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 第一卷————阳春江上客
阳春江上客  发于:2010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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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班上能够交出作业的结果算上我只有不到十个人,很厉害的班长、乖的要命的学委,竟然还有三水等人,但我用人头担保三水的本子出现了三种不同字迹。

交上的作业竟然有我的一本,那个鼻孔朝天的女老师第一次把鼻孔放下来了,难以置信地翻遍了作业本,发现一律是我的特有鸡爪字体,下巴掉下来了。后来又看了康韦辰的本子,发现还是我的的清一色的鸡爪体,都不知要拿出什么表情来。

对于没交作业的同学,她能做的除了每人打一顿扳子,勒令明天一定要交上,也没怎样了。我就说,就康韦辰那小子没种。

作业也交了,康韦辰不打也打了……睡觉了,谁弄醒我跟他拼了。

这一觉睡到太阳挂到西边去。醒来得时候脖子断了一样难受,半边脸是口水。教室空荡荡鬼影都没有,穿堂风吹过,一股厕所的尿味。

赶紧回去,肚子饿扁了。康韦辰那小子在家逍遥吧,不用上课,哼,什么时候我弄破个头摔断个腿赖家里吃喝睡觉。

穿过沙尘滚滚的黄泥操场。一个男老师还在那儿扔皮球,老扔不准,板子被球打的“嘭嘭嘭”响,压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遥子啊……睡醒啦……中午你家那个康……来过哦……收拾……走啦。”

家里很安静,特别安静。康子在家生气吧我想。别看他好孩子一个,那是装给大人看的,其实拗起来跟头牛一样。让他消气怕是要我低声下气装孙子一回。臭小子……看在你的分上,我认了!

推开房门,咿呀的声音,好象能把屋梁上的鬼魅都抖下来。屋里没人……我的错觉么,好象少了点东西。到阿母的屋子去,没人。到屋顶上去,没人。康韦辰不在,阿婶也不在,带康韦辰去卫生所了估计。

闷闷地躺在热烘烘的屋顶上,一拨鸽子飞过去飞过去,呼啦啦。阿爸回来没多久烟囱冒出白烟,跟家家户户的屋顶一样。

“遥子吃饭咯~~~~”

餐桌上冷清清,其实以前也是一家三口吃饭,怎么那时候就没觉得。我含着筷子,酝酿了半天才想好词儿问阿母:“康子的手……好了没?”

“估计十天半月好不了。”阿母头也不抬地扒饭。阿爸给她块肥肉,她瞪了阿爸一眼,夹到我碗里。“吃!”

我没啥食欲,吃了两碗就放下筷子。“不吃饭干啥去?!!”阿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她最反感小孩不吃饭。

“卫生所。”我小声说,缩着脑袋又把屁股挪回椅子。

“去也没用!”阿母往我的碗里又添了一坨饭,把剩余的肥肉都堆到上头。“他回家去了。”

我一时间没反应,阿母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康子回家去了。你给我坐好吃饭。”

脑袋有点懵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傻傻地问:“哪个家?”

阿母吃了两大口饭,腮帮子一鼓一鼓,但是咬字异常清晰。“当然是他的家,人家老母都把娃子生了,他不回家留这儿干嘛?净被你欺负?”

什么东西轰的一下敲到头上,脑子里忽然呈现好大一片空白,阿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那空空荡荡的地方飘来飘去。康韦辰回家去了,那个臭小子回家去了……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怎么没有跟我说一声……两股热烘烘跟着就冲到脑子里,把眼眶鼻子逼得酸溜溜。

阿母和阿爸在低头扒饭的景象好象泡在水里,一晃一晃的。我猛地冲到屋子里,爬到床上钻进被窝,两只眼睛里面的水一下子淌了出来。死死搂着被子,脸摁到上面,眼泪水就往被子上去,那儿有康韦辰的味道,他跟我睡一床五个月。

他走了,一声没说,一声拜拜都没有。以后都看不到了。他真的走了。我最后就只看到他昨晚的在小路尽头的黑糊糊的背影——连个正脸都不是。这个混帐,他是故意的。康韦辰你去死!

“真不吃饭么?”阿母到了床边,用筷子敲着手里的碗。我往被子里钻得更进去。

“傻孩子。”

那晚上我真哭了一夜。连着前一天晚上,我哭了两个夜。本来我不是哭包,甚至我认为哭是天大的糗事,但是那两个夜晚的泪眼涟涟好象开了泪腺一样,自此越发控制不了。

康韦辰真的走了!

我清楚知道,却无法接受。时常走着走着,回头看看,好像这样又能看见他P颠P颠跟过来;早上醒来时摸摸旁边,触手冰凉,于是觉悟要一个人面对黑乎乎的屋梁,眼眶一下子又酸了。黑黑的屋梁,不知道有什么鬼魅魍魉,只能恍惚地害怕,然后恍惚地伤感。

五个月的日日夜夜,只有我一个人泡在眼泪里怀念。日子开心也罢伤心也罢,都是哧溜哧溜地过,跟康韦辰一样连个招呼都不打。恍过神来,半年又过来了。

在我就要留级三年级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点变故,更正,是亲戚家里发生的。

我家姥姥跟大舅子住一起的,很久之前搬出了有路岛到镇上去了,在车站边开个小餐馆,日子过得不错。出意外的是姥姥,听说是在买菜的时候摔了跤。年纪大了,一摔就摔了个粉碎性骨折,往后几个月不能下地。餐馆活儿多,舅舅两口子都抽不出身来,只好让阿母上去几个月。

娘是大家的,阿母自然是要上去的,顺便捎上我,说什么我也该是认真读书的时候了。阿爸闻言二话没说就给镇上小学相熟的人挂电话,安排我的入学事宜。

一来二去,没等我有啥心理准备,就被老师拖进了有40个臭屁小P头的大教室跟大家打招呼。

女老师特定加重语气说明,这是海那边的岛上来的新同学。这句话奠定了我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合群的小学光阴。要知道,小孩子的地域意识是非常强烈的,特爱拿出处和姓氏来把人分三五九等。于是整个班的大部分镇上小孩联合起来抵抗我这个岛上小孩的入侵和打击。

舅舅的店是房子的一楼,卖点粉粥类快餐。二楼住人,姥姥的屋子却是二楼天台上搭的棚子,好像台风一来就揭顶的那种违章建筑。阿母来的第一天就将姥姥挪到二楼表姐在外地读高中而空置的房间里。舅娘开始老大不乐意,被阿母瞪了她足足五分钟才青着脸走开。然后天台的违章建筑就我和阿母住了。

姥姥不方便下地,阿母晚上管姥姥躺下了就自己爬格子,然后给我讲课,白日课堂里左耳进右耳出的东西这时候才在脑子里扎根。但是,整个三年级里我不做作业的习惯依然顽强,偶尔做作业的时候,总要想起那个招呼也不打就溜掉的家伙,便火气和眼泪一起涌上来,也就越发不喜欢做作业。

坐在我前面的是个长发飘飘的女生,是小组长,管检查作业。阿爸在村里当书记,不能跟我们一起住到镇上,不过他每个礼拜都要上来一两天,每次走的时候把我拉到阿母看不见的地方塞给我一小叠零钱,从一块到五块不等。对于小孩而言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我就利用它来换取小卖部里面琳琅满目的零嘴,然后收买小组长。

小组长吃我的零食吃得很痛快,当然检查我的作业也很痛快,就算看见一个字都没有的作业本也当看见了完成得认认真真的作业,上报老师的时候很能理直气壮地说全组完成作业。这样的女生让那时的我欣赏不已。

我也学会用零嘴来收买其他小朋友,很快,在班里以我为中心聚成一小而精的团伙,斗鸡走狗掐架捉弄女生,让班主任头痛不已。

姥姥一躺几个月,一个学期差不多完的时候才有起色。看见姥姥落地蹒跚行走,我想该是回村子的时候了。不料这时候阿爸调到镇上来了,当了个什么主任,还分了间火柴盒大的屋子。

皆大欢喜,除了我。

这样就脱离村子了,一阵恍惚,如同抬头看那白辣辣的太阳光。四年级在恍惚中度过,回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第三章:独自上路(下)

五年级开学的时候,九月份,学校里的蝉声还很厉害。

日子还是很无聊。上课基本睡觉,有时候干脆翘课。在一群跟傻瓜一样听话的孩子中间,我是多么的特立独行,以致全校师生知道五年级有个叫路遥的是不良分子。大家言之凿凿地断言,那孩子长大了是要当流氓的。

流氓就流氓。我躺在粮管所里头堆得跟山丘一样的糠堆上面看云朵一大块一大块地飘过,天空蓝得叫人眼睛生疼。想起康韦辰,好久没有想他了。快两年的时间,最初的日思夜想到后来不经意想起,再到现在,他成了遥远的记忆中一个叫人伤感的符号。我不想这么矫情,可是他在我心上刻划的痕迹太深。

以后也不可能有机会再见了吧,茫茫人海,要怎么样的缘分才能一遇再遇?

抹去不争气泛起来的眼泪,吸吸鼻涕,继续看云。

“这些云就那么好看吗?看得这么感动?”一张圆脸无良地挤掉了大片蓝天白云。挣起身来看,竟然是新的圆脸男老师,叫莫如笙。

讲大道理来的是吧,硬的不行来软的。眯了下眼睛,转头以不理睬的态度蔑视他。他倒大方得很,坐下来,屁股擱我脑袋边。“不喜欢上课,还是不喜欢我上的课?”

我没答话,只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很软,跟我听过的男人的声音都不一样,又跟女人不一样,说不上来的感觉。

听到他很轻的笑声,“其实我也不喜欢上课,不能怪你。”

转过身去瞅他,从下往上的角度觉得他的轮廓不是一般的柔和,说娃娃脸那是找不出其他说法的说法。他见我有了反应,嘴角翘起来,可眼睛却眯得跟月初的月亮一样险些看不见眼珠子。

“要是不爱上课就不来吧,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何况你的考试成绩还不错,你家里请家教吧?”

“要你管。”口气不善。想起阿母的“家教”,不寒而栗。托她的福,我上课睡觉没事旷课还能每次考试都70分以上,成为五年1班不可思议事件之一。

他呵呵笑着,眼睛越发弯成一道缝缝。“说你很会打架,我还真不信?这么可爱的脸。”说着竟然伸手过来掐一把我的脸颊,虽然力道很轻我还是不爽地拍开,他怕我不信似的强调说:“我说真的,我没见过比你跟好看的小孩,你要长大了那可不得了。”

“神经病!”我站起来,三两步跳下糠堆。

说什么不好,偏偏戳我的伤处。上次被老吕说过之后,郁闷了好久,好不容易忘了,他又给我提起!

说来这位莫老师,跟其他老师是有那么一点不同,就他从来不检查作业这点让我刮目相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缘故,我翘课的确少了,上他的课也很少睡觉。我想,他总算有点可取之处。这个地方,也有了那么一点让人觉得有意思的东西。

五年级下班学期,老莫教我们写有故事性作文。我深刻了解老莫所说的“以虚为实”手法,把别人的实变成我的虚,将自己塑造成日行一善的学雷锋的好孩子。写“我的一个好朋友”的时候,我又把所有高尚的品格和雷锋事迹都安到康韦辰身上,将他神化。

老莫看我的作文,频频点头,说我终于了解作文的真谛。他还问我康韦辰是谁,我说关你鸟事。

五年级是个多事的年级,小学校要评等级,为了装点门面,学校订做了一个金光闪闪的雷锋像,要放在正对着校门口的金鱼池上面。问题是金鱼池与校门口的直线距离上有一排三棵大梧桐。为了有一进校门就看见雷锋像的效果,三棵百年梧桐不可避免要被连根拔起。

一向温柔(?)的老莫莫名其妙被刺激了,在校会上极力反对,据说卯起来跟校长吵得口沫横飞。小老师的声音能有多响,校长仍旧让一队人马扛着拉锯斧头进驻学校。

那是星期六,学校无关人等被清空了,我还有很多好事的学生扒在校门口的铁栏杆上等待树倒下的伟大一刻。梧桐树知道自己的命运,树叶纷纷掉落,一地凄凉。想到以后不能绕着树玩兵捉贼,我稍微伤感一下。

就在这时,老莫不知打哪儿出来,一声断喝:“停工!”活似古装剧里面的大侠千钧一发时的“住手!”

校长看了老莫,还有老莫带来的人,脸色又青又白。我们热切等待的那一刻始终没有来到。梧桐树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保住了。金光闪闪的雷锋像还是竖在金鱼池上,三棵梧桐树后面,像害羞的小姑娘。

老莫名声大振,很多人,包括我都打听老莫是怎么使得手段。他对别人怎么说我不知道,但是对我,他就苦笑,狠狠揉我的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人说老莫变了,变憔悴了,不开心了。我还听一些女老师八卦,说一到周末老莫就不回教工宿舍,不知哪儿去。

教师节那日,学校晚上搞了一个庆祝教师节的晚会。我们班的话剧中场的时候才上场。我们班的人看了不下20遍,根本没心情激动。我左瞄右瞄,看到老莫。他在场边的树荫下聚精会神地欣赏表演,认真的表情好像看新鲜一样,让我佩服不已。

忽然老莫身后一牛高马大的人搂住他身子。老莫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又给吓得张大了嘴巴。

老莫这人向来八风不动,谁把他吓着了?他这时的表情我从没见过,好像很生气,又很着急。那人死死搂着老莫,低头在他的耳朵旁说了什么,老莫一动不动,然后任他拖着走了。

我摸着墙根跟过去.老莫一边扭着一边低声咒骂,不外乎“混蛋”“放手”之类,不痛不痒。我想要存了心反抗,还能让那人那样得逞。老莫估计是真欠了人家东西,心虚着。

他们进了教室里去,还是咱班.老莫骂声骤升,突然又没了.奇怪着,又心惊着,毕竟是大人的事,我还是……那个……看一下没关系。

扶着门边,小心翼翼伸进脑袋。

月光从朝北的那边窗户透进来,半边教室水亮水亮,月光映照不到的墙边,一对……男人在嘴对嘴……那啥……

一时间不明白自己看见的事情,以为是月光下的幻觉。可是他们紧贴的身躯是那么立体,连他们脚下的阴影都那么细腻,他们渐趋热烈的鼻息是那样真切,如同响在我耳边。

猛然想起以前偶尔看的,阿母和阿爸偷偷的亲嘴,亲嘴——他们亲嘴!

领悟到一个似乎明白可是又不明白的事情,也不知为何,脸蛋热起来,莫名其妙的具有辛辣刺激气味的东西在脑子里破开一样,觉得有些东西、有些东西,打哪儿来的冲动,让人无法抑止地兴奋。

忽然一道锐利的目光,如泛着冷光的刀尖划过黑暗,直刺过来。“谁?!出来!!”

心惊,直觉反应是逃,愣是挺住了没挪脚。依稀看见老莫脸上掠过慌乱,我想他第一个反应也是逃,但是他先把我认出来了。“遥子。”语气……怎么说,放松与紧张并存。他把男人使劲推开,“是我学生。”

那男人看过来,我有种被他的目光挑皮切肉的可怕感觉。老莫转过身去,好像整了整衣服,然后走过来,半蹲在我面前跟我平视,神色看似轻松,但我知道那是装的,他的呼吸都是急促的。

“遥子,你在这里干什么?”软绵绵的声音依旧温柔,却诡异的略带沙哑。月光很亮,但是他被映照的脸色不是森白的,不太正常的微微红着。

很想去摸老莫的脸,觉得他比平常好看得多,没敢。想了一下,决定大胆求证:“你们方才是不是在亲嘴?”

老莫脸色一下子凝重,偏过头去沮丧地说:“真看到了。”他握住我的肩膀,我从筋肉的压迫感中感觉到他的认真,“遥子,那没什么,那是老师的……朋友,方才那是……”他很用力地想,才挤出一说法,“礼貌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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