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终于从餐柜的最里层拖出了一只褐红色的大釉煲，“吴伯，我上次看见凯很喜欢这个锅子里面装的食物呢！”

“谦少爷，那是专门用来炖红烧肉的。”听到浅浅提起自己最得意的菜肴，吴伯也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吴伯，你今天就教我做吧？”浅浅立刻凑了过去，讨好地磨蹭起来，“我能学会那个美味的十分之一，就心满意足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吴伯你就不要藏私了啦……”

吴伯笑了起来，他在国内是高档酒店的大厨，却从来不肯向谁传授手艺，可是少爷的这位朋友性格率真又可爱，实在让人不能不喜欢啊。

“老头子今天破例，谦少爷要加油哦！”

“吴伯万岁！～～我就知道你是大好人！”

中国菜的奥义，说起来有几千年的历史。真要动起手来，没有一点基础，光有诚意，那是远远不够的。只是处理原材料一节，浅浅就算是尝到了苦头，好在他选的是不太需要在刀功上讲究的菜，肉被切成小块砖状，就算过关。

接下来主要是把握不同时段炖煮的火候，一来有吴伯督阵，二来浅浅耐心极佳，所以在他被吴伯说的‘肥而不腻、酥而不碎、甜而不粘、浓而不咸’绕得晕晕乎乎时，一道香喷喷油亮金黄的红烧肉就出锅了。

吴伯不忘在最后嘱咐浅浅，“煮一道红烧肉的时间至少是大半天，你要记住半步也不可以离开哦，否则肉汁被收干，那就前功尽弃了！”

浅浅受教的猛点头：难怪凯在这里不下厨，大概那种程度的手艺，会被厨师们取消吧。想到凯，才注意到天色已近黄昏，浅浅连忙跑到客厅里去乖乖等人。

晚饭的餐桌上，吴伯特别提到红烧肉是浅浅第一次下厨的成果。穆凯挟了一筷子，立刻就辨出了大半是吴伯的功劳，虽然他还只是笑着没说话，浅浅已经羞得满脸通红。

“浅浅要有这种天赋，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手艺最好的学者。”穆凯想到自己老师的可怕厨艺，不禁真心感慨。

“讨厌，不给你吃了！”

浅浅恼羞成怒，伸手去端釉锅，却被穆凯连忙按住手臂。

“我又没说别的，你不爱听实话，我不说就是啊。”其实不是故意要惹他生气，穆凯说完，突然发觉自己原来也很毒舌。

浅浅的脸红成了番茄，索性坐下不再理他，自顾着往口里塞白米饭。

穆凯心中略有愧疚，笑着挟了一筷子菜递在浅浅碗里，“我说笑的，怎么会不知道你在里面下了心思？”

浅浅‘哼’了一声，倒是埋头把菜吃了。

穆凯松了一口气，随意笑道，“你真要对一个人好，只要尽着心意去做了，那人那里会不知道？除非他是傻子么。”

这话原本只是穆凯就事论事，偏偏对浅浅说出来，就与缱绻无限的情话一般无二。

——浅浅打迭起精神作出百般事情，不就是想要慢慢打动穆凯？如今听他这么说，简直就是的得了肯定，仿佛之前所有一切，再都不是一厢情愿。

浅浅这边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穆凯那里犹自不知；他俩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一句感慨，倒叫浅浅又往痴迷里陷深了一层。

穆凯吃了几口，又停下来看着浅浅，“你今天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果然第二天一早，穆凯就载了浅浅出门，车子开了半天，停在一个山坡下，穆凯带着浅浅上山。

正是夏日时节，虽然只是海边小镇，山上四周也有不输‘芳草萋萋，蝶舞莺飞’的美丽景致；来到坡顶，绕过一片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的竟是广阔海景。

“我知道你喜欢看海。”穆凯站在身后，轻声开口。

浅浅怔怔看着沙鸥飞翔的宁静海面，早已讲不出话来：昨晚凯对他说出那话，隐约其中的含义，若是让他在喜不自禁的同时还会有些惴惴不安；那么此刻凯的温情款款，就是第一次让他感觉到幸福靠近的脚步。

浅浅低下头去，感觉凯靠近过来，从身后将他轻轻搂住，“浅浅，你要记住，不管我曾经对你做过什么，那些都是我无心的。”

“凯……”——凯的声音这么温柔，是在向我告白么？

“浅浅，你是个好孩子，我会帮你努力得到幸福。”

没有理会到穆凯话中的真正含意，浅浅的心脏‘嘭嘭’乱跳，他无法相信幸福这么快就已来到，甚至激动得有些眩晕。

穆凯松开了浅浅，一起往山下走去，那里有一个小城镇，就建在浅浅最喜欢的海边，没有贸易港口的嘈杂，只有平静生活的人们。

白石子铺就的街道上，干净得不见一点灰土；大片的蔷薇花藤蔓，纷纷从两旁楼房的二楼露台垂落，点缀着无数明艳花朵，红红绿绿地喧闹着视觉；海风吹拂着整个小镇，淡淡海水味道，带走了夏天的燥热；三两游客不时出现在路上，使这安宁悠闲的小镇显得不会过分寂静。

他们在路边一家咖啡店的屋檐里坐下，热情的老板娘过来攀谈，还将自家刚刚出炉的烤饼拿出来给他们当点心。浅浅看着面前自然谈笑的穆凯，阳光下这般神采飞扬着，他感觉幸福慢慢将自己浸润……

“浅浅，你在发呆么？”穆凯突然伸过手来在浅浅鼻子前摇晃，他被吓了一跳。

露出一个戏弄得逞的笑容，穆凯继续开口，“我差点忘了带你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再晃下去就要天黑了哦！”说完，就拉起浅浅朝小镇靠近海边的那面走去。

街道末端拐弯的地方，有一栋不大的两层楼房，白色的墙面、红色的房顶，屋前的花园里，刚刚种下的花木还没有长起来。穆凯推开木栅栏走了进去，按下门铃，过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奶奶。

浅浅有些不明所以，穆凯将他带到二楼卧室，原来房子就建在最靠近海的山壁上，屋后就是美丽的海滨景色。

“我已经买了这幢房子，你刚刚看到的女主人，明天就会飞去伦敦的儿子家安度晚年。”穆凯站在露台上，回过头来笑道。

“很漂亮呢！”浅浅也很喜欢这里的环境，“不过你在这里已经有别墅了啊，是要买下来投资么？”

“不，是买给你的。”穆凯走到沙发边坐下，笑着摇头，“浅浅，还有五天，就是你的二十岁生日呢！”

“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浅浅兴奋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不一会又心痛的抱怨起来，“不用这么夸张吧，一套这么漂亮的房子耶！”

“可是二十岁生日对我们来说，意义都很重大啊。你忘记了么？”

笑容一僵，浅浅站在房子中央不动了：这个敏感的日子，他怎么会不记得？不过想到五天过后他就要和穆凯解除一切关系，所以刻意回避罢了。

浅浅努力控制下情绪，“我在利物浦，不是跟凯住在一起就好么？”不知不觉中加重了语气想要证实。

穆凯却沉默不语，浅浅彻底不笑了。

“浅浅，我的意思是：你满了二十岁，就搬来这边吧。”穆凯终究还是开口了，“当然，我会继续负责你的学费，直到你工作为止。”

“凯，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说要给我幸福么？”——这明明是凯不久之前，在我耳边作下承诺啊……还有昨晚，凯不是说他已经感受到了我的心意么……

从幸福天堂落回现实的打击，让浅浅一下子怎么也接受不了；张口的嘴，什么都想问，却一个字也哽咽不出来。

“浅浅，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还是分开居住比较合适，这样对你更加公平……”

穆凯的解释，被突然冲过来抓住他的浅浅大喊着打断，“不！我在做梦，一定是做梦……我昨晚没有睡好，所以睡着了……这一定是噩梦……”

“浅浅……”

“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不要房子，我不要……凯，不要在梦里吓唬我……”

穆凯看着还在自欺欺人的浅浅，惨白脸上布满泪水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痛。

——为什么浅浅和苏轩，都这么爱哭呢？还是跟自己在一起的人，不管有多坚强，最后都会被自己弄哭？

不是不喜欢浅浅，穆凯就是太清楚，浅浅要的不是‘喜欢’，而是‘爱’。可是，他能给，却仅限于‘喜欢’。浅浅默默做了那么多，他怎么可能没有感动？只是他的心，早就在那场长达二十年的爱恋之中疲惫不堪。

伸手将一面哭泣一面拼命摇着头的浅浅抱进怀里，穆凯不知是第几次叹气：也许浅浅哭完了，也就想通了；自己是个不可托付的男人，不希望将来让浅浅更加痛苦。

浅浅的生日宴会，原本穆凯想要请些朋友过来，但因为寿星本人的坚持，所以只是两个人的晚餐。

浅浅还特意将用餐地点选在别墅的玻璃顶楼里，那是个适合一边聊天一边欣赏夜空的地方。红木方桌上铺着雪白的蕾丝桌布，当晚没有月亮，空中闪烁着的星星，显得格外明耀。

“凯，谢谢你为我安排的一切。”

浅浅笑着举起酒杯，那里面的葡萄酒殷红晶莹。回来之后的这几天，浅浅一次也没有再闹，他的态度平和得让穆凯都有些吃惊。

“浅浅，祝你生日快乐！”

穆凯也端起了酒杯，这一幕有些熟悉：是了，六年之前的今天，他也是这样子陪着浅浅度过他的１４岁生日；也是在隔天，就将他送离了身边。

“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要求留下来？”浅浅慢慢开口，目光透过穆凯，看着玻璃墙外的暗夜，“因为我知道，你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了。就好像，我当年请求你留下我一样，不会有结果。”

不等穆凯开口，浅浅取出一叠照片，上面的积灰没有刻意被擦去；穆凯心中一紧，那天自己随手放回了原处，竟然会被浅浅翻到。

“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没想到它们会被保护得这么齐全。”浅浅无奈笑了，“可惜它们出现在那里，只是证明你当初连一张也没有带在身边。”

“我……，对不起。”

穆凯不知道该怎么补救，那个哭泣了整整一夜的男孩红肿着眼睛将它们塞进自己手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六年前那样子宠爱过的孩子，虽然是一切从利用开始，但现在的自己，是真心不希望他被伤害。

“我也骗过自己，因为你忘记拿着照片才会那么彻底地忘了我。”浅浅咬住嘴唇，“可是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真心想要记住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凭借的。”

“浅浅，我会好好收藏它们的，不会再乱放了。”

穆凯伸手去拿，却被浅浅止住，他拿起餐巾将桌上的照片一张一张擦拭干净。

“不用了，还是我留着吧。”浅浅忽闪着眼睛笑了，语气里有坚持。

“我在彼得叔叔家还后悔过，为什么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张，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忘记你……”将照片慢慢收成一叠，浅浅放回怀里，表情里有种不辱使命的骄傲，“还好，我一点也没有忘记你。”

穆凯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混蛋’！

“凯，今天是我生日，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浅浅突然起身，绕过了桌子，“再吻我一下，一下就好，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下一次见面，我们就不再有任何亲密关系了；你是我的学长，我是你的学弟，如此而已。”

只有两个人的玻璃房子里，满天的星星静默着；餐桌上的烛火摇曳，在地面上映出两人拥吻在一起的影子……

——浅浅，我为过去的一切向你忏悔，希望你会从此幸福。

——凯，我会让自己每天少爱你一点，时间转眼就过去，如果这是你的希望。

搬家到小镇的浅浅，果然没有再回来过利物浦，甚至连电话都不曾打过一个。穆凯一连两个月给他寄去的生活费，也被原样退回。过了几天，有人捎来一个便笺，浅浅说他已经在小镇上找到了家教的工作，不需要穆凯帮忙。

——原来浅浅当初界定的师兄弟关系，绝情得连‘朋友’这一层也被排除。穆凯苦笑，却也欣慰浅浅终于不再执迷。

眼看临近开学，穆凯已经在收拾回圣伯伦的行李，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哥，爸爸的心脏病突发了，公司乱成了一团！”

电话那边焦急大喊的，是穆凯的四弟，原本他是在父亲的指点下学习管理穆氏，可是毕竟年轻没历练，这会子早已是慌了手脚。

“爸爸的情况怎么样？”穆凯知道自己不比弟弟，努力保持着冷静。

“爸爸上周身体不舒服住院，本来没事的，结果今天听说公司股价下跌，一激动就……刚刚进去手术室，哥，我怎么办啊？”那边已经急得几乎哭了出来。

“你现在立刻回公司，召开高层会议，稳住那些老臣子。”穆凯当机立断，“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你要照顾好妈咪。”

那边这才得了定心丸，穆凯挂了电话，立刻吩咐管家安排归国事宜。

他离开得匆忙，下了飞机才跟Dr.Vin联系上，好在他的工作期原本就是老师说了算，学校那边并没有麻烦。

在小镇上工作的浅浅完全没有得到消息，直到开学回到圣伯伦，才知道穆凯突然回国。他之前不和穆凯联系，倒不是说连朋友也没得做，其实大半是少年人的心高气盛。

偏偏穆凯这时不辞而别，再联想当年的事情，真是新仇旧恨尽上心头，浅浅只认定他果然是心狠手辣；窝在宿舍里哭了几天，他索性把穆凯的东西扔了干净，全当这辈子没有遇到过这个人。

回到S城的穆凯，并不知道自己的无心，又一次狠狠地伤害了浅浅。

[caihua/qiu]

第八章

半年后·S城

市中心高耸入云的穆氏大楼顶层空间里，靠近西面的深灰色百页窗放了下来，从那些窄窄缝隙里偷溜进来的阳光，已经足够将整个圆形办公室照亮。

宽大的黑色办公桌前，旋转真皮座椅上坐着的男子，静静看向身后的落地窗外，左手习惯性的撑住脸颊，思考的表情十分专注。

房门被轻轻敲响，秘书得到许可入内，是来送几份需要批复的文件；穆凯逐一看过，交待了几句，在上面签了字。

转眼之间，宽敞明亮的空间又恢复了方才的寂静。

半年前，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赶回穆氏救驾，穆凯就再也没能摆脱‘管理者’的责任。穆楚那个家伙，宁愿被骂‘不学无术’，也不肯在公司危机平息之后再踏进这里半步。

穆凯叹了口气，慢慢撑住额头。

——不是不厌倦的。在这里，‘穆凯’两个字就是‘睿智’和‘狡猾’的代名词。可却没有人知道，他早已讨厌将时间花在每一次尔虞我诈、每一寸攻城略地上；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雄心万丈的‘穆凯’，此时此刻，反而更倾心圣伯伦大学里那种宁静安详的学术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