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凯留下一个安慰式的微笑，转身上楼去了。

那晚，浅浅却坐在餐桌边，哭了整整一夜。他怎么也想不到，昨天还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凯，是什么时候开始打定主意要把自己赶走的。

浅浅那时还太小，即使他再早熟，也根本不会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和大家口中那个从未见面的‘苏轩’少爷联系。

分别的时刻，就在天明到来。

借着黎明的微光，浅浅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他将这半年和凯的照片小心整理出来，临行之前，红着眼睛交到了穆凯手中。

“凯，不要忘记浅浅……”

少年心事谁人知？

所有的思慕、所有的依恋，就随着汽车发动的声音，一起散到了风中……

浅浅坐在车里，任凭司机将自己带离凯的身边，甚至不敢回头。

凯，浅浅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找浅浅。

我、等、你……

目送远远消失在路口的汽车，穆凯调头进屋，却觉得在转身的瞬间，心里分明有什么失落了，那缺了的小口‘嗖、嗖’透着冷风，连熟悉的宅院也格外寂寞起来。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穆凯回国，又一次在酒会上远远见到苏轩……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穆凯拽紧手里的杯子，仰头看着明明灭灭的星空。

原来，浅浅在那夜的酒吧间，早已认出了自己。

不过是曾经提起过一次，就把‘菲迪亚’记得那么牢，可见当年的他对自己有多在乎。

还是应该说，这5年来，浅浅一直都将心思花在了自己身上？

努力读书，提前进入圣伯伦大学；

和自己攻读一样的专业，拼命跟随到同一位导师；

甚至，到自己常常出没的酒吧去守株待兔，傻得可怜，却终于奏效的办法。

可是那天如果不是自己彻底忘记了浅浅，事情也不会朝着两人都不曾预计的方向，发展成后来那样吧？

穆凯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憋闷——

那天夜里，被自己当成MB压在身下的浅浅，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当初那么乖顺的孩子，怎么会有那般的烟视媚行？

这5年来，浅浅究竟过得好不好？他从彼得家离开之后，又是怎么生活的？

之前纠缠自己的悬移，此时豁然开朗；换取的代价，却是更多疑问，每一个都让自己心痛不已着。

第四章

“上帝啊，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子的玩笑？”

距离彼得打来电话，已经过去三天……

知道了真相的穆凯，在这三天里，利用一切机会观察浅浅，还是不能相信，那个羸弱美丽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美少年。

临近期末，这一节课是专门安排给大家的复习答疑时间。穆凯要做得的，就是坐在一边，等待下面自习的学生过来提问。这是一门不太难的专业课，又已经给出了大致的考试范围，所以大半时间过去，倒也没有学生来向穆凯求助。

——也因此，穆凯有了难得的、近距离接触浅浅的机会。

浅浅在这六年里，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加上那个留在穆凯脑子里的孩童身影，原本就是模模糊糊。所以，他完全没有认出浅浅，道理上也还说得过去。

坐在后排的浅浅，突然抬起头来，似乎在向同桌请教一道题目。他微微蹙起的眉毛，还有咬住笔杆的小动作，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专注。

穆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想得到浅浅恨他的原因：

回来英国这么久，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起过当年那个名叫‘浅浅’的孩子。否则，就算酒吧那夜忽略不计，他们也该在圣伯伦再会时相认。

终于，穆凯下定了决心，起身走过了去，“谦同学，请你中午抽空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浅浅一愣，抬起眼来看他，没有吭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英国雨季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充盈的午间办公室，穆凯靠坐在桌旁，目光停留在手中的照片上：那个趴在自己肩头的男孩子，无忧无虑，有着金色郁金香一般灿烂的笑颜……

门被敲响，穆凯回过神来，“请进！”

“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浅浅出现在门口，平静表情藏不住他浑身的防备气息。

“你过来吧，我有东西给你。”穆凯看他迟迟不动，摇了摇头，“这是学校，我会吃了你么？”

浅浅低了头不说话，心中却恨恨骂道：上次小树林里，你不是照样欺负我。

转念之间，穆凯已经绕到他身面关了房门，站在他的面前；浅浅下意识退了一步，抬起头来盯住穆凯。

“我们非要这样相处么？”穆凯不再靠近，压低了声音，“浅、浅……”

轻轻的两个字，再次从穆凯口中说出，前后已经隔了整整五年。

浅浅曾经无数次设想，穆凯会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用什么样子的声音和表情，来完成这声呼唤……

他始终没有主动告诉穆凯他的身份，那是因为，他无法说服自己：穆凯已经彻底忘记‘浅浅’。

5年绵亘思念，真的可以在这一声后终结么？将来的事情，是否会按自己的预计发生？

光是听到穆凯声音就已慌乱不堪的浅浅，此刻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怔怔地任凭穆凯将他搂到怀中。

“浅浅，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自然用上的宠溺语气和眼神，就连穆凯也没有发觉，“让我看看，居然跟我差不多高了啊？”

穆凯完全是以兄长的口气说话，他在掩饰，或者说是想蒙混：那夜发生的事情，根本就是一场错误，最好彼此都不要再提起——穆凯太想逃避，以至于精明如他，竟然没有静下心来想想，浅浅做的那些，难道只是为了赌气么？

“彼得叔叔已经给你打过电话了？”

浅浅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激动，再火热的情绪，也因为初见至今，穆凯那一句句的‘我不认识你’而褪去了温度。

从穆凯怀里退了出来，浅浅露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凯，欢迎你回来！”

明明是如此生疏的客套，穆凯居然在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浅浅看样子也没有揭他过失的意思。

可惜，穆凯猜错了。

——那夜的事情，是浅浅当机立断后，拿在手里的第一张王牌。

当年的浅浅，就不是一般天真无邪的孩子；何况面前现在站着的少年，拥有着连Dr.Vin都赞扬不已的聪明头脑和敏锐思维，5年时间的磨砺，只会让他更加成熟，和执著。

顺应穆凯心意的好处，就是让毫无防备的某人，轻易答应了自己搬去同住的要求。

不同于利物浦的别墅，大概是因为在这里居住是为了学习，穆凯早已习惯不请佣人，房间定期会有钟点工人来收拾。虽然是只有三百多平米的公寓，却仅住着他和穆凯，还是十分宽敞的。

浅浅的房间就在书房旁边，隔着一条窄窄走廊，和穆凯的卧室斜斜相对。

搬来的第一个早晨，浅浅汲着动物拖鞋来到餐厅。

“浅浅，你起来啦？”

烹调台前晃动的背影，好眼熟啊……

“嗯。”

“快点过来吃早饭，一会还要去学校呢！”

揉着朦胧睡眼，看清正在热牛奶的人，浅浅吓了一跳：穆凯竟然煮东西？

可是，摆在面前香气四溢的煎培根和嫩黄流油的荷包蛋，却是否定浅浅怀疑的最有力证明。

“发什么呆啊？”穆凯咬了一口烤土司，笑了起来，“我手艺不差的，你尽管放心吃好了。”

“从来没有见过你烧饭啊？”

用叉子送了一点到嘴里，满口化开的浓郁香味，几乎可以媲美专业厨师，浅浅瞪大了眼睛：难道说人英俊，烧的东西也特别美味？

“哈，我十几岁就来这边，不会照顾自己怎么可以？”穆凯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浅浅此刻的表情像极了当年苏轩，所以就下意识给了一模一样的回答。

“说得也是。”金黄色的蛋液糊了满嘴，浅浅努力打探着穆凯的一切，“听管家说，利物浦的产业是你爸爸硬塞给你的成年礼物，他一定很疼你吧？”

“是啊。”穆凯点了点头，“老爷子说：‘要是你不收，我会惭愧得不敢再说我是你老爸。’”

“哇，这么严重？”浅浅又是惊讶又是羡慕。

穆凯似乎没有解释下去的打算，已经解决完早饭，起身去露台浇花了，还不时探出头来催促一遍浅浅，“你吃东西怎么还是这么慢，要迟到了啊！”

普普通通的话语，只因为多了‘还是’两个字，就足以让浅浅满心欢喜了。

带着一天的好心情上完课，浅浅从最后一堂课的教室出来，就直奔穆凯的办公室。

他们早上已经说好，晚饭前要去大采购：穆凯坚持要给浅浅添置东西，其实是他有讨厌一个人逛商店的习惯，加上家里老早就要购买的物品，整整列了两大页的购物单。

“凯、凯，快来看这些酒具！”

一个箭步冲上去，浅浅不忘回头招呼落在后面的穆凯。

柔和的灯光下，银质托盘里，静静摆放着一套捷克的维多利亚蓝刻金边水晶酒具。中央的细颈酒壶，浅蓝色的基底上镂空出连绵的菱形花纹，隆出的瓶体像钻石一般打磨出无数个折光面；圆柱瓶塞的顶端，站立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黄金天使，拿着小小的金弓箭；围绕在周围的六只高脚酒杯，除了雕刻着跟瓶体相同的花样，靠近杯口还有一圈金色的蔷薇蔓藤，银色的露珠花样点缀其间。整套光芒熠熠的酒具，仿佛一位璀璨华贵的女王被雍容的贵妇们簇拥着，站立在金碧辉煌的舞宴大厅上。

“好漂亮啊……”

趴在玻璃橱壁上，浅浅彻底被这套酒具迷住了，发出叹息一般的赞美。

穆凯笑了笑，正要抬手招呼店员过来，浅浅已经按住了他的胳膊，咬着嘴唇朝他摇头。

“你不是很喜欢么？”穆凯不解。

“如果要买，我也要自己来。”浅浅直起身子，笑容里有几分羞涩，“总之，凯就不要管我了啦……”

穆凯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就不再坚持了。再看看那个价钱，他猜浅浅不过是替他心疼钱；如果真要浅浅去买，大概无论如何都是办不到的。

两人说笑着来到出来，穆凯将浅浅带到一家男装专卖店，礼貌却不过分殷勤的店员立刻过来帮他们挑选衣物。

浅浅的身体发育得很好，将近180公分的身高，虽然看上去还是不胖，身材却是十分的健康匀称。无论什么衣物，穿在他的身上，总能显出相应的气质，看得阅人无数的店员们也忍不住赞叹起来。

“凯，要买哪一件呢？”

浅浅按着穆凯的意思，又受了店员姐姐们的怂恿，试了一套又一套，难题也就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啊，哪一件都合适，要不我们全部买回去？”

浅浅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连忙大声拒绝，回头却看到穆凯笑得一脸黠促。

正色商量了好半天，偏偏浅浅又推又让，到底只买了几套休闲装和半打衬衣，可是刷卡后的账单，拖在后面的几个零，也已经看得浅浅一阵眩晕。

推门出来，没走几步，穆凯突然一把拖住浅浅，拔腿就往马路对面冲去，目标原来是街角的一家甜品咖啡店。将浅浅按在外面的凉棚小圆桌边坐下，穆凯进去店里，转眼就端了一盘子爱尔兰芝香烤薄饼和一大壶蜂蜜红茶出来。

“啊？凯，现在就算要吃，也应该是晚饭吧，你看天都要黑了耶！”浅浅抱怨起来，却端起杯子大大喝了一口：呃，太甜了！

穆凯丝毫没有注意到浅浅皱起的眉头，“年轻人都会喜欢甜食吧？很好吃啊……”

“凯，不要把自己说得像个老头，你才27岁好不好？”浅浅无奈：还好薄饼味道不错，先用来充饥也可以。

穆凯失笑，自己是从什么时候，不自觉地拉开了跟浅浅的年龄代沟？会跟浅浅这么和谐相处，也是因为害怕回来之后，就一直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的那股寂寞吧。

时间没有逆转，只是5年前朝夕相处的时光，又一次回到了浅浅和穆凯之间。所不同的是，无论是浅浅，还是穆凯，都在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来经营这段日子。

有着各自不可言说的目的，怀着心事的两个人，就这样重新生活在了一起。

吃过晚饭，书房里。穆凯在电脑前给朋友们发E-mail，白蝶刚刚在信里提到即将出生孩子，还问他要不要赶紧找个女朋友。

“凯！”浅浅从门缝里探进来半个脑袋。

停下在键盘上敲击的十指，穆凯抬起头来，看见浅浅神神秘秘的蹭了进来。

“凯，统筹学里，老师讲的第五定律是什么？”

原来是来请教问题的，马上就要考试了，难怪这家伙整天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穆凯稍作回忆，“‘在最短时间内获得最大效率’，应该就是这个吧？”

“咦？不对啊，统筹学不是你们年级的课啊？你这个时候问它干什么？”穆凯反应过来，有些奇怪。

浅浅笑了起来，又蹭过来几步，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凯——，我们可都是学经济的啊！”故意拖长了音调。

“我记得阿，我还是你同专业的学长呢。”穆凯不明所以。

“既然老师都讲了，办事要有效率，所以……”浅浅鼓起勇气，抓起穆凯放在桌面上的手，“我就实话实说了！”

穆凯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吓了一跳，“浅浅，你要干什么？……”

“凯，告诉我‘微观经济学导论’的考试题目吧！”

“呃？！……”

穆凯脸上红红白白转了几轮，抽回了浅浅握住的手，将脸压了下去。

“不、要、开、玩、笑！”

声音不是不阴森的，不过对像是浅浅，就等于没说。

“凯，给我嘛……”

“不可以，我是有职业操守的。”

“不过是助教而已啊……”

“不要……”浅浅磨蹭着穆凯，心里一面偷笑：像这样子拉拉扯扯吵着小嘴，可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啊。

最后的结果是，穆凯保住了他的教师道德，浅浅的‘微观经济学导论’考了年级第一。

“你是故意的？”穆凯拿到科目成绩，立刻就对浅浅发难。

“没有啊，我每一科考得都不错，轮到你的科目，当然要超水平发挥啦！”浅浅撑坐在窗台上，晃动着牛仔裤下包裹得笔直的两条腿，一脸无辜地辩解着。

穆凯直恨得牙痒痒，这个小子还真不是在夸口，可是他明明有实力完美过关，干什么还要害自己陪他浪费掉那么多时间！

两人正在相持不下，还是Dr.Vin进来打断了僵寂场面，“孩子们，你们看样子相处得很不错啊！”

浅浅和穆凯的私生活还是很低调的，在学校里并没有人知道他们已经同居。

“老师，您怎么亲自过来了？”穆凯连忙起身，不忘再瞪浅浅一眼。

Dr.Vin早已回国，眼看暑期将至，难得她还会在学校出现，何况是来这种夹杂在教室区里又小又闹的助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