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下————植树
植树  发于:2010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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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吃过……”涓生的话音未落,肠子不争气的咕嘟了长长的一串。邹慕槐哑然失笑,拉着他走进客厅,从柜子里翻找出许多罐头、奶粉、饼干、面条,还有难得一见的苹果。他把这些打了个大大的抱裹塞到涓生的手里:“本打算给你送过去,正好你来了,一起带过去。”

“慕槐……”

“要不先吃点,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立婷还不知道吃饭了没。”涓生看着墙上的时钟,已经七点多,他在这里耽误将近一天。

“那走吧。”

涓生点点头,自然的跟着他身后。邹慕槐一手拎着包裹,一手握着他的手插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暖意自口袋一点一点的传递给身体。涓生紧跟在邹慕槐的身边,偶尔侧脸看一下他的样子。漆黑的夜,看不清轮廓,那灿若星辰的眼却是极明晰,宛若满天最亮的那颗星。

一段路,到了咸水巷子口。涓生扯住邹慕槐:“到这里就好了。”

“好吧。”邹慕槐松开他的手将沉重的包裹递给他:“好好休息,好好……”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涓生笑起来。邹慕槐每次都这样不厌其烦的叮嘱他。

邹慕槐微微扁嘴:“那我走了,你进去。”

“嗯。”涓生走进家门,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心底漫过一阵温暖。

看到房门关上了,邹慕槐才转过身长舒了口气举步回家。昨天夜里将涓生逼的那样紧迫,今天还能看到他,还能这样如常的跟他说话,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他决定不再逼他了,都任他自己去选择。是他也好,是立轩也好,只要涓生过得好,那就好。

邹慕槐勾着嘴唇慢悠悠的往家走去,隐约觉得身后掠过一阵冷风。转身来看,什么都没有。他耸了耸眉。

涓生轻手轻脚的上楼,怕吵醒立婷,往常这个时间她都已经睡觉。

“涓生。”立婷听到涓生回家动静,从房里奔出来,扑倒在涓生怀中。

“立婷,吃过饭了吗?”涓生放下手里的包裹抱歉的看着她。他为了避开立轩把她扔在家里,都没有想到她还是个孕妇,才刚刚从医院出来。

“涓生……”立婷的身体微微颤栗着,靠在他身上稍稍平定下来。

“怎么了?”涓生捋开她耷拉在额前的头发,额头上浮着一层薄汗。他一惊,扶住立婷:“肚子痛?”

“不。”立婷总算了平伏下来了,轻轻的笑了笑:“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突然不安稳起来。总觉得附近有人鬼鬼祟祟的……”

涓生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外头空空的。昏黄的路灯照着巷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远远的似乎有汽车的喇叭声传来,倒更显得巷子里静的厉害。他关好窗子拉好窗帘:“没什么人,可能是昨天笑儿得那一场虚惊让你心有余悸吧。”

立婷未置可否。下午送立轩走的时候,的确感觉到附近有个人影晃动,叫她泛起一丝不安。

“我下次早点回来,要是怕了你就找房东太太聊聊天。”涓生轻声说。

“嗯。”立婷点点头,坐回到床上。涓生收拾着那包裹里的东西。

“你去邹医生哪儿了?”立婷看着罐头盒上的日本字问涓生。

“是。”涓生有些不好意思。

立婷幽幽的看着他把那些东西分门别类的放在不同的抽屉里,失神的笑了笑。他去找邹慕槐,他躲着立轩。他独不记得有她。她始终只是徘徊在他的周遭进不了他的世界。

涓生收拾好东西倒了杯水,拿了些吃的一边嚼着一边回了自己的房间。屋子里暗下来,立婷听到自己的泪水落在被单上,打得“啪”的一声,而后晕开来。

平田进三还没有回来。邹慕槐坐在客厅里,下仆替他倒了杯茶便各忙各的去了。平田进三今夜要在官邸里请那个中国商人吃日本料理,又要他来替那个满口乡音的中国商人做翻译。他不能推辞,一下了班就过来。结果双方主要角色都还未登场。邹慕槐有些无所事事,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打量这间官邸。除了一楼那间和室,这间官邸他陌生的很。从外头很气派的三层洋楼,里头空旷的没有一丝活气。他撇着唇踱步到二楼。二楼是平田进三的起居间、书房的所在。经过书房门前,邹慕槐多看了一眼。先前唐辉拜托他打听一下日本人药品运输的情报,他满口应下。应完了才发现,打听个情报需要涉及到的事情方方面面。负责这方面的人是谁?运输是否要通过军方?会用什么样的途径?他都一无所知。但若仔细的想一想,连棉花与布军队都想全面控制,药品则应该更为重要。

他轻轻的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书房里存放的书非常多。除了少数的日本书外,绝大部分都是中国的线装古书,还有许多字画。想来都是巧取豪夺过来的。邹慕槐凝着眉,在书桌的抽屉里小心的翻找。这里虽然存放了一些文件,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重要的应该都在办公室的保密柜中。邹慕槐略略失望,将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放还回去。小心的走出书房,冷不丁看到那个跟平田谈生意的中国商人郁先生正站在二楼的走廊里站着,欣赏挂在墙上的油画。

邹慕槐心下兀自一惊,旋即冷静的看着他,陪了个笑脸:“郁先生到的真早。”

“呃,原来是平田公子。”那位郁先生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平田大佐召见,我又怎敢迟到。这虽然是中国的土地,但眼下还是你们日本人说了算。”

邹慕槐笑而不答。眼前的这位郁先生,约摸四十多岁。干瘦的脸颊上眼棱角深陷,看似散淡的目光里,总是脱不了一丝商人的精明。唇齿间的笑意,透着无比凉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看到了多少。若是他以平田俊的身份说进来找些书看,应该是能隐瞒过去。

郁先生淡睨了他一眼:“我一直想知道,平田公子年纪这么轻,怎么说得一口这么地道的中国话?”

“汉语是我的母语。”邹慕槐笑了笑。

郁先生微微诧异。

四十九、惊慌

屋子里流淌着三味线的声音。时而低沉压抑,时而嘈嘈如语。莫名的浮起一丝哀伤的情绪,像是在与人低声说述说着一些沉郁的话。听在心里,明明事不关己却也轻松不下来。两个带着面具的歌舞会踏着三味线的节奏一丝不苟的表演着,看不见表情,喜怒哀乐全凭肢体。

平田进三看得目光炯炯,郁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清酒,间或瞟一眼,兴味索然。

一出戏演完,平田进三笑着回过头来问郁先生:“郁先生觉得我国的能戏与贵国的京剧比,哪个更好看?”

“我算不上戏迷,对戏剧都没什么研究。”郁先生喝了一口清酒:“这日本料理虽然精致,我还是比较习惯吃中国菜。花样种类多不胜数。”

平田进三微微蹙眉,眉宇间夹杂着嘲弄的睥睨。他提起筷子夹了一片生鱼片醮了点芥茉酱油:“昨天跟郁先生谈的事情,不知道郁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郁先生看了平田进三一眼,摇头叹了口气:“昨天跟平田大佐说过,先前我被人骗了一次,货物损失大半。现在你又要那么大的数量,我只怕一时也难以筹措。”

“我可是听说,这沿江一代的商贾之中,郁先生的实力最为雄厚。若是你手里没有,那就没有人有了。”

“呵,哪里。”郁先生散淡的笑着:“商人里头也卧虎藏龙,能人异士有的是。郁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土地主。”

“郁先生不要太过谦,否则我会怀疑你的诚意。”平田进三不想跟他拐弯抹角:“眼下圣战的局势,做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应该看得很清楚。半个中国已经被我大日本皇军控制,在剩下的半年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会控制整个中国乃至全亚洲。生意人嘛,趋利而避避害。如果你放弃了这次合作的机会,那就相当于跟大日本皇军为敌,到时候你的生意将为举步为艰。我想,这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所乐见的局面。”

郁先生点头,将盛满清酒的酒杯举至唇间,轻轻撇唇:“我所在意的是,我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

“难道与大日本皇军交好,还有生意的营利还不够吗?”平田进三的脸上绽出一丝得意的笑。商人,重利轻义,自古以来都是。

郁先生摇了摇头:“战事吃紧,你们所有的钱财都耗到战争里。只怕能支付给我的现金少得可怜。这笔买卖,我基本上可以说是亏本的。”

“郁先生何必那样目光短浅?圣战结束……”

郁先生瘪着嘴:“诚如你所言,我到底还是个生意人。而且,我只是个土地主。我只相信那些捏在手里的实物。”

平田进三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味的看着郁先生:“那郁先生想要什么?”

“一张通行证。”郁先生细细的品味着手里的清酒:“沿江日占区各港口行商的通行证。”

邹慕槐频起眉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中国商人。

“但凡是我的船只进出各港口,我要享有一定的豁免权。”郁先生放下酒杯悠然道。

平田进三的喉管里发出呵呵的笑声,不一会儿,那笑声跟郁先生的笑声连成一遍。邹慕槐凝了眉,将手里的清酒一口气喝干。

有了条件,一切都好谈。郁先生跟平田进三很快达成共识。邹慕槐闷声不响的喝着酒,直到双方互道珍重。

“我顺路再送平田公子一程吧。”郁先生笑盈盈的看着同他一起出门的邹慕槐。

“今天不顺路,就不麻烦郁先生了。”邹慕槐醉意惺忪,漠然婉拒。

“没关系,反正有汽车也都方便。”郁先生仍是殷勤相邀。

“郁先生也是长辈,你怎么能这样随意拒绝一个长辈的好意?”平田进三在背后漫不经心的说。邹慕槐回头看了一眼:“那就劳烦郁先生送一程。”

郁先生笑着,拉开车门。邹慕槐大剌剌的坐进车里,车子一路摇晃着驶向南平路。

“先前……”郁先生半闭的眼睛慢条斯理道:“平田公子说汉语是你的母语,可你不是姓平田的吗?”

“嗯。”邹慕槐不想跟他解释。

“哦,平田公子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吧。”

“是。”

“那么,你在这里想必有很多朋友。”

“是。”邹慕槐恹恹欲睡,也不知道他唠唠叨叨想说些什么。郁先生唇间浮着一丝觉不出的笑意,阴恻恻的。邹慕槐闭上眼,车箱里沉寂下来。

涓生做好饭端到楼上。立婷坐在窗户边看着巷子口的墙边,太阳照过来投了个人影在地上。整整一上午,那人影随着阳光角度由长变短,就像是谁立了根柱子在那儿。但头和身子和腿都看得分明。

“看什么呢?”

“那里。”立婷指着巷口的人影给涓生看。涓生伸头过来,人影却不见了。立婷吃了一惊。涓生笑道:“你又疑神疑鬼。吃饭吧,吃饱了好好睡一觉。省在整天坐在这里恍恍惚惚的。”

立婷回头又看了看,确实没有。总不至于她坐在这里一上午都是恍惚的吧。她端起饭碗慢慢的往嘴里扒了一口白米饭。

“大米快完了,我下午要去买些回来。你在家好好歇着,不要乱动。”涓生将蒸好的鸡蛋推到她面前。

“我跟你一起去吧。”立婷心里不踏实。

“要走很远,你这身子哪受得了。”涓生着她。她现在大腹便便,腰比从前粗了一倍不止。上下个楼梯都小心翼翼的,先前还出现过小产的征兆。立婷扁着嘴也看了看自己,这模样随涓生出去,也的确不好看,只怕还成了他的累赘。她无奈的吐了一口气:“那你要早去早回。”

“好。”

吃完午饭,涓生收拾了碗筷。立婷又朝窗口气了一眼,那个人影没再出现。难道说真是幻觉不成?她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吁了口气坐到床上。才沾到被子,睡意袭来,眼皮粘在一起就再也睁不开。涓生收拾整理好了灶台,上来看到立婷已经睡着,替她掖好被角,蹑手蹑脚的拿了钱和米袋,掩上房门。

立婷沉沉的睡着,恍惚里好像看到有人在屋子里走动,却又不像是涓生。骇然睁开眼睛,房里空空的,没有人。她摁着急促起伏的胸膛,起来替自己倒了杯水。眼睛不经意看到窗户外,巷口那里人影又杵立着,跟上午的角度不同。

立婷虚汗涔涔扶着腰下楼来:“吴嫂子,吴嫂子……”

房东太太也不在,她心有戚戚的将门打开了一点缝往外看了一晌。那人影站在那里,虽然一动不动,却带着一抹嘲弄的味道。立婷心下一横,与其这样子提心吊胆,到不如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拿了只竹杆拉开房门慢慢的往巷子口走过去。那人影微微移动了一下,似乎是面对着她这边,随时准备走出来的样子。

“是谁?”立婷用竹杆敲着地面壮着胆子喊。

人影不吭气。

“出来,你不出来我喊了哦。”立婷大声的喊着。人影转身跑了,拐角那头传来一串细微的脚步声。立婷追过去,已经不见了踪影。真跟鬼影子似的,也不知道是何居心。她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转身准备回家,背后传来一阵汽车马达的嗡嗡声。立婷好奇的转过身,这个穷人聚居的巷子,还头一回看到有汽车开进来。黑色的龟背小轿车在她面前停下,从车里下来了个样子极为熟悉的中年人。立婷愣愣的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郁白秋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打量了一下周遭破烂低矮的房子,谑笑着看着面前臃肿的立婷:“看到自己父亲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吗?”

立婷回过神,欠了欠身子:“郁老爷。”

郁白秋眼皮微抬,冷冷的哼了一声,皱着眉看着她浑圆的肚子冷笑不迭:“我是着实想不到你迷恋那个贱坯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这么些年兜兜转转的还是寻到一起来了。还要替他生孩子。”

立婷微微一怔,嗓音突变:“涓生?你见过涓生?”

“何止见过,他现在可是我的座上宾。”郁白秋怪异的笑着:“怎么样,跟我这离散多年的父亲小聚一下,让我也享受一下膝下儿女承欢的天伦之乐如何。”

“你又想把涓生怎么样?”立婷伸手来抓郁白秋的衣襟。郁白秋后退了一步,她没抓着,却是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她扶着郁白秋的车子站稳,恨恨的看着她的父亲。

郁白秋向随行的伍福打了个眼色,伍福推着立婷进了车子。立婷也不挣扎,坐在车里等着看郁白秋把她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车子停在凯悦大饭店的门前,立婷跟着郁白秋走进他订下的包间。涓生坐在包间里,突然听到门开,惊出一身冷汗。看到是立婷更加惊讶:“立婷。”

“涓生。”立婷走到他面前,看他没事,稍稍放心。他抬头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把涓生摁在凳子上的郁白秋的两个随从。那两人松了手,立婷拉起涓生的手:“我们走。”

伍福关上房门,郁白秋坐在圆桌前:“何必这么着急?大家吃吃饭,叙个旧。”

“现如今我们都跟你没有关系了,我被你逐出了门,涓生也有自己的自由。”立婷把涓生挡在自己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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