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我也霍然站起。
汪吉吞了口口水,道:“被掠走了。”
那一晚,我带着一队人马四处搜寻,终于循着路人的指点赶往南方树林,追上了那一队围着篝火正在休息的山匪。
里头一个格外奇特的影子,依稀就是一把轮椅。
我再不犹豫,率先冲上去。
越近越觉不对劲,那篝火烧得有气无力,旁边围坐着的人也不知怎的东倒西歪。
我立刻明白了。
沈南寻想要自行突围,那一堆倒在地上的山匪,就是他干掉的。
而此时一个人影冲向了坐在轮椅里的沈南寻,然后寒光一闪!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喊一声:“住手!!”
喊完这一句,我箭一般地冲到了他俩一丈远处。
此时我才突然看清了。
那寒芒不是山匪想要刺向沈南寻的剑发出的。
而是沈南寻从自己腹部的伤口里拔出了一支短刀,平平一推递向最后那山匪的喉头!
沈南寻那一刻盯着那山匪,苍白的脸色里嘴角轻勾,眸中的精芒凌厉肃杀如鬼魅,自信与魄力,翻江倒海。
无论是谁,似乎只要被他盯上,便只剩束手就戮。
我第一次,看到沈南寻如此的目光。
和他如此目光下的容颜,惊心动魄的美。
冷峭孤愤,沉郁顿挫里的汪洋恣肆,大河滔滔。
我不由得怔了怔。
被我那一句吼和突然出现惊了一惊的两人,也怔了一怔,看向我。
沈南寻手中的短刀便这样顿在了空中。
我这时才省起现在是什么情况,一脚踢飞最后那个山匪。
此时身后脚步声连连,我带来的宫廷侍卫首先出现,汪吉的人也尽数赶到。
身旁人声混杂,我半跪在沈南寻面前与他对视,指掌间抚过他腹部的伤口,满手的鲜红。
“抱歉。”沈南寻却是先开口,道,“我只是想早点回……”
他还未说完,我已经一把抱紧了他。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就这么越抱越紧,不愿意放开。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这么依赖他了。
满心还在惊惶若是再晚来一刻,他就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我料到这一关凶险,却没料到凶险至此。
都是我的错。
唇角与唇角一擦一碰一滑,面颊交错而过。
我有些怔忪那种格外柔暖的感触,忽觉怀中的沈南寻也是愣了一愣,竟是轻呼了一口气。
如同安心的一声轻叹。
我心里的焦躁不安便更是莫名地无法无天了起来。
他这是,庆幸没有被我吻到吧。
就这么不愿意?
有一种冲动接近愤怒,我在他惊讶的目光里掰着他的后脑转过头来,重重吻上。
听得见身后我的心腹随侍随即包围了我俩,阻挡住外界的视线。
我便更加无所顾忌。
或者是连顾忌都顾不上,再压抑不住的黑暗与疯狂。
混乱如同初涉情事,狂乱掠夺的深吻,我的齿颊咬到沈南寻的唇瓣舌尖,我听得见他的吃痛低哼。
又如何。
箍着他后脑和腰际的力道加重,我就是要他痛。
他会痛,才证明他还活着。
也证明,我还活着。
——江山缺——
第二天,我就后悔了。
事出突然,寻回沈南寻时已是半夜,我便借了陌城城南一户姓伍人家的偏院暂住一晚。伍老爷人很好,不但腾出了整个偏院,还差了人连夜去找大夫。
待沈南寻包扎处理完毕已是天亮,我呆坐在了河边,回想起来还是很不可思议,我怎么就对沈南寻出手了呢?
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吻。
不过,我还是没脸再去见他了。
可是不见,自己反而憋得更慌。
乱七八糟地重复想着,忽然听见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吃午饭了。”
我惊得差点没跳起来,回头一看,可不就是坐在轮椅里的沈南寻,就真的惊到跳了起来。
脸颊也烧了起来,我还真想直接跳进河里算了。
沈南寻面色也微红了起来,看我结巴着,也是低头一笑。这一低头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用眼神示意道:“你干了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脚下。
那两块光秃秃的草皮,可不就是我干的好事。
一边苦思一边就开始拔手边的草了。
我大窘,沈南寻也不拆穿,两人有些僵地就这么安静站着。
我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指头在袖子里捏来捏去,也不敢抬头看他。
好一会儿,我才道:“你们先吃吧,我去跑跑马。”
说完,飞快看了眼沈南寻微讶的脸,我转头就跑。
那一日,我纵马在草场里奔了十几圈,也不知是心底的烦躁还未平息,或者是跑马的瘾头被揪了上来,干脆打马狂奔,直奔入城外的茂密竹林里。
就是那时候,我遇见了一个人。
洛清城。
第四十八章 【江山缺 易苍篇三】
当我胯下的千里马突然嘶嚎着人立而起,再不愿往更深处的竹林里前进的时候,我就知道周围定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本以为只是豺狼虎豹,却没想到突然听见了一声忍耐着极大痛苦般的低吼。
人的低吼。
究竟是什么人的存在能叫马儿都惊吓得不敢前行,我很好奇,同时也担心真的有人被捕兽夹伤到或是如何,我便下了马,迅速赶往人声处。
第一眼,我还以为自己见到了怪兽。
那是银发。
满目都是长得离奇也漂亮得离奇的银白色头发。
分明优美如画,却因翻滚在地面而与竹枝枯叶缠搅得污秽不堪的银白色头发。
而发丝掩盖下的,的确是个人。
骨骼匀称修长,大略与我差不多身材的人。
我突然就想到陌城里一个传言。
难道他真的就是传言中在此竹林里修炼了数百年,而被人唤作竹山道人的那位修真人?
我连忙赶过去,却差点被他惊疑之下发出的掌风扫中。
而他也终于抬头看向我。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仙风道骨的飘逸,离世绝尘的孤傲,平易可亲的优雅,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一张其实不算惊艳,但总让人无法移目的容颜上。
甚至连年纪都看不出来的容颜。
却因痛楚而扭曲苍白。
他看着我的脸,似乎也怔了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焦急起来,却突然身体一个痉挛,蜷缩起了手脚,面色再次惨白,豆大的冷汗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地面。
我看着他嘴角被自己咬出的血痕,也有些慌了,来不及管他忒多疑问,上前架起他的肩膀扶他起来。
他推了我一下想要挣扎,我冷冷盯了他一眼,道:“现在带你走,或者等你疼晕了带你走,随便选一样。”
他愣了愣。
我再不管他,半拖半抱地拉他来到山径扶上马,急匆匆赶回陌城城南的伍家偏院时已快入夜。
颠簸的马背上,我似乎听见怀中人叹了口气,苦笑地低声道:“……躲不过了。”
我扶着他下马走进小院,他却在中途死死抱住了小院中央那棵巨大的榕树,死也不愿跟着我继续走的架势与我对峙。
我苦笑不得,好说歹说甚至想请大夫直接在这榕树下替他看诊,他一径摇着头说不必。
而我看着他一头银发曳地,素净的衣衫虽有些凌乱却也是仙气四溢般飘逸出尘,心下也犯了难。
若他真的是世外高人,寻常大夫又怎能看得了他的病。
于是我放弃,陪他站在榕树下。
“你叫什么?”我问道。
他道:“……洛清城。”
我点点头。
这便是那一晚我和洛清城所有的对话。
有些出奇的,静静站在榕树下的洛清城没有再痛苦地发作。
我和他傻子一样并肩站着,看着月落日升鸟雀交鸣,在初阳里染了一肩的露水。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雾裹在身体上的感觉,如此欢畅。
不知何处的风卷来不知何处的片片花瓣,我就在那第一缕晨光里抬手拈起其中一瓣。
稚嫩细腻的粉色,微凉的触感。
我便笑了。
抬眼对上洛清城似乎也在第一缕晨光里同时转头看来的目光。
就在目光相接的时候,又是一阵风来,我指间的花瓣便轻飘飘地随风而去。
而我只看着洛清城有些微怔忪的眼,轻道:“起风了。”
——江山缺——
那晨曦里,洛清城终于说,想要我帮他个忙。
原来洛清城已修道数百年,正临飞升剑仙的大限。他的剑气成功脱壳为剑魄,然与他自身的魂魄无法合一,方才在山林中才叫我看见了他那副狼狈的样子。
洛清城说,或许是他修炼多年,魂魄已近仙体,而剑魄终是由兵器所化,怕是需要先与人魂之类蓄养多日,才能与他自身的魂魄合一。
说完,他有些难以开口地看着我,我便笑道:“嗯,我明白了。”
说来玄虚,做起来却是简单。洛清城在我胸口上划了一个不太深的口子,一手并指从自己的胸口引出一团银中带紫的小光团,按入我的血口,止了血,便完事。
我啧啧生叹。
洛清城则是撅了撅嘴怪怪地看着我,道:“世人都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么?”
“我只是努力去实现每一个愿望罢了!”我哈哈大笑,唤人来想为洛清城安排个住处,就在来人推开房门的刹那,我看见旁边银光与暗芒交替一闪。
黑发青年洛清城,微笑着站在了我面前。
当夜,汪吉派了人过来,说被山匪弄得一团糟的屋子已经整理完毕,请我们住回去。
回到汪吉府上,又是一个夜幕降临。
那一晚,我刚迈出房门,便看见安静的圆月,安静的庭院,安静的夜风,和安静地吹着夜风待在庭院里看月亮的沈南寻。
心下顿时有些五味杂陈的翻腾,我还是走过去,照例地弯下腰从他身后搂过他的双肩,道:“抱歉。”
“不要紧。”他轻笑道。
他的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我视线一抬就看见他腹部一侧微微隆起的一个疙瘩。
衣衫下厚厚包扎的绷带。
我用手掌覆上那一块,道:“还疼不疼。”
沈南寻右手的指尖动了一动。
他还疼的吧。
我小心地收回捂着他侧腹的手。
他却轻轻贴吻了下我的眼睛,道:“不疼的。”
“我会叫汪吉十倍偿还的。”我冷哼道。
沈南寻笑了:“好。”
我用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习惯性地将头埋进他的颈窝。
此时一道推门声,自面前较高处响起。
我与沈南寻一道抬头看去。
是汪吉。
他披着件外衣,大略是正要进二楼的睡房就寝,也回头看见了庭院里的我俩。
他看着我和沈南寻十分亲密的姿势,露了个含义不明的微笑,远远向着我一鞠躬。
我站直身形回了礼。
汪吉的身影消失在了门扉后头。
我回头与沈南寻相视而笑。
沈南寻忽道:“苍。”
“什么?”
“什么时候,你也陪着我,在那榕树下傻傻站一晚上吧。”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沈南寻那句话的语调里,是深藏着些诚挚期待与自嘲的。
只是当时的我,只当做一句戏言。
“原来你看见了。”我叹道。
他却定定看着我,微皱着些眉。
那表情说不上来是平静,是清淡,还是一种执着。
我便笑了:“好。”
——江山缺——
沈南寻出事后,汪吉似乎改变了之前的态度,主动找到我。
我对汪吉愿意赠草襄助之情万分感激,当即表示要带着他面见父王,或可留京任职。
汪吉连连推辞,只道分内之事,至于何时真的将祸心草交出,却并未做下承诺。
汪吉解释道:“不是汪某不愿交出,只是这祸心草乃天下奇毒,对服用者身心影响甚大。即便要解毒,也要等中毒者身心放松,调理得当后才能进行。”
我拱手道:“那便待我回京,调理好南寻的身体再行解毒。”
汪吉顿了顿,道:“二皇子殿下千里迢迢来到咱陌城一趟不易,如今有没有想过再去其他地方游览一番?如此,亦可当为沈公子排忧解闷散散心,对解毒亦有良助。”
我眼前一亮,笑道:“正合我意!”
“那二皇子殿下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沉思了一会儿,道:“听闻汪兄生意庞大,所到之处大江南北,实在很让我钦佩艳羡。不如就去汪兄熟悉的地方,也可带着我们游览一番。”
汪吉捋了捋下巴的一小撮山羊胡,灵机一动般道:“……不如,崖谷关如何?”
——江山缺——
一路东行,来到崖谷关。
崖谷关,传言中最适合感受何为疆国,何谓江山的地方。
随意站在城墙一隅放眼一望,便是便是茂草绵延百里,连了几重再几重的青山碧空,延展到不知名的远方。
身后是家国,身前,还是家国。
到达崖谷关的第五日,汪吉却突然急匆匆地赶到我房里,告诉我,太子带兵来了。
太子易定,终于忍耐不住,要在这晋国、燕国、赵国交界的最紊乱地带,杀死我!
“他差点杀死了南寻,还要来杀我!!”我痛心疾首,几乎站立不住,汪吉连忙上前扶住我。
汪吉安慰道:“既然太子不仁,我们也可以不义!”
我诧异地看着他:“可……可是他是太子!他有兵权!我们……”
“我们也有。”汪吉目露精光气宇万丈道,拍了拍我的肩,“大不了,我们杀回去!”
“对!”我高声道,“反正回去也会被兄长杀死,还不如拼他一拼!”
原来汪吉私藏兵器私练兵马想要创建一个自己的独立王国,不止一天两天了。
从他的先祖数代起,已开始酝酿实施。
等到我被易定逼得走投无路,他才开诚布公,告诉我他原以为我是朝廷派来探他底细,故那日安排了山匪掳走沈南寻,只为试一试沈南寻是否真的中了祸心草。结果沈南寻的确身中祸心草之毒,这才相信了我的来意。
我赶紧扶住意欲磕头谢罪的汪吉,大拍着他的背道:“我等被逼至此,往后还望汪兄多相扶持,如此小事不必挂心了。”
于是我与他击掌大笑,遂成联盟。
汪吉的人马与装备之精良,略微超出了我的估计。不过比起易定的精兵来,还是差了不止一点点。
何况易定的身后,是他身为太子的金字招牌。
谁愿意和太子过不去,和整个晋国朝廷过不去?
可是易定他,没有打出他那张招牌。
他不敢。
一,此处三国交界,局势混乱,哪国都可能来个浑水摸鱼,掳了他个太子去当人质,整个晋国都会遭受重创。
二,他身为太子,即是我的大兄长。我从未做过离经叛道的事,他也不敢堂而皇之用他太子的身份来杀我,诟病天下。
所以他的精兵尽数乔装成山贼游勇,几乎将整个崖谷关团团包围。
而汪吉的兵马也同样是打不出旗帜说不上名号,恰好是暗兵对暗兵的一场混战。
这场仗一开头打得很是轻松。
虽然汪吉并没有全盘信任我,也不敢将所有兵权都交给我,但我不介意。我甚至什么兵权都不要,只端坐在口干舌燥手脚乱舞地指挥战阵的汪吉身边,偶尔提醒几句。
而汪吉越来越明白到我那几句提醒对整个战局的重大影响,到了后来,我已经不仅是出谋划策,而是几乎代替了他的位置,主战了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