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年代 下————秋池雨
秋池雨  发于:2010年0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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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知子莫若母,避开葛老爷子,葛妈妈悄悄地把葛为民拉到一边问:

“为民,你老实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了?”

葛为民背在身後的手紧紧地捏了捏,又松开:

“没有的事。我就是觉得不结婚,一个人过着,也挺好的。”

“傻孩子,说什麽胡话呢?”

相亲攻势到了第二年变本加厉,除了七大姑八大姨,连工厂小区里的热心大妈都开始做起媒来,葛为民不胜其扰,干脆找了个房子搬出去住,乐得耳根清净。面对狐疑的家人,葛为民每次都是那句话:

“爸,妈,爷爷,没什麽,我是真的不想结婚,一个人过就挺好的。”

葛爸爸葛妈妈葛老爷子一开始还劝劝,日子久了也拗不过他,再有人上门做媒也只得回绝了,说这事也不急,还是一切随缘吧,渐渐地也没人再过来牵线介绍了。葛为民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在外面过着,有时间了就回家看看父母做做家务,二十四岁倒过得像四十二岁似的。

那天是高中同学的毕业五周年聚会,为了迁就出国深造的同学特意选在年底,圣诞节前後。葛为民下午刚刚陪厂长接待完客户就往母校赶,身上还是西装领带的端正打扮,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一副老成的模样,惹得不少还在念书的同学夸张地大呼小叫,当年那个水当当又坏脾气的美少年怎麽变成这样子了!

心满意足地围观过後大家才有热热络络地聊起了天,无非是你去了哪里念书他去了哪里工作当年我们在这里打碎了窗玻璃一类的事情,正聊得兴起的当口,葛为民就感觉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一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中又带着几分陌生的面孔:

“小葛,真的是你!我刚刚听到你们班的人嚷嚷还不信呢!”

葛为民看着他,一下子愣住了。

蜜糖年代(七十三)

是高中时候的一名舍友,当年表演魔术的时候被飞小刀的那位,高中毕业後去了一所西北的大学念书,五年没有见面,模样却和葛为民印象中的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多了几分沧桑。葛为民原以为这次同学聚会只有自己班的同学参加,没想到却看见隔壁班的舍友,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了不妙的预感,果然就听到那名舍友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班也选在今天聚会啦!高新也来了,赶紧过去,咱宿舍哥们几个好好聚一聚!”

葛为民还沈浸在“高新也来了”几个字的冲击中,就被那名男生用胳膊夹着脑袋给拎了过去,等他反应过来准备奋力反抗的时候已经晚了。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高高的个子背对着他,正和别人谈笑着,舍友扯开嗓子喊了声:

“喂,快看看谁来了!”

然後高新就转过身来。高新还是那副葛为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样子,剪得有些短的头发,帅气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嘴角还保持着一抹刚刚勾起的灿烂笑容,葛为民几乎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昨天才刚刚替自己买小笼包回来一样,好像这两年半的时光从来没有存在过。高新看到葛为民後笑容就像定了型似地僵在那里,两个人对望了一会,还是葛为民先打破僵局,走上前一步,摆出见客户时那股客套劲,伸出手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了。”

高新也跟着他笑了笑:

“好久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吧?”

葛为民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还是微笑:

“我很好。”

高新还要说些什麽,其他几名舍友就扑了过来:

“哇,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小葛耶!!!!!!!”

“喂,居然是什麽意思?”

葛为民转头和几名舍友笑闹,没再理他,一只手绕到背後握成拳头,微微有些颤抖。高新刚刚跟他握手时用的是左手,无名指上冰凉的戒指硌得他发疼。

嘻嘻哈哈地和几名舍友聊了一回葛为民就找了个借口先回去了,一离开校门就撒腿跑起来,好像後面有什麽追着他似地。

回到住处,洗了把脸,葛为民抬起头来看看镜子里的人,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乱开来,有些长,细细碎碎地垂下来半遮着眼睛,衬着瓜子脸圆眼睛,半点老成都看不见了,还像是当年那个一眼就能被看穿的葛为民,简单得让人生气。葛为民“切”了一声,对着镜子里的人骂:

“这都几年了,怎麽你一点长进都没有?啊?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躲债一样跑掉吗?不就是一个戒指吗,和你同年级的同学当爸的都有,有什麽稀奇的?再说那说不定就是一个饰品……啊呸,反正是什麽都不关你的事,你慌什麽……”

骂着骂着就再骂不下去了,葛为民低下头又洗了一把脸。

两天之後就证明高新手上戴的并不只是个饰品。葛为民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女孩亲热地挽着高新的手臂,叽叽喳喳的说着什麽,高新低下头,朝她宠溺的笑着。葛为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部三流恶俗言情片一样,隔着一条马路,看着对街的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一路走远,一辆面包车在他面前呼啸而过,然後连那两个人的身影也看不见了。葛为民盯着那两个恨不得连成一块的身影时,耳边回响的,就只有那个人很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

“我爱一个人,就一定是一辈子的事情。”

葛为民蹲下身,把掉在地上的洋葱一个一个地捡回到袋子里。

蜜糖年代(七十四)

葛为民回到住处就一直处在心不在焉的状态。土豆削好了皮後随手一倒,听到垃圾袋里沈闷的声响,他才发现自己把皮留在了水槽里,土豆倒倒进了垃圾袋;剁了半天排骨都剁不开,回过神来仔细一瞧,整把刀都拿反了,他正拿刀背往排骨上敲呢;现在用的开水壶有点问题,水烧开了不懂得自动断电,得手动拔掉插头,明明白烟已经从壶盖上欢腾地扑通扑通冒着了,葛为民愣是视而不见,等到他反应过来拔掉插头的时候,水都快烧干了,下一步就该烧水壶了。

等到案板上的番茄也开始不配合地咕噜咕噜一个接一个地滚到地板上的时候,葛为民终於放弃地叹了一口气,收拾好东西擦干手,拿出手机拨号:

“喂,林敬祖吗?是我,你今晚有没有空?”

葛为民同专业的同学大部分都留在本市工作,毕业後大家也一直保持联系。葛为民他们宿舍几个男生的感情很好,刚毕业那会几乎隔三差五地就约出来吹水聊天,但後来就渐渐地淡了,一来除了葛为民和林敬祖外的两个哥们都找到了女朋友,忙着卿卿我我,二来几个人见面了不外乎也就谈谈心发发牢骚,但葛为民心里那点事又不是可以拿出来说的,每次被逼问为什麽不交女朋友都只能闷声不响,下次再约出来他就干脆找个借口推了。

葛为民偶尔还会和那两名舍友见见面,但林敬祖他几乎是带点刻意地回避着。林敬祖是唯一知道他和高新关系的人,当年他还信誓旦旦地对人说“林敬祖,我是真的喜欢他”呢,转头就落得个那麽滑稽的结局,每次见到林敬祖,葛为民都有一种自打嘴巴的难堪。

可是这一次,葛为民实在是憋不住了。这两年半里葛为民一直都过得很平静,甚至当年高新一声不吭的走掉,葛为民都没失控过,平静地把高新落在他那里的小物件拣出来,平静地帮着高新的舍友把它们封好寄过去。葛为民原以为再这麽平静上几年,他就可以认认真真地再找一个人,完成葛老爷子的心愿了,可是看见高新身边的女孩,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再也撑不下去了。以前看武侠剧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很好笑,里面的人被人从背後捅了一刀,必定是毫无自觉的,还动作如常,一定要等到过了几秒,低下头看到穿出自己胸膛的刀刃了,才忽然感觉到痛似地皱起眉头,猛地倒地。原来是有道理的。

现在他觉得心脏痛得要命,再不找人说说,他觉得自己就要疯掉了。所以他把林敬祖约出来喝酒。

地方选在临江的大排档,吵吵嚷嚷的,正好不会引人注目。葛为民只点了一个菜,却叫了乱七八糟的一大堆酒,把小圆桌挤得满满的。林敬祖很讲义气地赶了过来,什麽也没问,坐下来就倒了一杯陪着他喝。

葛为民迷蒙着眼睛转着酒杯,说:

“我和他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也就可以和你说说了。”

热辣辣的炒菜在冬夜里冒着朦朦胧胧的一团白雾,葛为民想起两个人高中时代在学校後门吃火锅的时候,高新隔着雾气眯起眼睛说:

“小葛啊,咱们真投缘。”

更多的句子随着一杯杯酒下肚在耳边回响:

“别怕,不都说了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

“小葛和你们不同,他是特别的。”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葛为民,我喜欢你。”

“也不算是讨好,我只是想看到你高兴的样子而已。”

“小葛,明年我一定让你过一个最棒的圣诞节。”

“小葛,我很想你。”

“我希望一醒来就可以看到你。”

“等住到一起了,我就烧菜给你吃。”

“小葛,无论怎麽样,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吧?”

到最後,在脑海里来回响起的,就只剩下一句话:

“葛为民,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

那些迟到了两年半的委屈和愤怒,化为嘶吼和泪水迸发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巴巴地洗干净了自己让你上我,疼得根本不敢让你看我正脸;我不爱你,哪次你抽气风了拉着我去参加这个那个的我不顺着你,唯一一次我没顺着你就翻脸了;我不爱你,三代单传就等着我继後香火呢我愿意顶着压力陪你一辈子;我不爱你我……

酒精冲上脑门葛为民根本不知道自己骂了些什麽,到最後就只是翻来覆去的骂:混蛋、混蛋、没有良心的大混蛋……

林敬祖一开始还想把他劝住,到最後控制不住局面了,只好由着葛为民满脸鼻涕眼泪的挥着空酒瓶子手舞足蹈,看他闹得差不多了才逮了个空把人架住拖进计程车里,把人送回去。

葛为民下车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隐隐感觉有个人扶着他,抬起头来,那个人比他高许多,和高新差不多的高度,身形却不大像,想看清他的五官,却发现那人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朦朦胧胧地连成一片,分也分不清。葛为民抬头冲那人傻笑了一下,接着就结结实实地抱紧他的背,贴着他的胸膛说:

“高新,你变胖了……”

林敬祖知道不能跟醉鬼较真,一边嘴里应着“是是是”一边把他扶进了楼道。

对面楼道的阴影里,一双眼睛盯着搀扶着消失的两个身影,闪着幽幽的光芒。

蜜糖年代(七十五)

葛为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完全忘了头天晚上的事,头重脚轻地就颠着去上班了。发泄过之後人也舒服了很多,就好像挑穿了脓包,虽然伤口还是很痛,但至少没憋得那麽慌了。虽然这个伤口不好,还是会有下一次灌脓,但那就等下次再挑吧。

这个一月份葛为民工作得格外卖力,遇到加班的时候还主动请缨,弄得葛妈妈看见他月底发的工资条的时候吓得眼都直了:

“这个……不会是算错了吧?”

接着又心疼起来:

“这孩子,把自己搞那麽累干什麽,我们又不等着你的钱花。”

葛为民笑笑:

“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麽。”

葛妈妈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

“闲着可以找点别的事情干,上回你们同学聚会,应该大部分都谈朋友了吧?”

葛为民伸了个懒腰:

“不知道。我下楼找我爷爷去了啊,看他遛完鸟没。”

葛妈妈冲着他一路小跑的背影跺脚:

“这孩子,一说起这事跑得比谁都快。真是的。”

葛为民确实是不知道,上次同学聚会他和不少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却没主动联系过谁。即使是同班同学中间,认识高新的人也不少,他怕从谁口里听到高新结婚的消息。目前他还承受不了。

葛为民缓过劲来後或了很久才想起给林敬祖打电话道谢。林敬祖在电话那边说:

“其实我才应该谢谢你,你让我看清楚了很多事情。”

葛为民正一头雾水呢,林敬祖又说:

“趁还来得及,赶紧去找他吧。别让自己後悔。”

葛为民放下电话,勉强勾起嘴角:

“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阴冷,南方的好几座城市都罕见地下起了雪,高速公路都被冰冻起来。葛为民原计划春节陪着家人回一次老家,因此也搁浅下来,一家人就在家里煮些饺子元宵,时不时再走走亲戚串串门,过得倒也热闹。葛爸爸翻出很多年前的相册,指着已经开始泛黄的照片给他看:

“喏,这是我和你妈当年的结婚照,我们就是在春节结婚的。”

葛为民看着里面笑容洋溢的两个人,葛妈妈脖子上戴着条很粗很俗的银链子,那个时候不时兴戒指,结婚了老人家打条金链子银链子给儿媳妇,就算是套住了。葛为民忽然想起高新手上的戒指,这一年逢着奥运,又有个“8”字,据说很多人都赶着喜庆在这一年结婚。那麽高新……想一想又觉得好笑,自己心里一直认定高新那个是订婚戒指,说不定那已经是结婚戒指了呢?无论如何,今年的春节,一定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不再需要自己跨过大半个城市,沿着斜斜的山路迎着寒冷的海风走到半山腰,敲开那座白色小别墅的门了。

春节过後,葛为民填好了单位发下来的调查表,申请到另外一个城市的分厂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外调学习。三月份就出发。在这个城市呆太久,有点透不过气来,换个地方转换一下心情也好。

入春後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草长莺飞的四月初。林敬祖这个春天过得春风得意,冤家宜结不宜解,他又和打打闹闹了二十几年的冤家宋泽纠缠到一块去了,心里简直是桃花朵朵开,别提多乐了。

这天傍晚两个人一块逛超市,一边小声拌着嘴一边推着车子,林敬祖在水产区前研究着几种河鱼,转头问宋泽:

“你要吃煎鱼还是鱼汤?”

宋泽把脑袋凑过来跟他一块研究:

“这个是什麽鱼?”

林敬祖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

“鲫鱼都不认识?宋泽,你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切,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野蛮人,也好意思说我。”

“你说谁头脑简单?”

两个人脑门抵着脑门压低着嗓音正要开吵,忽然就有人从後面攥着林敬祖的肩膀把他拖开,然後砰地一下把他摔到地上。宋泽反应过来的时候,地上已经是扭成一团的两条人影了。

林敬祖当了十几年的孩子王,名号不是白叫的,别的或许不在行,但打架那几乎是看家本领,那结实的拳头可不是光捏着好看的。刚刚被人一招偷袭得手,现在反应过来了立马还击,身手利落地一个伸脚一个翻身,拳头快准狠,几下子就把那人制住了,反剪着他的双手把人死死地摁在地上。等看清楚了那人,林敬祖禁不住皱起眉头:

“高新,你发什麽神经?”

蜜糖年代(七十六)

高新被狼狈地摁在地板上,和一旁摊在冰块上的翻着肚皮的死鱼没什麽两样,两只眼睛却恨恨地瞪着林敬祖,里面冒出的火快可以把林敬祖烤熟了。林敬祖正纳闷自己什麽时候和他结下了不共戴天的大仇,高新就开始破口大骂:

“林敬祖你不是人!你这样子对得起小葛吗?”

林敬祖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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