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我……”涓生着急的想分辩。
“为什么你总是一副要人照顾的样子?你这样子又怎么能照顾好立婷?”邹慕槐看着他,迸出一股无名怒火。涓生垂下头不说话,他的心更加生气,狠狠的抱住涓生:“你能不能不让我心痛?看到你这样子我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涓生僵着身子,不敢将自己依托在邹慕槐身上。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只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立婷,你会不会选择我?”邹慕槐渐渐平静下来,幽幽的逼问。
涓生微怔。
“如果现在没有立婷,只有我和立轩在你面前,你会选谁?”邹慕槐继续问。
“你怎么了?”涓生的身体微微颤栗着,他挣扎着想从邹慕槐的怀里挣脱,却被抱得更紧。巷子空荡荡的,风搅动着衣服和额前的头发,有些冷,邹慕槐的怀里却是暖的。温暖的,听得到心脏扑嗵扑嗵跳的热烈。
“对不起……”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涓生在邹慕槐的耳朵边细声喃喃。邹慕槐紧抱着他的手臂慢慢卸了力气,额头轻轻的倒在他的肩上。
“对不起,慕槐……”邹慕槐捂住涓生的嘴,不许他再说。涓生难过的看着他,他慢慢的直起身体,淡然的笑了笑:“我回去了。”
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笑,涓生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痛,却说不出口。
“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立婷。”
涓生愣愣的看着邹慕槐。邹慕槐抱着他,在他额上轻轻一啄:“若是缺什么,告诉我。”
涓生点了点头。邹慕槐一转身,就消失在夜色里。涓生呆呆的看着夜色深沉的街巷,看了好一晌,转过身,才发现立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你,怎么出来了?外头风挺冷的,快回去。”涓生迎着她走上前。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心里一直有他?”
涓生看着立婷,也不知道他刚才看了多少听了多少。只笑了笑:“说什么傻话,回去吧。”
“我已经打算留着这个孩子,让他当成是你的孩子出生,用你给他取的名字……你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了。”立婷的声音有些幽咽。
“那怎么行,笑儿需要父亲。”涓生扶着她。
“你这样真的好吗?一再辜负邹医生?”立婷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涓生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要想太多了。”
立婷被涓生搀扶着,慢慢的往回踱着步子。涓生不自觉回头又看了一眼,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不知心里还在期待着什么。其实本来就是两个轨迹完全不同的人,由于某种意外才会遇见。终究还是要走回各自的轨道,他还有什么好期待?但是邹慕槐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又怎么能任这份情不了了之……
四十七、相遇
陆医生对涓生知道得不多,只知道他是邹慕槐顶要好的朋友,带着他的夫人来教堂这边看过几次病。他夫人怀孕估计快六个月了。
唐辉微微出神的听着陆医生说。
“你也认得这位沈先生?”陆医生颇为好奇,唐辉来这里也才不到一个月。
“哦,我瞧着这名字,像以前一个京戏名角儿的名字。”唐辉打着马虎眼把话题填了过去。
“听你这一说,倒还真觉得那位沈先生像是个唱戏的。那面相秀气的跟个女子似的,他夫人都比不过他。”陆医生笑着说。
唐辉的心缓缓的牵痛。他到底是有自己的生活了。也是,他可以将涓生忘掉,涓生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活在他的影子里。只要他过的好,他的心里便好过些。
涓生拿了块抹布伏在地面上擦地板。兀得,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立婷坐在桌子边上一边收拾韭菜一边看了他一眼。
他揉了揉鼻子:“没有,只是鼻子有点痒痒。”
“怕是有谁在想你吧。”立婷笑了笑,旋即觉得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有人想他,那是肯定的。她觉得自己像个盗贼那样,窃取了别人的幸福,紧紧的拽在手里。
涓生却没想那么多,把抹布扔进水盆里透了透,又拧干来继续擦地。地板擦干净了,他在直起腰的时候,腰又酸又麻,废了半天力气才挺直过来。回头一看,立婷在那里擦着眼泪。
“你这又是怎么了?”涓生皱起眉将抹布扔在一边,拽着袖子替她把眼泪擦掉:“天怪冷的,若是脸皴了怎么办?”
立婷吸了吸鼻子,懒得跟他磨牙,将韭菜狠狠的按到小簸箕里。涓生端着水盆下楼去洒水,才下了楼就听到楼上立婷惨叫了一声。他一惊,扔下铜盆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就见立婷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捧着肚子,额头上密密的布了一层汗。
“怎么了?”涓生大惊失色。
“刚弯了一下腰,肚子痛……”立婷大口大口的吸着凉气,脸色越来越白。肚子里就跟那孩子在里头拳打脚踢似的。
“去医院。”涓生不由分说将立婷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扶着她的腰就下楼去。拦了辆黄包车,涓生扶立婷坐上去,往教堂跑得飞快。
“阿笑莫不是,要保不住了?”立婷死死的揪住涓生的手,衣服湿了两层,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哭腔。那之前,她还极痛恨这个孩子。眼见着他在这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说要失去时,心里竟这样难过。
“不会的,阿笑福大命大,一定没事的。”涓生将她半个身子抱在怀里,一再催促车夫。
刚到教堂门前,就见一个年青的护士出来。涓生扛着立婷下了车:“护士小姐,帮帮忙。”
护士看他两人这模样,赶紧伸手跟他一起把立婷抬到急诊室,陆医生忙不迭替立婷注射了一针镇静剂。立婷稍安定一些,护士和医生围着他忙碌个不停。
涓生站在急诊室的门外焦躁的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足足走了有绕着S城一圈的步子,急诊室的门才打开。陆医生长舒了一口气:“没事了。”
涓生也缓过劲来,急不可奈的走进急诊室看立婷。立婷还睡着,涓生跟护士们把她抬到病房去。今夜大抵是要在医院过了,涓生看着立婷苍白的脸,想到刚才那一幕犹是一阵后怕。
“现在没什么大碍,只叫她好好休息就是了。就是醒了,叫她动作也尽量放轻缓些。”刚才帮忙的护士笑着说。
涓生点点头,对她鞠了一躬:“谢谢您。”
“我姓苏,叫我苏小姐就行,不要您啊您的。太客气了我不自在。”苏护士爽朗的笑着。
涓生又弯腰,苏护士拦着他:“都叫你不要太客气了。好好照顾你夫人,有事叫一声就行。”
“是。”
“苏曼。”门外有人喊。苏护士应了一声,冲涓生笑了笑走出病房。涓生坐在立婷的床前,门外传来苏护士和刚才叫她的那人的说话声。
涓生回头看了一眼,倏然一怔。又再细看了一眼,心下慌慌的,顿时乱轰轰一遍。
“给你带了两个馒头,快趁热吃了吧。”那人笑盈盈的对苏曼说。
“又是馒头啊。”苏曼的语气有些不乐意,带着撒娇的调子。他们必是非常熟捻的人吧,同学、朋友抑或是夫妻?涓生微微的回头,眼角的余光又瞥到那张脸。黑了,瘦了,却好像变得魁梧了。眉目之间多了许多成熟和沧桑。分别也不过才一年左右的时间,他的变化这样大。变得又岂止是他?涓生一点一点的将头转回来看到还在昏睡中的立婷,眼角涨了起来。
立婷幽幽的醒转过来,仿是记起什么,忙不迭伸手摸肚子。
“阿笑没事。”涓生握着她的手说。
“哦。”立婷摸到那还圆鼓鼓的肚子,放下心来。看到涓生泛红的眼角笑了笑:“吓着你了?”
涓生没有说话。立婷撑着身子要起来。涓生慌忙把她摁住:“不能动,人家医生才为你忙了一晌。”
立婷松开手,小心的躺下:“那我们不回去吗?”
“明天吧,总要等稳定些。”涓生笑了笑,突然发现立婷的目光定定的看着病房的门口。涓生疑惑的回过头,立即又转了回来,装没看见。但这种装相,太假,假的连自欺都欺不了,更何况欺人。
立轩脚步沉沉的走进病房:“立婷,涓……”
涓生蓦得站起来,对立婷说:“我回家替你拿些东西。”
不等立婷说话,他就跟逃似的离开了病房。一口气跑了很远,回头看,立轩没有追过来。他心里刹时间空落了,在街边倚着墙站了好半天,才抬起软绵绵的腿,一脚深一脚浅往家里去。
立轩没有追过来,涓生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如果他追过来,他跟他说什么?他不追过来,他这一年的怨气又去向谁发泄?若不是他,他又怎么会在X城耽搁?若不是耽搁,他又怎么会重新落到郁白秋的手里。若不是落到郁白秋的手里他又怎么会到孙正德的府上做男妾。都是他的错。
涓生扶着墙,眼泪汹涌起来,顺着脸落到袄子上,不消片刻湿了一大片。
邹慕槐回到家,屋子里冰冷冷的沉寂着,没有人气。走到厨房,锅灶也是冷的。往日这时饭菜都架在锅里拿温水蒸着,只等他回来拿出来便吃。今天倒是奇了,难不成涓生出什么事了?他轻轻的咝了一声,心里怎么也踏实不起来,马不停蹄的出门往涓生那里去。才一走到咸水巷口时,便看到一个极是眼熟的人。邹慕槐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终是遇上了,难怪涓生都没去他那里。心里凉凉的,意懒懒的,转身想要往回走,却又心有不甘。
唐辉不停的在门前踯躅徘徊,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他总是这样犹豫不决,还以为战场能将他磨砺的果断一些。邹慕槐皱着脸走上前:“你来这里做什么?”
“慕槐。”
“何必叫得这么熟络,满大街都是日本宪兵,听到了对你我都不好。”邹慕槐冷笑。
唐辉一时无语,看着邹慕槐只是几番张了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想找他,就上去。若不想,就离开。”
唐辉嘬嚅着嘴唇,又往楼上看了一眼,吐了口气转身离去。邹慕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是两声冷笑,抬手用力的拍着门板。
“谁啊?”旅馆的老板娘听着这声音,心慌慌的过来。才拉开门,邹慕槐就不由分说的上楼去。
涓生坐在屋子里发呆,猛听到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邹慕槐。眼角明显的有些落寞,心里却又安定了许多。
“不是他,失望了?”邹慕槐淡淡的看着他。
“不……”涓生低声说。说到后来,尾音都听不见了。
“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的,赶紧对他说。他来这里也不是长久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让你找不见。”邹慕槐坐在他对面幽幽的说。
涓生垂着头,闷不作声。邹慕槐看他这样,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立婷呢?”他看了看屋子。
“在医院。”
“她怎么了?”邹慕槐微微一惊。
“险些小产,还好陆医生在……”
邹慕槐扶着额头,造化弄人总是如此。不想叫人遇见的遇见了,想遇见的却又总是擦肩而过。他轻轻的笑起来。
“你心里……”邹慕槐看着涓生:“还有他?”
涓生未置是否,呆呆的看着窗户外头。一抹清冷的光落在窗棂上,照得窗棂惨惨的无神的发白。
“那我跟他,孰轻孰重?”邹慕槐饶是不死心,一定想问个究竟出来。
涓生没有比较过。一个是让他无论多艰苦都可以一路隐忍的人。一个则是可以让他放心的卸下心里所有痛恨的人……
他不说,邹慕槐也不再去追问。幽幽的吐了口气,站起身:“我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下楼去了。脚步在木制的楼梯上踏出寂寥的声音。
四十八、隐约
唐辉拿着药和水端到立婷的面前。立婷看了他一眼,接过来吞下,喝掉。苏曼站在一边默默的研究这对奇异的兄妹。从见面开始,极少说话。与其说是陌生,到不如说是一种怪异的东西牵绊着他们,让他们联系而又隔膜。更奇怪的是唐辉的妹夫,跟唐辉照面都不愿意打。自从离开了医院,就再也没有来过。
“若觉得没事,我送你回去。”唐辉说。
立婷点了点头,从病床上坐起来。刚垂下两腿,唐辉蹲下身子替她将鞋子套在脚上。
立婷幽幽的吐了口气,站起来。
“我送她回家。”唐辉对苏曼说。苏曼扁着嘴从口袋拿出几张钞票塞给立婷:“眼下,我也不知道买些什么。自己看着缺了,叫你先生买吧。”
立婷看了唐辉一眼,唐辉点点头,她也就不推迟的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一路之上,风呼呼的从两耳边刮过。唐辉时不时的侧过脸看这分别三年的妹妹。她从三年前那个张扬的千金大小姐,变成一个臃肿的小妇人。虽然她还很年青,比苏曼还小两岁,神情却已经有些苍老。看这张脸,便可以想像得出她经历过多少风霜雪雨。
唐辉凝着眉,心里又漫过一丝酸楚。他看了一眼立婷的肚子:“孩子……”
“孩子不是涓生的。”立婷淡淡的说。
唐辉有些意想不到,立婷也懒得解释。
黄包车停在家门前,唐辉小心的扶着立婷下来。房东打开门探出个头来:“沈先生没一起啊,他一早就去了教堂呢。”
立婷微怔,又看了一眼唐辉,不再言语。他又躲了。唐辉无可奈何的扶着立婷上楼去。他们简陋的小家,空间逼仄,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涓生蜷坐在邹家的院子里。邹慕槐不在家,这个时间他大约正在日本人的医院里忙得焦头烂额。昨天夜里到最后他都没有给邹慕槐一句话,让他走的那样凄惶。想到见面兴许会尴尬,却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他这儿来了。不想回去,只怕这时候唐辉正在跟立婷叙旧。不想碰到他,不想让他的伤口再被他剥开来,把那些红肉血淋淋的翻出来给他看。涓生蜷着身子坐着,一晃一下午过去了。
门前想起汽车马达的低低的嗡鸣。涓生抬起头来,揉了揉惺忪睡眼。四周黑漆漆的,停在门前那辆车的车灯亮的突兀。刺得他睁不开眼。闭了好一会儿,慢慢睁开点缝,邹慕槐走到他面前:“瑞茗,你一直在这儿?”
“嗯。”涓生站起来,蜷得太久,身子都是麻的。邹慕槐扶着他,握住他冰冷的手。看到他还留在脸上的口水印笑起来,拽过袖子替他擦去:“若想睡觉怎么不进去,在这儿睡,着凉了怎么办?”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涓生往门外看了一眼,那辆车缓缓的开走了。
“那是……”涓生看着那车的尾灯。邹慕槐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商人,日本人想跟他做生意。”
“怎么跟你在一起?”涓生有些好奇,转而发现自己好像问得太多。
邹慕槐搓着他冰冷的手,对着手呵了口热气:“我被叔父叫过去替他做翻译,那人是个地主,说话口音极重。谈完顺路送了我一程。”
“原来如此。”涓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吃饭了吗?”邹慕槐抬起他冰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