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槐 上————荫之林
荫之林  发于:2010年0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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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冲尘几日里四处打探,把城中军营找了个遍。方在一偏僻的营地找到了奶娘的下落。他大把的银票递于长官,要把奶娘赎出来。那营中长官甩了包袱得了钱财还做了顺水人情,自是高兴的不得了。当天就让他把那病得奄奄一息的奶娘接出了大营。
两个故人相见,心有许多话却不知如何讲起。冲尘不敢远行,只在丝城偏远找了个安静的院子租下,想让奶娘养得好些了,再回中原。不料奶娘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让他准备后事了。
一日,奶娘气色好转,似是有些精神了,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冲尘心中欢喜,忙扶她坐下,自己沿着床沿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她摸着冲尘的头,仔细看冲尘的模样,长叹口气:小少爷,这许多年未见,你长得这般高了。老爷夫人若是在世,看到你现在这般样貌,定然欢喜。又道:刚到这里的那阵,老爷一直就念叨,说是没听那位道长的金玉良言,后悔的什么似的。只道是要是听了道长的话,或留了道长下来,便未必有这劫难。
冲尘细问那道长的模样,听她描述竟象是李佑道。心中不由的迷茫,师父竟是这样的高深莫测,一时间竟不知是何滋味。
奶娘并未觉察冲尘脸色,仍旧喃喃念叨:我这病由来已久,只怕也是不济事了。你老远的来这里接我,我心中自是欢喜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却从小吃我奶水长大,我便当你亲生的一般。说罢用手轻轻抚摩冲尘面庞,歇了半晌方才继续说道:我这里有块石头,虽是我打水时从井里捞出来的可咱家以前那么些石头都没有这样的就是上给皇帝老儿的也没这般品相常听人说这里的水里有灵石,带了驱邪辟妖,也不知是不是。你你权且留着,当个念想.回头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便好。说罢连声喘气,只是累了。
冲尘依言从她怀中掏出一个碎布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块碧蓝石头,鹌鹑蛋大小,触手沁凉,晶莹润透。他惯见奇石,也觉这块石头不似一般。
再看奶娘,却是油灯枯竭,当天晚上就撒手去了。
冲尘只好就近买了块土地,为奶娘修了极好的坟墓。想想从此再无亲人,只觉得心中悲痛,泪如决堤。在坟前长跪不起,只哭的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方才回转。更把奶娘留的石头穿了绳子,挂在脖上贴着胸口,像是奶娘常常抚慰一般,才觉安心。

不知相伴十数年,滴水兄弟把酒欢
过了头七,冲尘再无留恋,离了丝城便往回赶。等到了中原,已是入冬十分了。
他见了孙录常,把奶娘的事情一一告之,孙录常感慨故人,自是一番伤心。又见他大老远回来,路上无人照料,消瘦了不少,赶忙让人给他打扫了一间别院,供他好好静养,恢复体力。冲尘也不推辞,大大方方住了进去。
这天大早,他刚刚洗漱完毕,在院中打拳练剑,习练武艺。
许久没练,倒是生疏了不少,只大半个时辰便气喘起来。
只听脚步声响,看门的小厮提着一个食盒跑了进来.看见他在院中,微微躬身请了个安。少东家,门外有人求见。冲尘打量他手中食盒,道:我刚吃了饭,你这又送什么?
是门外之人交于小人,他道是让东家看了,便会去接他。
冲尘心中奇怪,来者何人,架子倒是真不小。待要拒绝,又不免好奇,冲那人一招手,拿来我看。那人忙把食盒递于冲尘。
揭开盖子一看,那食盒里热气腾腾的,竟是福塘镇有名的大包子。
这包子倒不稀奇,只是福塘镇离这里一天的脚程,那包子竟然还能热气腾腾,实是怪事。
他心下惊奇,也不多说,便跟了仆人,来到门口。
只见一个少年站在台阶上面,远远见他就抱拳行礼。待走得近了,只见那人身形魁梧,蜜色肌肤,确是有些熟悉。待得抬起头来,又见他鼻直口阔,剑眉星目,似曾相识,冲尘心里不仅一紧。
再往身上看那黑袍,却不是自己四岁时有段时间常常揪着擦鼻涕拭眼泪的衣衫么,心中再无怀疑。
过了这么多年,他竟还是少年模样,丝毫未见衰老。
以冲尘现在的阅历道行,自然也知道他并非人类了。不由感叹自己命运奇特,只跟各路神妖纠结不清。
当下躬身行礼,把他让进了自己的跨院中去,吩咐下人不可打扰。
这位英雄,当年全凭你全力搭救才有冲尘今天。请受冲尘一拜。他刚要跪下磕头,那少年便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口中只道不敢。把冲尘拽起来,拉到一边坐下,一边看着他只是嘻嘻笑个不停。
冲尘心总纳闷,又不好直说。便问他这十几年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那少年只是看他,脸上一会诧异,一会沉思,一会傻笑,表情换了几换,才笑道:兄弟,我们刚刚分别不到两年啊!只说的冲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两年前什么地方见过他了。
那少年看他迷茫,便道:我本住在福塘镇附近山中,高人点化得以修行,不料后来遇难,流落街头,险些饿死,幸而一个孩童一个包子救命说着一指桌上的包子。冲尘长大了嘴巴,只听他接着说道:后来那孩童家中变故,我便带他出来,送与了一位道长照料
冲尘听到这里已然两眼放光,紧紧抓住少年双手,你是难道你是你是那黑狗兄弟?
那少年也不接话,接着说道:前两年他与我分别之时,说道他安顿好了,便让我来寻他,好好相聚。话至此处,冲尘更无怀疑。紧紧把他抱在怀里,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怪我愚笨,和你处了这些年,竟然不认得故人了,该打该打!
你若不嫌弃,就叫我玄君吧。从此咱俩人便是兄弟!少年也不客气。
冲尘满口答应。忙出门叫了仆役,命备上好酒席。玄君也不推辞,坐下便喝。两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待到入夜仍不尽兴,便各抱了一坛子酒,坐在庭院中开怀畅饮,把酒论道。
两人纵谈国家大事,冲尘只觉政局黑暗,有识之士无所作为,心中愤懑。
一直到天色微明,天上突然飘起絮絮雪花,漫天落下,不一会儿便积了厚厚一层,世界霎时银白一片。
只是这时局便如这样的天色般青白便好了!看到此景,想起家族兴衰,父亲得意一时却被人陷害而死;时局动荡不稳,奸佞小人当道,天下百姓深受苦楚。冲尘心中豪气顿起,只恨不得杀遍天下奸人才合心意。
跃起身来进屋拿了长剑,便在院中舞动起来。他左手掐个剑诀,右手挥动长剑,一时间四处光影重重,剑气纵横。
玄君坐在地上击掌轻轻配合,朗声吟道:五花马,千斤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啊!乃是李白的将进酒。
一趟剑走完,冲尘挽朵剑花收身而立,玄君一节击完也静寂无声。只有大雪仍旧飘落,四周嗤嗤有声,似有千军万马随声附和一般,豪气冲天。
两人相视半晌,方才哈哈大笑,仍旧坐下大口喝酒。
冲尘本性豪迈,师父严厉,师兄弟严谨,孙录常细心,俱都无豪气可言。他直到此时才碰上一个可以把酒言欢,坐而论道之人。只觉人生大幸莫过于此,心中便是从未有过的欢喜。
也不知多少酒下了肚子,两人都醉了。冲尘突然想起玄君一直跟自己在玉漾山中,一定知道那天虐打他那个妖怪的来历。
本来这事极为羞耻,难说出口。只是他酒喝的多些,又和玄君极为投缘,便也顾不得许多了,便道:玄君兄,你在山中多年,可知山中还有其他妖仙?
玄君微微眯眼,道:玉漾山灵气颇盛,猫犬鸟兽成妖修仙的自是极多。
冲尘没了头绪,又试着询问:可有一妖,身着绿衫,明明是个男子,却容貌艳丽,妖妖娆娆,胸前一大块胎记的?
玄君醉眼惺忪,听得这话,张大了眼睛看他,只看的冲尘心中发毛,不知道哪里说错了。半晌,玄君方才张大了嘴,哈哈大笑。只笑得满地打滚,眼泪都淌出来了,轻玉,哈哈,轻玉!你竟不认得轻玉!?哈哈哈哈哈冲尘被他笑的尴尬,只有些恼怒,你又笑话我了,那轻玉是什么妖精,倒是我非得认识他不可么?
玄君仍旧大笑不止,只觉得就要背过气了。冲尘兀自奇怪,只觉得问个妖精而已,竟叫他这样反应。
当下一咬牙,把那天轻玉打他的狼狈经历说与他听了,只道他听了便会义愤填膺,把那轻玉揪出来为他出气才是。
谁知玄君听了,还是只顾大笑,把个地面锤的嗡嗡作响,竟是不能停歇。哈哈,他那样找你出气,实是过分了些,哈哈冲尘心中奇怪,找我出气,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玄君稍稍停歇,仍旧一脸讪笑摸样。
那轻玉便是道观东边那棵你常见的大槐树,他修仙五百年才得以幻化,道长知他不易,特别庇护于他。只你从不听师父的话哈哈终日折磨人家,往他身上撒尿,一日几次,虽说童子尿乃至阳之物,对他有益。只是那轻玉极爱洁净,自是恼怒。可你你还趁他未成人形,无力抵抗,在他身上胡乱刻画,让他终身不能褪去,可是恨死你了。
冲尘想想当初对大槐树撒气使坏的行径,也不由的惭愧。
只听玄君轻轻叹了口气,又正色道:那年他修行辛苦,只差几日便可圆满,你却半夜里跑来把个掛盘扔在他身上,害他大损真元。待得那些个贼兵入得观中,杀人放火,他却无法施救。等我赶到时,也有些晚了,只勉强救得你一命。这些个师兄弟也算是受了你的累了。
冲尘黯然,没想到自己年少淘气,竟闯下如此大祸,对轻玉也不由心生愧疚。
两人都是乏累异常,提起旧事,也觉得没了兴致。
便草草回屋歇了。只睡到第二天正午,方才起来洗漱。玄君便要告辞。
冲尘极力挽留,那玄君却道修道之人住这里不方便,四处行走惯了。此次来找冲尘只为邻村水患之事。原是土地庙年久失修,无人管理,神仙警谕而已。
冲尘也不吝啬,命人抽了银两,送去邻村,修了土地庙,镇了水患。庙里的功德碑了也镌刻了他和玄君两个人的名字,把那名利与兄弟分享,不敢独占。
玄君心中自是感激,既已了心愿,便拜别冲尘,离了镇子而去。

顽愚盼君涵海量,流水无情别落花
玄君离开后,冲尘仍在家中修养。
那孙录常善于经营,把个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不久又开了些其他买卖,两人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声的富户了。
冲尘不太打理生意,终日里也乐得清闲,只是每日喝酒,练武,隔些日子便去山上看望阿鸾。日子也是逍遥自在。
这日便又到了一年的四月二十五,他记好日子辞别孙录常,离了镇子上山拜祭。待摆了祭物,给师兄弟磕头。想起玄君所说,不由的心中自责,觉得实在是对他们不起。又多磕了些个,只把头磕的生痛方才作罢。
又到了大槐树下,从怀中拿出三支清香点燃了举于胸前,口中囔囔祝祷。是跟李佑道学的请神之法。只盼着请轻玉出来,当面赔罪,化解他的怨恨。
待得清香燃到了头也不见轻玉现身,也不知是恼恨自己不愿相见,还是犹在西域不曾回来。
冲尘不敢太过紧逼,只得对大槐树也磕了个头,讪讪的站起身来。
心总却是不甘,四下寻找,看到一块大石尚算光滑平整,便搬到身前,掏出随身的匕首,想在上面刻些个道歉的句子留给轻玉。无奈腹中文辞有限,只得匆匆写了几句酸文。道是:生来多顽愚,妄眼不识仙。望君涵海量,不咎陈事休。写完觉得殊无文采,十分不好意思。只单单在后面落款了一个冲字,想来轻玉见了也该知道何人所留。
当下把大石放在槐树傍边,也不回头,逃也似的下了山。
他一路跑到山脚下,已是气喘吁吁。当下找了块大石坐下,心中仍旧就是惶惶不安。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只想找人倾诉。
玄君已然离去,也不知现在哪里。孙录常是除了生意,没有别的可说。只把识得的人想了一个遍,只有阿鸾一人温柔典雅,善解人意,能和他倾心交谈,解他烦闷。
当下不再犹豫,沿着山路上去,半晌功夫便到了拢翠庵。敲了庵门,那庵中女尼与他都已熟识,知是常常布施的大施主,也不阻拦。他径直便到了阿鸾住的房门口。
刚要敲门,却听里面嘤嘤之声,似乎有人在哭。他停下脚步再细听,房内却并无其他动静。不由心中犹疑,大力拍打房门,叫道:阿鸾,是你在里面么?
拍了两下,房门便开了。阿鸾站在门口。看见他来,低头轻轻施礼:冲尘哥哥,是你来了。声音犹自哽咽。
冲尘见他双眼红肿,脸上显是胡乱擦拭过了,却依然泪痕明显。不仅心中一痛:阿鸾,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哥哥知道,定帮你出气。
阿鸾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往屋里便拉,轻声道:冲尘哥哥,你莫大声,让别人听到。没人欺负我,师父们都待我很好。
冲尘随她进了屋子,便拉她坐下,细细看她,不住声的追问缘由。阿鸾低头不语,眼泪又滚落下来,一滴一滴,都打在衫子上。冲尘只看的心中更痛,想要安慰,也不知该从哪里说好。
只听阿鸾哭了几声,轻轻说道冲尘哥哥,前些日子里有个威远大将军娶了惠赫公主的事情你知道么?
冲尘一愣,那威远大将军是朝廷大将,前些个日子打了胜仗回来,皇帝极为欢喜,封了官职,更得了皇帝极为宠爱的惠赫公主,一时间风光无限,举国皆知。
却不知阿鸾此时问这些个干什么,当下点点头:嗯,是有这档子事,你便是为这个哭吗?阿鸾哽咽几声,哭道:那威远大将军便是阿录他他娶了公主,他便娶了别个公主。身子微微颤抖,更显得楚楚可怜。
冲尘听的迷糊,却不知阿录是谁。
阿鸾和他极为熟悉,什么事情都不瞒他,但对于身世却绝口不提。他只知道她是前朝公主,被一位将军所救,后来便来了道观,也不知道更多。
只听阿鸾幽幽说道:他便娶了别人,把阿鸾忘了,再也不要阿鸾了。眼神看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我与他从小定了亲事,只等他长大了建了功绩,便和他双宿双飞。他便爱我,我也爱他,他说了永不分离
冲尘听的呆了,却不知如何说才好。阿鸾絮絮了半天,方才转头看他,轻轻说道:冲尘哥哥,我知道你待我好,只是阿鸾心已给了阿录,他现下做了大将军,又娶了公主,只是记不得阿鸾了。阿鸾便也死了心,我原在这里一直等他,还想着那天他想起我来,接了我去,我便是隐姓埋名,跟着他心里也是欢喜。现在他娶了新公主,自是不能来接我了。
冲尘心中突然明白了,这威远大将军便是胡录,他与公主有情,当初救了公主出来。现在却是做了新朝栋梁,自然不会接这个前朝公主回去了。心中惊恐,也不知该怎样劝解才好。
只听阿鸾又道:冲尘哥哥,你别担心,我的命是你们救的,还累那些个道长为我丢了性命,自是不能随意丢弃。只是只是天下之大,却没阿鸾的去处了。说罢,又是一阵呜咽。
冲尘只觉得心中绞痛,血往上涌,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了阿鸾的小手,大声说道:阿鸾妹妹,你别伤心,他负了你,还有冲尘哥哥。我我一直就待你好,你若愿意,我便接了你下山去,咱们便在一起那个那个我娶你为妻,以后都待你好。他脸上发涨,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却前言不搭后语,不似以往伶俐口齿。
只见阿鸾苍白脸上轻轻一红,挣了一下,却没把手抽出来,只低头轻轻说道:冲尘哥哥,阿鸾是个不详之人,只会给人添负累。这些个日子我想了又想,许多人为了救我舍了性命,我才苟且偷安这些年。近日里我也想开了,倒不如遁入空门,跟随师太诵经念佛,为自己洗刷罪孽,替那些个为我牺牲的亡魂往生超度,也求菩萨保佑哥哥一生平安吧。
冲尘只觉得头上被雷劈了一记,好像快要炸开了。你你怎地如此想不开,你莫作践自己,我我一直等你,你好好想想,再想想啊。
阿鸾只是低头不语,眼泪更如决堤一般,只把青袍前襟都濡湿了。
冲尘心中糊涂,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拉着她的手呆呆看她。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庙中女尼在外面催促他快些离庵,便是要关门闭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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