿，“但我也有不得不遵守的约定。”

“……那这枚黑玉上，就无法再刻上那法术了么？”

“你以为这是随意就能施展的法术么？”冥魈摇了摇头，“原本就不该施那法术，若不是那只老狐狸对你母妃说了些什么，她又怎么会来向我求这东西？不过现在终究没能让他如意。”

冥魈轻哼了一声，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少年紧紧握着胸前的黑玉，矛盾地思索着什么。冥魈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臂膀中的身体一松，少年的头靠到了自己的肩上，仿佛疲惫不堪。

“冥魈，我究竟是什么……只要闻到血的味道我就忍不住想呕吐，但我又……”少年的声音有点颤抖，“清翠宫里的那两人是我杀的对不对？逐鲁的时候也是我，还有以前……”

“别乱想，你生性善良，怎会做出那种事？”冥魈打断了他，洛焕樱却自弃地摇着头。

“……不是……冥魈你一定是知道的，为何要替我隐瞒？”

冥魈看着臂中的少年，隔了半晌微叹一口气，更搂紧了他，亲吻着他。

“若我能干脆地回答你，我便不需要忍耐这么多年。”冥魈抬起他的头，“你只要记得，你是我的人，无论是这身体还是心都只能给我。”

洛焕樱看着他，紫眸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好一会儿，他垂下眼睫。

“……真霸道。”

不满的话语，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平静和暖意。

16

朱麟寻吃了亏自然不敢再随便靠近洛焕樱。次日洛焕樱入宫向林庚受请学业，远远看见朱麟寻，朱麟寻也看到了他，停下步子却没有向洛焕樱走去，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那个皇子，目光犹如在打量一个怪物。洛焕樱只当没有看到，径直走去术部，将前些日子林庚布置的习题交给夫子点评。

林庚执着笔看洛焕樱的解答，洛焕樱起初也随着他的视线看那些圈圈点点，但没多久视线移到了执笔人的身上。自从四岁拜师起，洛焕樱还未这样在意过林庚。自己的某一部分意识叫他“老狐狸”，冥魈也如此，其中必定有什么渊源。林庚要自己远离冥魈的那些话，听起来确实都头头是道，但或许他还隐瞒了自己什么关键的事，就是那些冥魈无法告诉自己的事。洛焕樱这么想，思忖着也许该好好询问，但又觉得这么怀疑教了自己十多年的夫子有些良心不安，正犹豫着，手碰触到了腰间的锦囊。冥魈虽让他把那碎玉块扔了，但洛焕樱不舍得，此时这东西倒给自己开口找了个好理由。

“夫子，”洛焕樱把改好的作业收好，临走前道，“母妃给我求来的黑玉之事，夫子不知是否听说了？”

林庚看看洛焕樱的神情，缓缓点头，“老夫也为殿下感到惋惜，毕竟是陪伴殿下十多年的东西。唉，那四皇子年少气盛，脾气又倔……”

“事情已经过去了，焕樱也不想责备四皇弟。”洛焕樱打断林庚，低着头把锦囊里的东西取出，“只是想问问夫子，可有办法将上面的咒文复原？焕樱还是学识浅疏，只知此物一直护着我平安，但却连究竟是什么法术也不明白，更不用说复原，只好来问夫子。”

“老夫记得许多年前殿下就曾问过老夫吧。”林庚接过玉环，仔细端摩，一盏茶后还是叹着气摇头。“老夫虽看过些相似的咒文，但这个却依旧……”

“那夫子可知母妃当时是在何处向何人求来的这玉环？”

林庚似乎回忆了一下，“这老夫倒不知晓，当年德妃娘娘生了殿下，听说殿下星相异常，便不知向谁人求来了这个。”林庚顿了一下看了下洛焕樱，“难道殿下这些日子觉得有什么异样？”

“……不瞒夫子，自从玉环破碎后，焕樱夜里频做恶梦，白日里莫名地头晕，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不似自己。”洛焕樱这话并不算撒谎，从容地等着林庚的反应。林庚蹙着眉，瞥眼去看桌上的玉环，忽然，神情微微一震，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殿下，老夫这样问或许不恰当，这些日子殿下与那异族……是否有所往来？”

“夫子的意思是这事与他有关？”洛焕樱倾身问，“夫子的教诲焕樱一直牢记，逐鲁之后便未依靠过异族之力。”不错，自己并没有寻求他的帮助，只是每次他都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出现……

“老夫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这玉环的咒文——”林庚又看了一眼黑玉，“虽不明白，但应该是守护避邪一类，殿下本身并没有虚弱得必须依仗这个咒文，更何况‘自己不似自己’，恐怕是什么人趁机给殿下加了什么法术，而能让殿下和老夫都察觉不到这法术，就老夫所知只有异族。”

“怎会这样……”

“老夫也只是猜测，不过老夫还是那句话，异族非人，殿下就算是为了洛丹，还是远离他们才好啊。”

“夫子所言极是。”洛焕樱低下头。

“唉，殿下也别太在意，殿下也可能只是太过操劳，忽然失了宝贝的东西，接着又是宫中的命案，又是朱麟的使臣，又是迁府。不如让太医开些舒心宁神的方子。”

洛焕樱微微点头，站起来把玉环重新收入锦囊中，“多谢夫子的关照，焕樱会注意的，那么就不打扰夫子了。”

林庚颔首，拍了拍学生的肩。洛焕樱作揖离去，走到屋外，强烈的阳光一下子照来，少年伸手挡了挡眼，缓慢地跨出步子。

林庚果真是知道什么的，他要自己远离冥魈，恐怕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可能知道黑玉环是冥魈的东西，但看来并不知晓上面那咒文的真正作用。冥魈是不会害自己的，因为自己从小就被他守着，他一直爱着自己，就像自己对他也……

洛焕樱想到这里忽然心悸，自己到底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明没有证据，也许正如林庚所说他一边骗自己一边给自己下了什么咒，可是为什么心里会如此自然地这么认为？自然得仿佛那些亘古不变的真理一般。

洛焕樱暗暗叹气，他和冥魈之间……那温暖的手、宽阔的怀抱、温柔的吻，在这个冷漠的皇宫里太容易让人沦陷，就算夫子说的才是事实，自己也……林庚虽也对自己关爱有加，可是……

“就算是为了洛丹”，这句话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思，林夫子，您心里究竟想着哪种呢？

＊＊＊

又过几日，英王府里的置办整理总算差不多弄完，洛勤韫来露了个脸，问洛焕樱还有否所缺。洛焕樱一如既往地摇头。洛勤韫在府中走了走，见侍卫婢女还只是以前闻樱殿的那几个，便道再从宫中找几个伶俐点的送过来。洛焕樱想王府确实不比闻樱殿，光彩梅他们恐怕忙不过来，就谢恩应了下来。

“那明儿朕就让人挑几个，”洛勤韫负着手，“等人送来了就该办置些王妃屋里的东西了。焕儿，你也该准备准备去朱麟迎娶长晴公主了。”

洛焕樱一愣，从他国迎娶公主只需派个礼部官员带着聘礼和迎亲队伍去就行了，怎么会需要自己亲自前往？

“安王亲自来我洛丹出使，达成和亲之约，朕若只派个官员去迎亲，岂不是失礼？焕儿此去也正好替朕回访朱麟，把朕修好的国书送去给朱麟王。”

洛勤韫的话没有给洛焕樱拒绝的余地，洛焕樱只好领命，心想那朱麟寻对自己有非分之想，而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让他吃过亏，也不知离了洛丹到了朱麟会发生什么事。

次日，洛勤韫派人送来了一对姐妹丫头和几个武功见长的侍卫来，以弥补洛焕樱不会拳脚功夫。那对丫头琉儿璃儿生得可爱，手脚麻利嘴又甜，彩梅很是喜欢，带在身边教些王府内的规矩、洛焕樱的喜好习惯等等，闲下来便与两人聊起以前宫中的事。琉儿和璃儿进宫时间不长，但也偷偷仰慕过俊秀善良又法术高强的洛焕樱，本以为洛焕樱被封了王离开了后宫就再也见不着了，没想到老天爷给了她们这么好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