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下————植树
植树  发于:2010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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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铁。”邹慕槐一边说一边看郁立轩。老板应了一声回到曲尺台后开始磨咖啡豆。郁立轩吞下嘴里的饭,淡淡的笑道:“想不到你真的穿着日本人的军装。”

邹慕槐充耳不闻。

“我记得你以前说你不问政治的。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郁立轩抿了口咖啡。

“你找我有事情吗?”邹慕槐心浮气躁的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

“我在S城里只认得你。老同学了,叙叙旧嘛。”郁立轩吃完饭将盘子推开。

“这种方式把我约来,还真是奇特。我不禁怀疑你的目的是否真是叙旧这么简单。”

“你果然还是很敏锐。”郁立轩笑了笑:“我现在在圣保罗教堂那边帮陆医生的忙。听说,那边是你张罗起来的。”

邹慕槐紧蹙了眉头,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巨石,叫人轻松不得,又放不下来。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不过我仍然想知道,你骨子里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郁立轩端着咖啡杯斜睨着他。

“这些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邹慕槐幽然叹息。

“当然有关系,我关系到我还能不能跟你做朋友。”郁立轩嘴唇微弯,揣度邹慕槐现在的表情。

“你我早就不是朋友。”邹慕槐冷笑一声。

“你不当我是朋友,我却还当你是朋友。”郁立轩放下杯子歪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救过我一命的朋友。”

邹慕槐苦笑着微微出神。

“你离开学校之后,我去了延安,后来在日占区参加过抗日游击队。亲眼目睹到了战争,跟我们所想像的完全不一样。”郁立轩平静的叙述:“以前在学校所想到的屠杀、牺牲,当你亲眼看到之后才发现,原来要残酷百倍千倍。第一次见到死亡,是去一个刚刚被日本人扫荡过的村子。那里尸横遍野。树上挂着被日本人刺刀刺死的老乡,肠子流了一地。还有一个孕妇,肚子里的孩子都被剖了出来,架在火上烤食……”

邹慕槐轻轻的颤栗着,垂下头低声:“你不要再说了。”

“不知道这样的血统,你是否还以他为荣……”

“我从来都不以此为荣。”邹慕槐怒视郁立轩。

咖啡厅的老板端着刚煮好的拿铁咖啡放到邹慕槐面前:“您的咖啡。”

邹慕槐从钱夹拿出钱放在桌上准备离开,郁立轩拉住他。

“还有何吩咐?”他没好声气。

“我经常在这家吃饭,若有事,来这里找我。”

邹慕槐未置可否,匆匆离开。

回到家,涓生已经回去,桌子上留了张纸条,饭菜在炉子上蒸着,叫他一定要吃。邹慕槐郁郁的揭开锅盖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又重新盖上,没有一点食欲。

他坐在餐桌前,揉搓着脸。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立轩说的那些话。对于那天屈从了平田进三的事心里一直后悔。他又何偿喜欢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中国人拿他当汉奸看,在日本人眼里他也终究有别于真正的日本人。掂起字条看到涓生清秀小楷,一笔一画工整细心。手指轻轻掠过,心下又笃定了。若是他不为涓生做些什么,谁来帮他?他已经够苦了,何必再让他去受那无妄之灾。况且平田进三对涓生下手,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的原因。

如是这般想着,心绪稍稍平静。回头复又看到那套军服,心里堵得厉害。

唐辉回到家,苏曼正在吃饭。看到他回来,接过他递来的风衣挂在衣架上:“见到邹慕槐了?”

“嗯。”

“怎么样?”

“还好吧。”唐辉浅浅一笑:“他一直都是个靠得住的人。”

“人是会变的哦?要不然他也不会突然就变成日本人。”苏曼不屑的扁着嘴。

“我相信他,大抵总是有些原因。”

苏曼不再搭话,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光了:“我去值班。”

“我送你吧。”

苏曼本想拒绝,想了想点点头,挽住他的胳膊笑盈盈的说:“那好,我就却之不恭。”

走到教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苏曼挽住唐辉:“马上就宵禁了,赶紧回去。”

“嗯。”唐辉点点头,转身正要走,瞥见了一对刚从教堂离开的夫妻。男的清瘦清瘦的,背影叫人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他微微一怔,站在原地看了良久。

“你怎么了?快回去啊。”苏曼转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催促道。

“哦。”唐辉应着,心有不甘的看着那对夫妻快速的走进了夜色中消失不见。

好端端的心,倏然就乱了。那人该是涓生吧,唐辉一路走一路想。将近一年都不见,在前线上看着无数的生死离别,他几乎要将涓生这个人从记忆里抹去了。唐辉幽幽的捶着头。

过完年开学的时候邹慕槐那愤怒的表情,分明就是见过涓生。难道那时涓生就已在S城。多半如此了。不知道涓生现在住在哪里,难不成他成亲了?看他搀扶的那个女人像是个孕妇……若是转回去医院那里问个究竟必定知道。

不知不觉回到南一街的公寓。站在公寓门前,唐辉一再犹豫。埃布尔先生拉开门扔垃圾,看到他:“你怎么了?掉东西了?”

“哦,不。”唐辉回过神走进公寓的大门上楼去,拧开房门,呆呆的坐在沙发上。

“锁深闺每日里蛾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小旦且行且止,朱唇轻启,唱得婉转忧伤。落了妆,露出涓生的笑靥,淡淡的笑衔在唇间。立轩笑着向他走过去。他的身影总在离他看似触手可及,却又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地方。

“涓生……”立轩有些烦躁,拼命的去够。刚刚触到一点衣襟,涓生的头发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兵痞揪住,拖得离他越来越远。

午夜梦回,睁开眼,黑夜深沉无边。窗外的风吹打着窗棂,呜咽咆哮。唐辉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才三点,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天亮。只是困意已消,眼睛再也合不扰。他索性坐起来,回想着涓生的样子,心脏幽幽的痛了起来。涓生到底还是他心里的一痕伤。

涓生弄来了一只鸡,洗干净放在瓦罐里,用小火慢慢的炖着。蓝色的火苗舔着瓦罐哧哧作响,香气很快溢满了整间旅馆。

“真香。”老板娘忍无可忍的过来看了一眼。

“等会盛点汤吧……”涓生笑眯眯的看着老板娘。老板娘看着那小小的瓦罐瘪着嘴叹了口气:“算了,这只鸡,还不知道够不够你媳妇吃呢。”

涓生笑着继续看着那火。

立婷一觉醒来,立即闻到满屋子里的香气。肚子咕噜起来,又饿了。刚满了五个月,大肚如箩,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昨天晚上闹肚子痛,涓生紧张兮兮的把她搀到医院。所幸没事。她走出房间在楼梯口往下看了一眼。涓生专注的坐在炉子面前,偶尔被煤烟熏的咳嗽几声。涓生对她的体贴照顾就像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嘘寒问暖,挖空心思去弄她想吃的东西。他甚至替这个孩子想好了名字。

“沈笑……”立婷抚摸着浑圆的肚子,念着那个名字。笑,多好的一个字。他一出生就带着欢笑,不必去受他母亲和养父所受过的苦,会在无忧无虑的在宠爱中成长。

立婷回到房里坐下。桌上的圆镜子里,她的眼圈浮肿着,脸颊却又很瘦,下巴很尖。整个脸变得奇型怪状。她闷闷的将镜子翻倒在桌面。

“汤好了。”涓生端着瓦罐小心的上楼来。立婷吸了口口水看着那滚烫的罐子。涓生拿了只大碗盛了满满一碗的鸡块儿和汤放在立婷面前:“趁热吃,一会儿就冷了。”

立婷看了涓生一眼,拿起烫匙吹着滚烫的汤水,悉悉苏苏,两碗鸡连汤带肉吃的干干净净。吃饱了有精神了,沈笑在肚子里活动起来。立婷惊叫一声,指着肚皮。隔着毛衣都能看到的肚皮里细微的蠕动。涓生张大嘴:“他在做什么?”

“吃鸡汤。”立婷笑道:“他说,表舅舅做的鸡汤很好吃。”

“但是,他应该叫我‘爸爸’才对。”涓生看着还在微动的肚皮一本正经的说。

立婷哧笑一声。

“我再去买些东西,你想吃什么?”涓生收拾着桌上的碗筷问立婷。

“没什么特别要吃的东西。”填饱了肚子,立婷又恹恹欲睡。

涓生笑了笑:“那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小心。”

四十六、痛楚

竟然已经十一月了,邹慕槐看着日历呆了半天。刚刚立冬,窗外仍只是寒风萧瑟的深秋景像。若是在X城,应该初雪盈门了。S城也有雪,比X城的场面小很多,落下来薄薄的一层,早上落,到下午能剩下的已经不多。X城的雪扬扬洒洒,即便是初雪,落下来也能盖住脚背。接近年关的当儿,城市里热闹非凡。路面的雪扫开堆在路边,然后就有人堆出各种各样的雪人。就着初雪,走马灯似的戏班儿一个接着一个搭台唱戏,才子佳人咿咿呀呀悠扬亮相。

双手插在口袋里,邹慕槐往“曼丽”咖啡厅慢悠悠的走过去。路边拉着黄包车的车夫经过他身边,满怀期待的看他一眼。他摇了摇头,车夫失望的拉着车走了。

风铃叮叮咚咚的响了一串,咖啡店老板回过头看着邹慕槐:“您来了。”

邹慕槐点点头径直走到郁立轩的身边坐下,淡漠的看着他:“找我又有什么事?”

郁立轩喝了一口咖啡,并不急于进入正题。邹慕槐将手套扔在桌子上,夹了一块方糖扔进刚刚煮好的咖啡里,小匙在杯子里不规则的搅动。

“对了,我现在应该称你为唐先生吧。”邹慕槐想起之前遇到刘护士,跟他简单聊了一下教堂里的事。她说教堂里新来了一个唐医生一个苏护士。

“嗯,我叫唐辉。”

“好端端的却要改个名字。可别说你化名乔装,只是单纯的为了跟我这无足轻重的人物宣讲战争的残酷。”邹慕槐端着咖啡嘬了一口。

“如你所想。”唐辉也懒得再跟他兜圈子:“我是带着目的来的。这个目的肯定不是因为你,但我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帮助。”

“呵。”邹慕槐的脸上浮起一丝戏谑的笑。唐辉知道他将这理解为利用,也懒得跟他去解释:“现在在前线,抗生素一类的药品严重缺乏。很多将士做完手术之后只能用蒜头和一些药草来消炎。但是这些见效甚微。有些人本来不是很严重的伤,但因创面太大导致无法很好的消炎,死于感染引起的并发症。”

“我接触到日本人的药品的机会不大。他们并不是那么信任我。”邹慕槐喝着咖啡说。

“不需要你直接去接触。如果有可能,你可以告诉我们他们将会在什么时候有大批的药品运到,药品运输所走的路线,仅此而已。”

邹慕槐微微撇唇,没有立即答应。唐辉拍了拍他的肩:“你可以回去仔细的考虑,毕竟这是有风险的事。想拒绝也行,我们再去想别的办法。”

咖啡喝了一半,杯面上的氤氲热水渐渐散去。邹慕槐抿着嘴唇,摆弄着手里的小铜匙思虑了一晌:“我答应你。”

“慕槐……”唐辉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并不是因为你。”

“不管你因为什么,我都谢谢你。”唐辉笑着将手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邹慕槐站起身:“我走了。”

“等等。”

邹慕槐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什么事?”

唐辉嘬嚅着嘴唇,迟疑着幽幽道:“想问一些,私人的问题……”

邹慕槐凝着眉,看着他那犹豫不决的表情,猜出了七八分。能叫他这样犹豫不定的,除了涓生,再没有别人。他冷笑着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天已经晚了。”

“涓生……”唐辉终于把这两个字吐了出来,心虚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涓生现在怎么样了吗?”

“他怎么了,跟你还有什么关系吗?”邹慕槐谑笑着:“你不是早已将他撇在一边了嘛。你爱国,你了不起。你舍小我而成全大我,解民危于倒悬……”

“慕槐。”唐辉被他抢白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无论邹慕槐怎么说,他都没有还口的余地。这个时间才来询问涓生的情况,晚了太久太久。

邹慕槐又把脸别向窗外,外头间或路过的行人一个个夹着初冬的萧瑟行色匆匆。他幽幽的坐下,陷在沙发里曲臂支着下巴:“我不认得什么涓生,只认得一个叫沈瑞茗的戏子。去年分别之后,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S城守备将官的家里。他被人送给那位将军,名义上是干儿子,实际上是男妾。”

唐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抬眼愣愣的看着邹慕槐。邹慕槐没有看他,继续淡淡的叙述:“那将军家里有七房姨太太,加上他很热闹。他好几回都差点送了命。不过还好,他认得那里排第七的太太,听说是他的表妹,也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本来可以是读洋书的大小姐。被家里赶出来后又被骗卖到妓院,几经周折才落到将军府做了姨太太。”

唐辉的脸色蓦然煞白,猛的抓住邹慕槐的手:“你说的是立婷?”

邹慕槐厌恶的把手挣脱出来:“不巧我竟然认识她的哥哥。那个在学校里思想进步的哥哥,整天喊着革命革命,却救不了他最亲近的两个亲人。”

“他们在哪里?”唐辉握紧了拳头,全身绷得笔直。

“谁知道呢?”邹慕槐无动于衷的看了他一眼:“听说后来出了点事,他们都被那位将军软禁了。后来国军撤退时,焦土抗日。将军府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们……他们怎么样了?后来呢?”唐辉额上青筋凸起,全身颤抖着揪住邹慕槐的衣服。

邹慕槐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心里漫过一丝快感。他慢慢的将唐辉的手指一个个掰开,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穿上大衣起身离开。唐辉颓然坐在椅子上,五脏六腹像被人掏空了一般。

方才还觉得刺痛唐辉那样让人愉悦,转瞬就发现自己幼稚的可笑。不知不觉邹慕槐走到咸水巷口,抬头看到涓生住的房子里亮着昏黄的灯光。不知道涓生回来了没有。那天把涓生赶走了,涓生依旧每天去邹家,做好饭,在他回去之前离开。好些天没有碰到面,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邹慕槐站在墙根下,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人,却像隔了很远很远,以致于让他的思念夹杂着淡淡的痛楚变得越来越强烈。

“慕槐。”正兀自思量,涓生从外头回来。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打了个招呼。

邹慕槐看着他,心里犹是一阵黯然。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走了。”

“你有事吗?”涓生问他。

邹慕槐又看了他一眼,在昏暗的天色里投来太息一般的目光。默然片刻:“你又瘦了。”

涓生摸了摸脸颊,干笑了两声。邹慕槐捏着他尖瘦的下巴生起气来:“我不是让你好好照顾自己么?你总拿我说的话当耳边风,我就这样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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