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帆也是同样的惊讶，但他比四剑更加沉稳，立刻大喊一声：“乾坤！！”
这一声出，气势猛烈，差些将那烛火吹灭当下。
四剑立即明白了芮帆的意思，旋身后撤站定八卦相位。
在他们旋身前，天花板上便是一声比方才芮帆的喊声更加低沉也更加气势万钧的呼喝。
芮帆和四剑立即抬头一望，心下不由多了一分欣喜。
——这四剑四方之阵，其实并不是四剑四方。
而是六剑六方。
芮帆自古有的四方之阵与八卦互相糅合，开陈出新，加了乾与坤司位天与地，创了这六剑六方之阵。
场面愈加恢弘，制阵愈加严谨，被困之敌，愈加难逃生天！
那一声呼喊，是乾剑发出的。
洛清城，该是被乾剑制住了！
但那一分欣喜随即被一种难言的担忧所取代。
芮帆和四剑都听出了那一声呼喊里，还包含了另一种极细极微的惊讶与惶恐。
他们还未及辨清那究竟是不是惊讶是不是惶恐，真正的惊讶与惶恐，便真实地出现了他们面前。
两个人用摔一般的沉与急，紧紧贴靠着从屋顶跌落下来。
他们看清了，被抵在下面的那个，是咬着牙关面目狰狞的乾剑。
面无表情，轻描淡写，用剑抵着乾剑手中透明一般的水晶剑往下猛摔的人，才是洛清城！
不是乾剑制住了洛清城，而是洛清城制住了乾剑！
芮帆霎时明白了。
洛清城并不是想要逃跑，更不是从书桌旁直冲向隐藏的乾剑。
而是绕到了乾剑之上，直接自乾剑的头顶猛力一击，将乾剑打落于地。
乾，代表着天。
而洛清城就在天之上，将天打落下来！
——天上之天！！
第二十八章
人肉坠地，竟也发出砰的一声大响，直教人心惊胆战。
一尘不染的室内，飘扬不起蔽空尘灰，芮帆和四剑就眼睁睁看着乾剑背摔在地面上睁大了双眼，顿了顿，哇地吐出一口血，便昏了过去。
“乾剑！”青龙剑和玄武剑急吼出声，提剑便向洛清城攻了过去。
洛清城的表情仍然清淡得近似于无，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昏厥过去无法动弹的乾剑，平静得好似只是看着一个躯壳。待听见另两人的怒吼，也只是似有似无地向那冲来的两人瞥了一眼，然后似有似无地一笑，从乾剑身上跳开，扎入四剑的包围圈。
喝声与刀剑交击的金鸣声交织，只有芮帆，一直沉默。
他依旧站在书桌后头，一步也没有离开。
眼睛却是瞧着躺在地上失去意识的乾剑，面上的表情很是复杂，似乎很是困惑，又很是惊讶，再很是激赏。
乾剑与坤剑，是六剑之中武功最好的两人，平时担当掠阵之责，不会轻易露面，武林中的排位绝不会靠后。
而此次，乾剑尚未出手，便被人一击而败。
但芮帆看得出来，乾剑躺在地上不得动弹，嘴角血迹斑斑，脸色苍白但仍有一丝红润，自然没有死。说是昏过去了，还不如说是睡过去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仍是个孩子的洛清城，武功究竟高到何种程度，才能一击之下将一名高手制服？性情又是何种的宽厚，才将一个意欲对他不利的人甚至不是击昏，而是拂了睡穴叫他睡着便罢？
芮帆想到此，又看向场中人影交错的战斗。
芮帆是个学者，即使此处只是个暂住的地方，书房比起一般人也仍大了好几倍，多放了好几排满是书籍的书架。
但它仍然只是个书房。
五个人在里头静静坐着站着还不算挤，这么一场混战下来，再怎么进退有序都不免叫人眼花缭乱。
而芮帆看得出这场眼花缭乱里，身影最飘忽不定，步法最轻灵若絮，剑招最机变灵诡的，便是那身形最小，看来最不堪招架，步履最是摇摇欲坠的洛清城。
而洛清城此时猝不及防般回手探向青龙剑，青龙剑正待攻上，忽然发现洛清城指形一转，大指中指小指赫然分别点向他俞府、曲桓、天宗三穴！青龙剑往侧一闪，玄武剑立即交接而上，而洛清城身形一颤脚步一抖指尖方向亦随之迅速一换，改由食指与无名指急扫向玄武剑右手臂上直正、阳谷二穴！而玄武剑一怔腾空，洛清城的手指也尽数平平摊开在墙上一拍，整个人纵提三尺，又将身后追来的几人甩了开去。
芮帆便在心里暗叹也是暗赞了一声，不由得对这个小小少年产生了一种比长辈对小辈的爱护更加深切的赞赏，和另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奇。
而此时的洛清城正哀叫连连。
他在剑锋掌影间穿梭不已，一会儿差些被剑尖戳到，一会儿差点被剑身划到，一会儿差点被一掌击中，一会儿又差点自己摔倒。
但都只是差一点。
四剑追着洛清城满屋子跑，四色衣袂与四道流畅的身形在空中翻飞着煞是好看，洛清城显然没心思去欣赏，忙不迭地躲闪着逃遁着，有时候躲到屏风后，有时候钻到桌底下，有时候扔把椅子，有时候直接把整个书架推倒。幸好他身量小，哪里都能躲，又是一身暮听沙给的朴素粗布长衫，怎么脏都不心疼。
尾追他的几个人可是辛苦了，眼看着就要追上又被他一溜躲过，眼看着要制住又被他一闪避开，眼看着就要刺中却发现迎面而来一张椅子只好先行劈开闪过，免不得愈加的浮躁，同时也愈加的心惊。
本是整洁素雅的书房转眼间便被折腾得人仰马翻一塌糊涂。
洛清城跑着跑着，突然跑累了似的停下来扭头一笑。
追在他后头司位朱雀的红衣女子吓了一跳，不由得收住身形，还往后跳了一步。
洛清城笑得更欢了，对着惊疑不定的红衣女子抬手往旁边指了指。
红衣女子随着他的动作看向一边。
其他人也都看向那一边。
这一看，都惊得急吸了一口气。
他们看的，是这个书房的正中央。
本该是空无一物的正中央。
此时，正堆着整整齐齐的一大堆桌子椅子书架屏风等等。
桌子椅子书架屏风自然是不可能这样子堆成一个山包的。
四人恍然醒悟。
那些都是洛清城扔向推向砸向他们，再被他们用剑砍成一片一片的桌椅碎片！
——方才这样子手忙脚乱的你追我赶，这个洛清城竟然还有余力在众人不察的时候将碎片扔在一处堆成一个山包！！
之前就看见了这个山包的，只有一个人。
自然是一直旁观的芮帆。
而此时的芮帆，忽然一愣。
苍老的面孔悚然动容，低呼了一声：“哎呀！”
被那山包震慑住的四人赶忙忧心地看向芮帆，只见芮帆用手指指了指书房各处，双唇张合着什么都没继续说。
不过四人已经明白了。
芮帆指着的八个地方，是这个书房暗藏的八卦相位。
事先排布在这书房里，如果六剑擒拿不成，便立即发动来制住洛清城的阵势。
也所以芮帆一直站在书桌后不走不动不逃，因为那书桌后的一小块地方，就是这书房中唯一可以不受八卦阵法牵制的地方。
而洛清城就这么躲着闪着跑着跳着钻着，将桌椅摆设扔的扔砸的砸挪的挪，堆成了中央那个小山。
也同时将那些设置在桌椅摆设中隐藏良好的阵眼看似无意实则巧妙地移动一分半寸，就把这个阵法破了！
但是，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四剑，芮帆，洛清城，众人同时想到了，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们也同时想明白了，那是什么。
芮帆一个箭步从书桌后面冲出来，站在书桌前，猛盯着脚下。
书房中央的空地上，现在是一座堆积整齐颇为滑稽的杂物山头。
本来应该在那个地方，或者说至少会在山头旁边静静躺着的人，却不见了。
——乾剑，消失了！！
乾剑不见了。
整个人消失在空气里。
但只要是个人，或者只要是个存在的东西，都不可能凭空消失。
即使是消失，其实也只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比较快速地移动到了另一个地方。
在这众人惊讶的当口，气氛紧张寂静得沉重，所有人的官感都打开到最大限度，想从这狭小书房的空气里捕捉到一丝线索。
芮帆焦急，连他满脸的皱纹都加深了数分，深深地陷进肉里去。
四剑中最为敏锐的玄武剑，首先察觉了一种异样。
他讶然却依然沉稳地盯向那个杂物堆积成的小山头。
但最先动作的，却不是他。
而是洛清城。
洛清城就在芮帆从书桌后箭步而出，踏在书桌前的那一刻，急动！
风驰电掣般，已靠近在芮帆身前五寸！
芮帆回神一抬头，就直觉洛清城整个人就要撞到他的胸前。
洛清城个子小，芮帆甚至还未来得及低头看清洛清城脑袋上的发髻发簪和发带。
这是一个太过靠近的距离。
近到只要洛清城随手一个动作，便足以将芮帆制服，擒拿，甚至立杀。
芮帆悚然动容。
就在他浑身紧张惊恐地一震时，忽然眼前一晃。
本向着他直直撞来的洛清城，忽然一回身。
于是洛清城和芮帆就都面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座小山头。
就在此时，小山头，轰然坍塌！
从桌椅屏风茶几各类碎片里头，猛然现出一个人来！
而这个人手中，赫然是一把透明晶亮煞是好看的水晶剑！
——乾剑！
他竟是，躲进了那小山包里头！！
第二十九章
这一变，站定在一旁的四剑都不自觉惊呼出声。
他们诧异，他们赞叹，乾剑能在重伤之余不动声色地混入这样一座整整齐齐的山包里静待时机！
连洛清城都在心里大叫一声好，提剑转手，就要与乾剑手中的水晶剑交接一处。
而此时，洛清城急速靠近芮帆而带起的劲风才凛冽地扑向芮帆的脸颊，让芮帆一个心惊。
同时，更是一个身惊。
因为他分明感受到，身后还有一股冰冷的剑气！
比那道劲风愈加凛冽的杀意！
洛清城也感受到了。
他急速回头。
洛清城的眼睛恰好能越过芮帆的肩头，看见那忽然站在书桌后，同时也就站在了芮帆和自己身后的人。
眉目清秀，却因下巴尖长而更多了数分不善，此刻正暴涨了全身的杀意，提剑刺来的人！
来人手中剑同样是水晶制成，却比乾剑手中的那把更黑更沉。
洛清城立刻明白了，这个人是谁。
——一直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发的坤剑！
乾坤二剑，一前一后，夹击洛清城！！
洛清城骤然一个收剑旋身。
但他没有逃。
因为他不论往左往右往上往下，都会被两把水晶剑围追堵截，戳个两头透风。
他躲。
个子小小，一躲就躲进了芮帆的怀里！
芮帆一怔，猛然发觉自己的身形遮罩了洛清城，让乾剑和坤剑都无法决断地下手！
乾剑的剑眉倒竖，剑锋不得不中途折转，以免伤到芮帆。
芮帆冷哼一声，伸手一推想要摆脱洛清城的纠缠，却不料洛清城就如一块牛皮糖黏在了他的怀里，怎么推都推不开。
芮帆没有武功，却绝不是省油的灯。
他忽然一个侧身。
黏在他怀里的洛清城，霎时暴露在了两剑交击之下！
乾剑大喜，中途回转的剑锋凌空一扫，又指了过来！
只可惜这中途变招的一剑终是有失准头，和坤剑直直刺来的一剑交错了开。
洛清城就看准了两剑中间交错的一道小小的空隙。
侧移一步，后退半步，就要在那缝隙中避过杀机。
却不料，寒芒一闪。
坤剑，突然掉转剑锋！
却不是向着洛清城刺去。
而是用比方才更加凌厉三分肃杀三分绝情三分的力道与速度，刺向芮帆！
这一回，轮到洛清城悚然动容。
芮帆只来得及看见洛清城这个悚然动容的神色，还来不及转头面向坤剑的绝杀。
但他已经完全感受到了那种夺命的寒意。
从头到脚一扑到底的冰冷。
——坤剑，要杀的是自己！
坤剑，背叛了自己！
坤剑，或许还有其他一手栽培的手下，假借了这次意在洛清城的行动，来对付自己，甚至杀死自己！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的时候，芮帆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沧桑与心凉。
甚至有些让他不想再抵抗地束手就戮。
但他当然不会真的这么做。
而事实上，有人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就在坤剑即将刺中芮帆颈窝的时候，那个小小的人已经疾猛地一把抱住芮帆往旁边一推。
叱啦的一声布帛割裂，夹杂了有些沉闷的一声，显然是剑锋撕裂了皮肉。
芮帆定定地任由洛清城这么箍着，满眼的不相信。
竟然是这洛清城，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了他。
芮帆的呼吸不稳，但他听见洛清城的呼吸却是不紧不慢，好似方才之变也只是微惊了一惊，立即回复正常。
不对。
芮帆忽然想起来。
应该说，现在的洛清城，比方才的那个更加沉稳凝邃地不动如山。
芮帆困惑于洛清城的这个变化，但在那之前，他更有一种强大到无法自控的冲动，要指着坤剑大声质问。
他甫动，忽觉贴靠在洛清城背上的双手手掌一阵热乎粘腻。
又是一个猛然想起方才听见的那一声皮肉割裂。
乾剑已经收剑站定，对于这一场变故还没能回过神来。但他也看向洛清城的背。
那背上一道长长的红痕正急速晕染扩张，将洛清城的粗布青衣抹上一片刺目的艳。
很长很深，乾剑看着看着，就有些于心不忍。
那是洛清城方才带着芮帆往侧一靠时，背部凑在了乾剑的剑锋上而笔直带过的一道剑伤。
可以说，不是乾剑伤他，而是洛清城自己选择了被乾剑所伤。
他必须这么选择。
否则，就是芮帆的人头落地。
“叛徒！！”这一声吼，是一直呆站在原地的朱雀剑所喊。那红衣女子利剑直指被书桌隔开在角落的坤剑，激动得声音和身子一起颤抖。
“你是‘地火’的人？！”玄武剑也跟着喝问。
坤剑倒是神色泰然，又多了一分不甘的怨恨，盯向芮帆道：“我本来不是‘地火’的人，也尊敬你感激你。只是我武功学识样样不落与乾剑，你却每每只让我隐在暗处，永远出不了头。”
“……你恨。”芮帆深吸气，道。
“不错。”坤剑笑得冷，“所以我只能选择自己出头。”
“……你，就是要在我对付这位小兄弟时趁机出手。”芮帆道，“‘地火’组织，已经在我这山庄外头布满人马了吧。若不是有人内应，又怎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不错。”坤剑利落承认道。
“我杀了你！”白虎剑壮实的臂膊一震，龇目欲裂就要提剑杀上，“大不了全死在这里！！”
其余三剑和乾剑也各自挥剑，对着坤剑就要一拥而上。
五人猛往前踩踏一步，却又突然收住步伐。
因为他们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笑。
似乎只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众人都看向那个轻笑了一声的人。
洛清城。
洛清城这才从芮帆怀里抬起头来。
众人看去，都不禁愣了一愣。
那根本不是什么受了重伤精神萎靡的人所有的表情。
反而更像是终于玩到了游戏尽头的孩子，带一点点意犹未尽又带很多点点到此即可的意味。
不算快意，但至少挺快乐。
洛清城十分有味道的单眼皮愈加上挑了几分，道：“不用了。”
这一把声音也是平平静静，轻轻的，低低的，不是老树昏鸦，也没有奔流入海，一如禅院后山潺潺的溪水，自得其乐地万年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