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非秋仰头,看向那个自己最心疼、最心爱、最心伤的人,仔细地看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轮廓,他的狠心,令人又爱又恨......恨,自己该是恨他的罢?可你教教我,我怎样才能恨上你?
听得殷如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凌非秋通过手指向黄暮输出一道内力,不会伤了他,只会让他吃痛放手。
针刺般的激痛,让人本能缩手。黄暮当然明白他的用意,咬紧了牙死不放开。然而,无力阻止自己的手变得僵直不听使唤。
松动在不受控制地扩大,凌非秋的手缓缓从他手中滑出,一寸,又一寸,又一寸......
手中一轻,再度抓住的只剩满手的风,来去不留。
银色的影子裹着风弹指间消失在崖底,余音一路反震上来,湮没在风里。"小暮,以后别太任性,好好......"
黄暮急急朝崖下看,黑乎乎的一片,一如地狱的夜张着狰狞大口,何尝有半点痕迹。
崖边野草飘萧,一根一根,碧得刺眼,张扬地向风中招展。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明还抓着他的手,明明还......不是叫你抓紧吗?不是叫你别放开吗?你不是说今天都听我的吗?是不是因为我骗了你,所以你也骗我?心口像被挖空了般,一阵天旋地转,人失去了知觉。
殷如奉一步步慢慢走来,血目怒张,发鬓凌乱,形如鬼魅。脚下,点点血滴汇集成线。方才楚玉的濒死一击刺中了他的小腹,伤势不轻,然而他浑不在意身上的创口,幽幽闪亮的眼睛紧盯着前方昏倒在地、维持着拉握姿势的黄暮,便如蜘蛛紧盯着网中的猎物。
哈哈哈......他笑得吃力,却又轻松。盼了多少个日夜,年复一年,妻女的冢上都长出了萋萋芳草,他则只能在思念与仇恨中度过捱刑一样的日子。有时候借酒浇愁,仍须遮遮掩掩。夜里做梦,期望在梦中相会,而梦也少得可怜。
"水儿,紫涵,你们想不想我?可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称职的爹,不是......今日,我就要替你们报仇了!哈哈,等着,等我替你们报了仇,就来找你们......啊哈哈哈,就可以,一家团圆了!"他喃喃地道。权力算什么?威名算什么?无影楼主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爱妻爱女俱在身边,更何所求?黄暮,合该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六尺,五尺,四尺,三尺......近在眼前了。殷如奉抡起手中的刀刃,正待砸下。"暮儿!"伴着这声急喝,一个迅猛矫健的影子风般纵出。
天教心愿与身违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走不出去.
漫无目的地呼喊奔跑,依旧困在原地.死寂的世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重重如潮水漫上来,令人窒息.
无法逃避的黑,黑,黑!
"小暮......"饱含忧伤的低唤穿透牢笼一般严实的黑暗,孤独站在前方亮光处的人温柔地看着他.
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上去,抓住那人冰冷的手,仿佛堕入魔道永不超生的人得到救赎.救我!救我离开这里,和你一起......
那人嘴角含笑,亮光勾勒出他浓夜中温柔无比的轮廓,手臂轻轻环上来,似要拥住他;至近,却重重一把将他推开,同时,温柔的低唤变作冷冷的喝斥: "放手!"
放手!放手!放手!......
他猛烈地摇头: "不要!"
睁开眼,刺眼的亮光取代了无边的黑暗,冷汗簌簌而下,人已惊坐起.
"暮儿他醒了?"帘子一掀,一个人喜形于色地快步奔入.
一旁的老者恭敬施礼: "庄主放心,公子已无大碍,据这脉象看来,公子旧疾基本痊愈,方才昏迷,乃是一时的急痛迷心......待老朽开几副药,便可......"
"庄主?"黄暮眼都没有挪一下,平视着前方,声音平淡空洞.
"暮儿,"见着他怪异的模样,黄心年小心地走到床边, "你昏迷了这么久,可知为父有嗟P?你放心,那姓殷的已经被我和凌波城的洛长老联手杀死......"
黄暮听而未闻,没有一点反应.
"你......还在怪我么?"他简直如同一尊木偶,不喜,不怒,不言,不动,甚至不肯作一点敷衍,黄心年心下暗惊,歉声道,
"是爹对不起你,这些年一直没有好好待你,也难怪你会怨我......"
黄暮缓缓把视线定格在他脸上,显得万分不可思议.
"对不起我?为什么对不起我?哈哈哈,庄主,你真会说笑,我不就是祸害吗?你竟然还担心我?我会把你们都害死的!你还要好好待我?哈哈哈......"他大笑着,推开面前人们的阻拦,冲出门去.
穿堂的冷风呼呼地透进他的衣衫,将他的头发打得凌乱不堪.他疯狂地跑,迎着风跑,边跑边笑,直至声嘶力竭.天和地又开始颠荡旋转,黄暮伸出僵硬的手,按在冰冷的墙上,撑住自己软倒的身躯.
生来就是祸害啊......先是娘,然后是紫涵,然后是芸萱,叶舞,常川,燕凝......现在,又是他,又是他!那么苦苦地恳求他,他却只叫自己放手!
为什么,为什么还存在这个世界上,不该的!自己的存在只会把身边最亲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害死,谁也不会例外!
他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他为了自己,低声下气,处处讨好,直至横遭非议,众叛亲离,身受重伤,最后......他一定非常后悔的,为了自己,不值!
天边的云彩变换着不同的色泽,红的,紫的,橙的,绮丽多姿,千变万化,终是虚幻.柔软的柳条波浪一样起伏着,枝条上结满了嫩黄色的芽苞,长势喜人,在春风中炫耀傲人生机.重重院落阴影交叠,透在地上.
静.静得出奇.
扶着墙,一步一步吃力地向前挪,没有方向.
一间间走过,每间屋子都是毫无生气的静,好像除了静,便再也容不下其他.连风声都是静止.
院落尽头的大堂,传出微微的响动,似是有人在里头做什么,刻意地放轻了手脚.
茫茫然地跨进大门,只见厅堂上挂满了大红罗绡,优美如流水从墙上垂下,天花板四角各牵一条罗带,伸至正中结成一朵艳丽绸花,红艳夺目.
装饰一新的屋里,几个佣仆正站在桌子上,动手把墙上的红绡拆下.看见他进来,也等于没看见一般,继续手中的活计.
一个佣仆扯掉了柱上绕的红绡,又搭椅子去拆天花板的花结.黄暮不禁问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大剪一挥,美丽的大红花结轻盈地落到地上.他面无表情地道:
"这间房,本来是办喜事用的,喜事不办了,当然把这些东西去掉了......"他跳下椅子,又去搬桌上一尺来高的大红蜡烛.
喜事......
黄暮果然看见几张大红烫金的"喜"字掉在地上,尘埃半掩.
"回去我有件礼物送你."凌非秋幽黑的眸中似笑非笑.
"城主今日来喝我们的喜酒,不知何时我们也有幸喝上城主的喜酒呢?来而不往,非礼也哦......"燕凝笑开了如花的芙蓉面.
一声声,在脑中反复回响,耳膜欲碎......
原来......
交错的红绸一条条地断开,飘落......满屋的红影乱舞.
桌上压着一本大红烫金、精美绝伦的纸册,黄暮轻轻抽出,淡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打开,只有薄薄的一页.
淋漓的墨汁凝固在纸上,应是早已写就.
"......所指尘愿,实为妄作.然窃幸天悯,终得不负......今,既结百年,誓与暮永结同心,不离不弃,有违此誓,天地同诛......秋,谨奉."
他说,他真喜欢他......
他说,要送他礼物,只怕他不喜欢......
他直到坠崖的时候还是那么失望寒心,连最信任的人都毫不留情地背叛他......
你那时,是不是恨自己瞎了眼,会喜欢上我,喜欢上我这个永远让你伤心的人?
温热的水珠滴到大红的纸册上, "永结同心""不离不弃"的字样因晕染的墨水一点点化开,终于模糊难辨.
佣仆走得干干净净,大堂的装饰也被拆除一空,黄暮一个人抱着纸册蜷身倚靠在柱上.
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命扣住了纸页的边缘,怕是稍一走神,它也要随风而去,抛下他真正一个人.
傍晚的风沿着窗棂长驱直入,摇动他单薄的衣衫和孤零零的影子.好冷!不要一个人再待在这里,不要......出去,去哪都好......念头才起,一阵激烈争执声夹杂着兵刃的交击顺风渐近.
"让开!你挡在那里做什么?我要为城主报仇!"是洛风南的怒喝.
他怒气未平,更大声地道: "你和城主老护着他,这下好了,你满意了罢......还不让开!"苍老的声音中竟夹着压抑的泣音.
"洛长老,城主遭遇不测,我的难过绝不下于你......"云鸿艰声道,听得出甚是沉痛.又是几下金属敲击,越来越清晰,应是到了门口, "可是,那是城主不允许的!"
"胡说!你不要再借城主名义为他遮掩!人都不在了......你还是不是凌波城的人?"洛风南强自压抑的愤怒爆发,质问.
"我说的是实话......那天城主自回雁岭负伤归来,垂危之际,曾附耳嘱咐我:将来无论发生何事,凌波城不得与烟柳山庄为敌!此言是对是错尚且不管,城主之命,我等却不可不遵."
洛风南闻言大惊: "不可能!我,我绝不相信......"有金属颓然落地声,他脚步沉滞紊乱.
"云鸿以性命担保!"一声长叹,劝慰, "洛长老,还是、请节哀......"极力压制,他语中仍有饮泣之声.
外头的吵闹是何时平息,黄暮全不知道.他只紧紧把纸册护在胸前,靠着柱子,茫然盯着沉暗下去的窗外.眉月升起,冰冷的月光照进来,空荡荡的厅堂一地霜白.
相思一字望横塘
野草吞噬来路,山花又燃春风.
朝阳初升,千条金光洋洋洒洒地照在树林里,竭力要为那片阴郁添上一分暖意.
"公子,已经找过六遍了.崖下危险,多瘴气,公子何必......"叶扬试图再劝.以凌波城下属的能耐和忠心,找了六遍仍是一无所获,那么,又何必......
多此一举?黄暮拾起粗大结实的麻绳,默默在树上系扣, "我下去找他."
知道他不亲自去一趟不会甘心,叶扬唯有点头: "属下陪公子一起去."
黄暮系好了扣,拉起麻绳末端就往腰上缠.叶扬慌忙阻止: "悬崖陡峭,属下背公子下去."
"不,我自己去."
"公子......"他神色恍惚偏又坚定无疑,叶扬急了,
"公子,太危险了!况且,无论凌城主找不找得到,他都不会希望公子冒险的!看在他的份上,公子也别----"倏然,住了嘴.
黄暮眉宇间浮上一种难以名状的神色.危险?早在多少年前,他就不想活着了.如果可以,恨不能现在就一死了之,不要再待在令他疲倦已极的世上......可是,他的命却是他舍身换的!就是再想死,又怎能做此辜负?不该死的人接连夭亡,真正该死的人偏偏只能选择活下去,或许,这就是天意.
天意......从来只懂得作弄人为乐的天意.
叶扬一百个后悔.他口不择言,什么有用拣什么说,却没顾及......公子的感受.
黄暮笑了一笑,淡得透明: "就依你说的."
慢慢滑至崖下,野草齐腰,茂密纷杂,掩尽了地势.边上一个水潭白气氤氲.站在山上还感觉得到阳光照在身上的丝丝暖意,一旦到了崖下,那种彻骨阴冷无处不在,渗进全身来.
仰首,细长的山道孤悬一线,如在天边.方才站的地方都是高耸入云.黄暮眼里的光芒一下黯淡了好几分.
"公子,按凌......凌城主落下的方位看,大致就是这一片."
"嗯......你我,分头去找."
"......是."叶扬不敢多言, "属下就在附近,若公子遇到什么情况,大声唤属下即可."黄暮点点头,目送叶扬走远,独自没入荒草深处.
杂草离乱,碎石斑驳,日久经年、饱受风霜的崖壁在长风的拍击下发出阵阵低响.扶着崖岩一振衣,黄暮眼中一道澄明锐利的光芒掩去后面的晦暗,深深吸口气,
"非----秋----"清冽的声一下随风传出老远,在山谷中激荡不绝.
"----非----秋----"
"----非----秋----"
"----非----秋----"
......
山谷空洞的回应,声声不绝.
你在哪里?在哪里?! 在哪里?! 在哪里?!在......
几乎翻遍了每一寸草,寻遍了每一块石,喊哑了嗓子,从日出到日落,暮色笼着白白薄烟渐浓,饱受打扰的山谷一如原来空空荡荡,无动于衷.
无力地跌坐在草丛中,身周密密麻麻的荒草一片无言的嘲弄.
在哪里......
天际深蓝如海,点点白云若点点白雪,雪中,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的......
"我说塞上种柳也能活,还能让它也一样郁郁青青,你信吗?"
"小暮,你......喜欢我么?"
"无论是残月还是满月,我只想和小暮一起看......"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狂乱地用手捂住双耳,猛烈摇头......不要!我不要听!不要再让我听到了......可是,你在哪里,在哪里!
说啊......
泪,刷地流下脸颊,抑无可抑,却是,感觉不到.
接连不断地滑落.因为绝望,所以尽情.二十年来从未如此尽情.
"你回来......不然我真的会恨你的......真的......"喑哑充血的嗓音含糊不清,他抱膝死死盯着山后日落的倒影.
鲜红如沸腾的血,美得令人窒息.
"你也容忍不下我了么......你原谅过我好多次,你终于也受不了我了么......"轻轻地,自言自语.
"我喜欢你,你信不信都好,我喜欢你......"完全模糊的眼睛随着话语泛起热切,一任禁封内心的真意倾泻而出.
"我喜欢你......"
空旷的山谷兀自回应.
"连你,也一样受不了我......"
以为,这般的伤心不会再有第二次,哪知还来得更深,更重,更彻骨!一切,不过一场幻梦,那些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不过是一场纷纷扰扰、过眼即逝的幻梦,终须灰飞烟灭,归于虚无......
如梦初醒.他只是一个人,从头到尾,只是一个人......只剩他,一个人.
黄暮轻轻一笑. "这样报复我,你很痛快是不是?好,好,是我活该,我活该的......"他抱着膝盖埋下脸,孩子般地哭起来.
叶扬静静站在他身旁,良久不语.
任泪悉数风干在脸上,黄暮木然站起.看一眼叶扬的神情便明白了结果,他点点头,不语.
"公子."叶扬想劝些什么,但又无从劝起,懊恼油然而生----若换作姐姐,至少还能说出几句宽慰的话来罢?
"属下四下查找,仍连血迹都没发现.既然不见尸......既然不见人,也许凌城主还有幸生还.若是......若是落到潭里......"
如此高的距离,若是横着跌入潭里,五脏六腑立时会被震碎;若是直着落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黄暮急切地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潭里找了吗?它的下游呢?"
前头凌波城的人来寻找时,便没有漏过一分一毫.光那森冷彻骨的水潭就下了四次,又沿水潭下游找了十几里,仍是一无所获.叶扬摇摇头.
活活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叶扬忽然想到什么,犹豫着,艰难地道: "这山林多有野兽出没......"
"住口!"疯狂地打断他,黄暮脸色惨白如纸.
"是,不会的!是属下该死胡说......"叶扬眼眶一湿,憋了回去, "公子,我们上去吧,他不在这里,我们......上去吧."
落雁台.
远远看,形如大雁,孤悬崖边.
记得南朝萧纲有咏雁诗云: "天河霜白夜星稀,一声雁断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不如从来本独飞!
暗色的天幕不见星辰,入夜的山路越来越难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