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 第一卷————阳春江上客
阳春江上客  发于:2010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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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来了!”远远来一个膀阔腰圆的男人,离远就扯开嗓门。原来是张陆崖,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还看不太出来,这会儿短衫短裤光膀子露大腿,身材就可观了。

张陆崖领着我们往里去,说今天还没比赛,先让各地选手习惯习惯场地,明儿才开始。“遥子一会上场练练,这儿是塑胶跑道,你跑惯泥地,得先适应适应。”

还没弄清楚塑胶跑道是啥玩意,听见模糊的喧闹声越来越响,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后,豁然一个硕大的平整开阔的场地铺陈到眼前,黄黄绿绿的大块的色块区分出各种场地,还有红色的一圈跑道少说800米,围绕着整个场地。不见灰尘,不见黄沙,是干净平整得不得了的操场。

张陆崖把我推到跑道上,“跑跑看。”

我犹豫一下,脱下凉鞋,光脚踩到跑道上,马上有旁边的小孩叫起来:“他没鞋子!”这一叫嚷,很多其他孩子侧目过来,跟着大惊小怪,指指点点,发出类似嘲讽的笑声。

“你们俩,跟他比比。800米。”张陆崖示意最开始嘲笑我的两个小子跟我一同站到起跑线上。操场上其他人停下来,看猴戏似的开始起哄。

橡胶跑道并没有看上去的平整,尖细的凹凸像铺满一层小碎石,不是惯了打赤脚还真是咯得很。旁边俩小子摆足架势,亮出鞋子,“耐X的,你买得起吗?”

一股火气在胸口闷着,“跑输给我,那双破烂扔水沟里得了。

这俩小子看样是练过的,一开始节奏把握得很好,结果三人跟算计好似的并肩跑着。没那个闲情陪他们慢慢晃悠,加大马力率先跑出。路过一个看戏的,“傻冒就傻冒,这可是800米。”

老子还不比你清楚,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一路冲刺!也不想想,在村子还是镇上,阿母举着竹藤追得我满世界跑,我到能有命在这儿跑——这叫训练有素!

一路领先,跑了大半圈已经带出好几十米,后头两小子再发力也追不回多少距离。最后100米还饶有闲情看边上那帮等我出糗的在目瞪口呆。

一会儿就冲线,赢得没有什么成就感。后头那俩姗姗来迟的喘着粗气,眼睛瞪得牛大。我说:“鞋!”他俩互看一眼,脸色又青又白,咬牙切齿,“凭什么听你的!”

没种!我给老莫使眼神,不想在这儿呆了。老莫跟张陆崖说一声,我带他到处走走。

体育区这边热闹,五花八门的设备,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跳高还要垫子,也不知道跑步要把屁股撅高,更不知道……原来游泳的地方要建那么大一个馆子。

远远就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听声音就知道池深水多,却看不见有水的地方。老莫指着一个拱形大房子说:“这是游泳馆。一中的游泳队在省里是排前头的,看看去。”

本想到里面去看,但是守门那老师说我们不是本校人不让进去。我们只好在边上隔着玻璃看。蓝蓝的水,从天顶投下来的光打在水面上,把晃动的水的光泽都映到墙壁上,有一种虚幻得恍如梦境的美丽。

里面两口大池子,只有十来个小孩。其中一个水池里有几个小孩在比赛游泳,带头的那个抛离后头的起码两个身位,硬是了得。

三角裤衩老师欢喜得直鼓掌,其他输掉的小孩也一副“你真厉害,输给你很荣幸”的表情跟簇拥过去。

他头上罩着泳帽,还戴个跟咸蛋超人似的游泳眼镜,身材比其他小孩高了半个脑袋,手长脚长,能赢也不奇怪。

“好啦,我们到别的地方再看看。”老莫拉我走,不太明白我对游泳池的兴趣怎么来得这么大。最后一眼,看到那个小孩摘下头罩,露出初具少年雏形的脸。

那瞬间,心头一阵压抑的痛楚袭来,难以呼吸的感觉,一天一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潮水般退却,仅剩下幽蓝水边的这么一个人。

“遥子,遥……”老莫拉不住我,我直冲到门口,被守门的混帐拦住,“干吗呢,出去!出去!”

第五章:形如陌路(上)

“康子——”朝里面大吼,那些小孩齐刷刷扭头看我,除了他,好半晌才扫了眼门口,眼神里的漠然将我的一腔激情浇个凉透。

“康子……”他的无动于衷令我一时不知所以,声音渐渐小得好像只说给自己听。他一眼扫过后,若无其事地跟其他小孩继续聊天。“遥子……走啦。”老莫将木然呆立的我拉走,走出一段距离才问我:“遇到以前的朋友了?你作文里的那个康什么?”

闷了半晌,我说:“可能认错了,不奇怪吧?”眼巴巴看着老莫,想他给我一个我想要的说法。老莫扭头看了游泳馆,神色平静,随即微笑说:“人有相似,不奇怪。”

“那是,我认错人了。”吸吸鼻子,大声说给自己听。是真认错了,一定是认错了,不然康子怎么认不出我来了呢?我这张脸一点都没变,上回两年没见的三叔婆从村里出来,愣是在人群里一眼把我认出来了,还掐着我的脸蛋说还是那么可爱……这苦我真没处说去!

回头看游泳馆,依稀听见里面水花溅起的声音。湛蓝水边,那个冷漠如水的眼神依然让我心头一悸,隐隐作痛。

接下来一整天都提不劲儿来,老莫心疼,回到那男人家里也小心呵护着,让那男人看我的眼神都特别凶狠。要搁以前我还得意一下,现在实在没那个心情。

第二天运动会正式开始,整个市一中的操场塞满了家长小孩。环顾全场,跟我来自同一处地方的人就老莫一个,跟那些好像购物旅游团一样排着队伍进场的学校代表队比起来,寒碜得叫旁人心酸。

人流熙熙攘攘,我下意识地到处张望,或者,我想,能不能再看他一眼,让我再看清楚了,他到底是不是离别两年的康子,不然,他们轮廓怎么能那么相似……

“遥子,好好跑!”张陆崖把我领到跑道上。昨天那两小子也在,连同其他孩子,看着我都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

跑道一旁的观众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头攒动,可是没有我想看到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好笑,我这是干嘛呢?若他真是康子,就他昨天那态度不都摆明了不鸟我么,我犯不着热脸贴他冷屁股。这么眼巴巴地盼他,何苦呢这是?

气枪的声音骤然爆裂,清醒过来赶紧撒腿跑,前头的起步快都把我抛离好几米,看了无比碍眼。

轻轻松松将一干人等远远抛离,前头是弯处,拐过去就过了400米。

一阵凉风拂过来,旋起一些落在跑道上的细碎彩纸,我许久未剪的头发随之扬起,一种沁入心扉的舒服。不经意的抬眼,挤攘的人群后一抹蓝白的影子跃然出众,生生撞入我的眼帘。

隔着人流和喧闹,穿透了空间也仿佛穿越了三年多的光阴,四目追逐相对。他有一瞬间的怔忡,脸上很快掠过慌乱,急于撇开什么似的急急掉头而去。

“康子——”想跑,没门!径直冲出跑道追过去。大群人怪叫着向两边分开,可是他早已失去了踪影。站在他原来的地方到处张望,别说人,他连个鬼影都没有!

妈的,姓康的,耍我不是!

拉过旁边一个女孩,“方才站这儿那男孩呢?”女孩一脸惶恐,连连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恶!康韦辰这混蛋!老子不信挖你不出来!赶忙在附近找起来,可是几乎把学校转了一圈也找不到他一块布片。

重回操场,比赛早完了,张路崖恨铁不成钢气得跳脚:“你到底干嘛呢?有你这样的吗?把这场比赛当什么了?!!”

老莫护短,赶紧将我挽过去。“他有原因,不是故意的。再说,让你的学生拿了第一还不好么?这儿没我们的戏了,先走了。”

两人一路闷头回到那男人的房子前,老莫才打破沉默道:“看到那个小孩了是不?”我把脸扭一边去。

我生气!丢人!大庭广众失去理智不说,白丢了个冠军,还让老莫和张陆崖翻脸。暗自咬牙切齿,这些帐一并算到姓康的头上!

老莫轻轻扭开门把,猛然被他拉着的手一阵发紧。不解地看老莫,见到他发白的脸。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沙发和地上都是衣服,揉得乱七八糟的衬衣裤子皮带和裤衩。

老莫闭上眼睛,很深地呼了一口气。

睁开眼睛,脸色恢复正常,他干燥的眼睛看着我,很轻很轻地说:“咱回家了,好不?”

我点头。他点点嘴唇示意噤声,拉我到我们睡的房间收拾东西,一切的动作都放轻了,像怕打扰到什么。

收拾完东西,迈出房门,老莫不由顿住。厅里一个没见过的青年……或者说少年光着膀子,正从那堆衣服里挑出自个的穿上。

青年好奇地打量着老莫。老莫避开他的目光,手一抄拉紧我就走,但是比这更快的是从隔壁从出来的那男人。他扯住老莫,使劲掰向自己。“听我说……”

“张寒柏!那是你的私事。”老莫干脆而冷淡的话浇灭了男人的急躁,也止住了男人的解释。“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好个与你无关。”张寒柏从牙缝间挤出声音,猛然捏上老莫的脸拉到跟前,凶狠的目光仿佛负伤的猛兽。“事到如今,再说这句话不嫌太迟了吗?是谁先招惹谁的,是谁当年跟个婊子一样送上门来的?啊?!你说?!”

老莫眼神漠然,却只有我知道那句“婊子”伤他有多深。手被握得很痛很痛,我却不能在此时离开老莫,不能让他孤身一人面对。

“张总,我先走了,这儿是我联系方式,有空找我。”旁边的青年戏看够了,往桌子放下一张名片。那旁边是老莫和男人中学时期的那张照片。

“滚!”张寒柏吼道,一把推开老莫。那句声嘶力竭的“滚”,也不知驱逐的是谁。

老莫几乎跑着出去。姓张的往前迈了一脚,还是没追,然后往墙壁狠狠锤去,似乎听见骨骼破裂的声音。

我追着老莫出去,在楼梯处发现他靠着墙壁慢慢滑下,捂着脸,低低的压抑得厉害的鸣泣从指缝间泄漏出来。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深深的悲怆从他佝偻的身躯深处透出,弥漫了整个空间。

一时间,我想冲上去用力搂住老莫,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快乐。他的快乐和痛苦都由那个男人一手掌握,偏偏,老莫选择一再伤害他,再从他的伤痕中吸取痛苦折磨自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莫才能这样对他、对自己这么狠?!

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感到深深的倦怠。只能默不作声在他身边坐下,彼此紧紧依靠着。

回到镇上是夜晚。狭窄的街道稍显凌乱,安静而昏暗。街道旁的人家透出灯火,传出电视机的声音。

仿佛遁入一个久违的时空,亲切的温暖自心底蔓延到全身,赶跑了秋天夜晚的凉意。老莫看上去有些累,但是脸色平和,让我放心不少。看着四周熟悉的光景,深深觉得这里才是我和老莫呆的地方。

老莫把我送回家,阿母站在门口没有给我热情的揉捏,摊手问我要奖牌。我们无言看着她,几秒钟后她的脸挂下来,没等老莫好言相劝她就“嘭”的给我们一扇门板。

我脸皮抽搐着,跟老莫道歉说,不好意思我竟然被这样的女人生下来。

老莫说无所谓,这不是你的错,事到如今跟我凑合着过这宿吧。于是我们神色沮丧地相互扶持着回到教师宿舍。

夜色如墨,静翳和安详的小镇夜晚,褪却自欺欺人的假面,我睁着眼睛到天亮,身边的老莫仿佛酣眠一般平缓地呼吸,可是怎骗得了我。

康韦辰的冷漠,张寒柏的残酷,在这一夜俨然我们的梦魇,挥之不去。

日子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在上学发呆放学撒野和老莫的强颜欢笑中消磨了。唯有康韦辰那个冷漠的眼神始终如影随形,烙印一样刻在脑子了,时常一闭眼就想起,我便咬牙切齿!

过了寒假,我的小学光阴只剩下半年。班里的同学有些许变化,成绩好的不甘愿埋没在这小地方,埋头苦学。而像我等学生,“没有前途”四大字凿在脑门上,不给添乱老师就干脆两眼都闭上了管不我们死活。

然而一切再次被张陆崖的突然来访打破。

张陆崖跟我说的话是这样:你小子好运道!刚来那天的比赛给校领导看见,留心上你,再加上我啊,我没少给你说好话。五月份一中体育招生,你来,发挥当时的成绩就可以了。你功课不好,一中也不要求你了。不过你那性子要敛敛,比赛的时候别再给我耍性子。

听完后我和老莫面面相觑,一时间都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竟是这样!

那天,老莫买了一打啤酒在教工宿舍里招呼张陆崖。老莫喝了两罐,有些醉意,脸蛋红扑扑的非常好看。其余的全是张陆崖喝,喝高了,硬灌了我半瓶子,老莫笑呵呵地净看着不阻止。

老莫今天是真高兴,我能感觉出来。

酒喝完,张陆崖也趴下去了,踢了他两脚没反应,不一会儿鼾声大作。

老莫说出去吹吹风,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教工宿舍的墙走。教工宿舍就在学校隔壁,老莫摇头晃脑地学校里逛来逛去。后来大概脑袋发晕,他抱着一棵梧桐树不动了。

怕他就这么睡了,劝他回宿舍去。老莫忽然抱着树说:“遥子知道这是什么树么?”

不就是梧桐么?谁不知道。这家伙这么不经喝。

老莫自问自答。“这是寒柏。”

……他也喝高了,我肯定!

“走啦,这里好冷。”

“他说是寒柏,呵呵,我也真傻,竟然信了……那个混蛋……”老莫已经纯然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开始说不着边际的话。“……十五年了……还是个混蛋……第一次看见他,这棵树……他说是寒柏,跟他名字一样……呵呵呵呵……”他发出诡异到极点的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

“……你不知道他有多帅……大学……那么多女孩喜欢他……我算什么……那个傻丫头,跳楼有什么了不起,跳啊,我也会跳啊……傻啊,跳了就看不见他了,看不见寒柏……寒柏……”

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一声声咬字不清晰的“寒柏”,含糊在老莫的嘴唇和落光叶子的梧桐之间。

沉重得整个夜晚都漫长了。

第五章:形如陌路(下)

为了能在体育招考时发挥最好成绩,老莫天天把我往操场上赶,恨不得拿着鞭子跟在我后头甩。跑着跑着,六年级下半学期就过了。五月份一个太阳结得牛大的日子里我再次光临市一中。在市一中溜达了一圈,还在游泳馆附近盯梢了个把时辰也没见那个傲到天上去的浑小子,我便把悲愤化为力量,一举于所有参赛项目中夺得第一。

老莫和张陆崖恨不得把我捧上天去。同来的还有美其名曰考察市一中的班长,她高兴得眼泪鼻涕一齐飞溅,想趁乱扑过来被我利落甩开。我这么努力不是为了让她高兴的。

要是你在,康韦辰,看着吧,老子要杀进这牛逼烘烘的学校,揪你出来狠狠揍一顿。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老莫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一直躲张寒柏躲得远远的他,竟然说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地,要随着我一同到市里租房子住。阿母本来就担心我住在学校宿舍里会惹事,他俩一拍即合。结果,我和老莫在城东租了间小房子,地方偏僻,距离学校正好一个半小时的脚程。老莫没找正职干,白天去一户有钱人家里给一个不肯上学的问题孩童补课,待遇很是丰厚,晚上则在家给我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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