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票儿————荒菲
荒菲  发于:2010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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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搬了凳子坐到他们旁边,微笑着磕出一根三五。弹吉它的小伙子就在他的旁边,看了看他嘴里的香烟。
他察觉到他的视线,从烟盒里又磕出一根塞进他嘴里给他点上。小伙子跟他道了谢,弹完一首歌之后把琴放下跟他握
了握手。
“你好,魏兵。”
“李革非。”
他伸出手跟魏兵握了握,然后看着电视继续抽他的烟。
“……林泉跟我说了你的事情,其实也没说什么。他说刚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特惨,想到他自己就把你带回家了。其
实那小子就是借你安慰他自己,给他这倒霉蛋找个垫背的。”
他听着魏兵的声音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
“其实生活就是个烂摊子,你哭着它那样,你笑着它也那样。与其天天痛苦着,还不如笑着面对算了。你说呢?”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烟灰缸,轻轻笑了笑。
“也对。”
魏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走进厨房。
他伸手拿起那把吉它,顺着琴弦慢慢抚摸。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温暖。他想起了那张让他爱恋又矛盾的明澈脸庞
,轻轻地闭上眼睛。
他们一块吃到很晚,在将近半夜的时候全部散伙各回各家。林泉累得要死,朋友们送的蛋糕还没打开。他让林泉先去
冲澡睡觉,自己挽起袖子收拾残局。
他收拾了很久,仔仔细细把每一个地方都收拾干净。完了他抬头看看大钟,凌晨四点三十五。他仔细看着秒针的走向
,嘀嗒,嘀嗒。
他走进卧室掀开被子,看见林泉手腕边上的卫生卷纸。整整一大厚卷,是他从超市买回来的降价促销品。已经全部被
血液浸湿,整卷整卷染成红色。
林泉静静躺在那里,面容平静,像是睡得很沉。
他浑身颤抖着抱起林泉的身体,跌跌撞撞跑出大门。外面大雪纷飞,根本没有出租车的影子。他发疯一样抱起林泉的
身体站在路中央,过路的小货车差点撞到他身上。他满脸是血,身上也被弄得乱七八糟。货车司机开门下来刚准备骂
他,就被林泉的手腕吓得闭了嘴。
他救了林泉。大年初一的清晨他在医院急诊的躺椅上抽搐起来。只是他自己毫无知觉,路过的护士把他带进医生办公
室,让他凑合着躺在弹簧小床上。
他忽然觉得冷。冷得无以复加。但是他不能生病。如果他病了,就没有人能救他了。
林泉昏迷了整整两天,在大年初三中午一点一刻醒过来。林泉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窗户旁边叼着根烟发呆,窗外的积
雪被太阳照着已经有将要融化的迹象。病房里很安静,不时听见暖气管道里发出的流动水声。
“……你救了我,现在是时候救你自己了。”
他听见这个声音。他站在窗前没有转身。他继续看着窗外的雪,以及明媚到有些虚幻的冬日阳光。他轻轻把嘴边的香
烟拿掉,慢慢地打开了面前阻挡阳光的蓝色玻璃。
春天与温暖,
即将再度启程。
终 章
李革非 彼岸
临行之前他买了一套明信片,全都是这个中国边境小城的美丽风景。他只看见它的冬天,没有机会欣赏它美丽的春天
。在买明信片的时候他站在书架边上仔细阅读一本旅行游记,一个不愿意留下姓名的写作者,仔细记述了这里的夏天

“……这是一个绿树成荫的小城市。早上起来会看到一丝丝如棉絮被拉长般的半透明云彩,明媚的阳光会透过它们散
射到高大苍翠的树木上,再透过枝叶的空隙散射到干净的街道。明亮的光芒照射着早起散步的你,在你的脸上造出一
个又一个明亮的小钻石。
你也许会随身带着一个能够播放音乐的东西。CD机,迷你磁带播放器,MP3……因为这样的清晨应该,并且理应有音乐
陪伴。你听着长谷川阳子,德彪西,或者范宗沛,开始你新的一天忙碌或无所事事的生活。
你沿着城市不算宽阔的街道慢慢行走。你会看到路旁美丽的各式街灯。许多国外设计师把这里当做他们的试验田,造
出各式各样的街灯与路牌。你沿着散有水珠的青石道慢慢走到曾经就读的中学门口,看门的老大爷会以怀疑的目光打
量着你。但是你,你却认得他,他的脸对于此刻的你来说,亲切得有点不太像话。
你会站在学校的门口朝里望。或许你会掂起脚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身材还是如此瘦小。你经历过许多的感情许
多的男人,你知道自己的心与身体早已经残破不堪,但是当你在一次来到这个绿树青青的校园,你会发现,你可以重
新来过。
你站在学校的门口,也许十分钟,也许只有五分钟。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老大爷转身不再看你。十几岁的小孩子们
像潮水一样从教学楼里涌出来,你看着他们的脸,像花儿一样年轻而活泼的脸。音乐如同流水一般滑过你的皮肤,恍
然间,你看见了十五岁的自己。
你穿着学校统一配发的白衬衣,蓝裙子,黑色开口小皮鞋。你留着一头长发,或者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小子头。你有些
不太记得了。十五岁的时候,你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你轻轻迈开脚步,离开校园,继续往前走。太阳会变得有些毒辣,你眯起眼睛抬头看它。你会闻到自己头发里的清香
,像新鲜的花朵。或许迎面而来的会是你曾经的恋人,在你们十七岁的时候,他曾经牵着你细瘦的手臂,或者推着一
辆比他还瘦的单车,慢慢的送你回家。
你们会在回家的路上说话,很多很多的话,非常无聊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可是你们就是控制不了地说,一
遍一遍地说。你们说夏天,说数学老师,说某篇文章,说某个同学,说某件衣服,说某首歌曲。可是你们不说自己。
你们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
因为你们都是如此的干净和羞涩,没有情欲,没有期求,没有憎恨,没有占有。
你们会做的,只是轻轻牵起对方的手臂。
前方是一幢老旧的大厦,从你幼时就已存在的百货商场。你的母亲曾经在里面买回各式各样的小花裙子,还有好看的
小塑料凉鞋。你依稀记得那件粉红色的小纱裙,它让丑陋而幼小的你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公主。你穿着它,趾高气扬,
牵着父亲的手,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你站在它老旧的大门口,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门前新开了一家很大的连锁快餐,红色的招牌在太阳光下显得异常乍
眼。
你看着它,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胳膊。
你转过身来,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路边草坪中滴灌的小水珠会不时打到你的小腿上,像情人的抚摸般,跳跃并战栗

你会走到一个很大的广场,或许已经是第二天,或许还是第一天。你不会在意。也许你会准备一把伞,因为这里的夏
天时常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雨。他们来得很快很快,像突然暴发的怒气,尽情倾泻。但是他们同样走得很快,快到只有
十分钟的时间。
暴雨过后的天空像镜子般漂亮。你会情不自禁的抬起头去,长时间的仰望。整个城市里透着一股干净的水的气味,阳
光照在上面,像金子般泛着明媚的光。
你继续向前走。接近黄昏的时候,会有大片大片的红霞,占据着深蓝色的广阔天际。街的中心种着很大的美人蕉,你
的母亲曾经带着你在那里照相。那时候的你穿着一件蓝色的小风衣,牙齿掉得参差不齐,眼睛里都是快乐的光。
这是属于你的夏天,这是属于你的故乡。你爱她,无与伦比的爱。你知道,尽管你早已决意选择漂泊,但终究你会在
这里死去。
生与死,不过一线之隔。但是你要做到你今生的唯一,让你的死亡与你的出生完美得重叠在一起。
尘归尘,
土归土。
……”
他轻轻的合上书,并没有买下的打算。这是属于她的夏天,在他还没有真正到达之前,他不愿拥有它。
他把明信片里属于夏天的那一张挑出来,在背面写上格子的名字和自己的住址,然后轻轻夹在那本画册的中间。他把
余下的三张放进新买的笔记本里,塞进巨大的旅行包。
他把钥匙放在桌上,打开大门,动身离开。
他选择一种最为漫长的回归方式。他没有做路线图,好像只是漫不经心随机性的踏上这辆长途大巴。它将要去的地方
是一个临着大山的小县城,需要整整八个小时。他把行李包放到头顶架子上,坐在临窗的位置抬眼看着窗外。
汽车启动的时候有些慢,天色已经慢慢变得昏暗。他看见一对情人,像是外出打工的年轻男女,脸上有一种长期处于
苦难之中的缄默神态。他看见男人脱下自己肮脏的米黄色西装外套,轻轻套在女人劣质的红色大衣外面。
就在一瞬间,两张毫不起眼的面孔,被灰尘与贫穷覆盖的面孔,在昏暗的冬日天空之下,像钻石般灼灼闪耀起来。
他们互相搀扶互相照顾,用最卑微而深广的爱情与幸福,共同对抗着这个苍凉冷漠的世间。
汽车加快速度,离开车站。那对情人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低下头看了看路边上肮脏的积雪,从包里拿出书本
,开始阅读。
旁边的中年男子已经开始打鼾,车子里充斥着一种难闻的味道。窗子被密闭着不能打开,空调与陌生人身上的各种气
味混杂在狭小的车厢之中,让他感到窒息。
他从口袋里摸出药丸,就着清水吞下去。他看了看车窗外完全黑下来的压抑夜空,收起书本拉上帘子,关掉顶灯,闭
上眼睛。
他睡着了。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个奇迹。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有前方透着昏黄的光。寂寞的司机静静坐在方向盘前,他看见他的影子,还有他头顶上兀自发亮
的小黄灯管。
他拉开窗帘,外面只是一片漆黑。他忽然看见母亲,母亲站在黑暗的玻璃窗前,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她美丽的
脸,迟疑着伸出右手。
他似乎能够触摸到。他伸出手去徒劳的捕捉幻觉中的影子。他知道这是假的是无望的,可是他无法抑制。
他麻木的垂下手臂,把脸深深埋到胸前,紧紧地闭上眼睛。
那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来给他开家长会。她穿着一件暴露的吊带裙子,嘴上抹着低俗的深色口红,美丽的长发烫成
洋气的大波浪,浓郁的铺在背上。
他看见她穿着一双红色的细高跟鞋,夹着一根女士香烟走进教室。他站在后面帮做黑板报的同桌递粉笔。他看见同班
同学的父母们齐齐转眼看着他衣着暴露的美丽母亲,她年轻漂亮的脸,她美好的胸脯修长的大腿,还有她眼角的泪痣
和手里的香烟。
他们并不知道她就是他的母亲。他站在原地听见他们放肆的议论声。你看就是那个婊子,公安局副局长的老婆,迷得
他颠三倒四的。一看就不是好货,看她那瘙样。怎么,你觉得她骚啊,胸倒是蛮大的可惜屁股太瘪了,干起来没劲。
哼,总比你老婆好吧,最起码她脸长得实在够劲。你看你看,她往下坐呢,快看她那胸,还一颤一颤的呢……
他把整整一盒粉笔盖到那个男人头上。他扑过去把他揪起来,他看着中年男人肥胖猥琐的一张丑脸。他握紧拳头打上
去,像打在一团棉花上。他有些奇怪于男人的触感,所以他握紧拳头加大力气又给了他一下。他看见他嘴角和鼻孔里
流出来的血,脏兮兮的,溅得他满手满脸。
有人过来把他往后拽,他死死拖着男人不松手。他挣扎着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忽然透过人潮看见母亲的脸,母亲看
好戏似的,嘲笑漠然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害怕。母亲冷冷的看着他,手里的香烟已经灭了,焦黑的烟头慢慢的掉到地上,像团垃圾。
他松开揪住男人的手臂,被推推搡搡的带出大门。
他知道母亲不爱他。他知道母亲不爱父亲。他知道母亲恨着这个有他们存在的世界。母亲不敢在父亲面前找事,因为
她知道父亲会揍她。她知道。她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她知道他既然敢强奸她糟踏她,就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可是她恨他,她停止不了的恨他。她不爱自己的儿子,想尽办法折磨他。她从来不会拥抱他,从来不会靠近他。她从
不与他交谈,恨不得永远看不见他。
她把他当作空气,当作一个罪恶的丑陋果实,宁愿永不相见。
他害怕她,他爱慕她,他渴望她。但是她厌恶他。他是她不堪回忆的所有过去,是她痛苦的根源与果实,是身体深处
无法抹去的恶与黑暗。她只有远离他,在爱中恨他,在恨中爱他。
他惊惶得睁开眼睛,听见汽车的刹车声。前面过去一只大狗,司机骂骂咧咧的对着外面喊了两句,重新启动大巴。
他用手捂住额头,哆哆嗦嗦掏出药瓶来往嘴里倒了几口。他不能在车上犯病。他把纯水拿起来喝了几口,双手紧紧交
叠在一起捂住胸口,装作平静的望向窗外。
天空已经渐渐明亮起来。他长久的望着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白色光线,尽量让自己不去回忆。
大地很美,刚刚苏醒的太阳渐渐从暗中升起,驱走一切往事。天空之中有大片大片的薄云飘过,巨大的光束从它们之
中散射下来,慢慢消散在晨间的清新空气之中。地上还有些积雪,都是纯白色的没有被践踏过的。路边的树木上挂着
白色的雪条,风一吹过,银白色的雪片就会扑扑漱漱得掉下来,像一场未成熟的花瓣雨。
他静静看着自然间美丽壮阔的日出景色,把那张熟悉的脸孔重新埋进回忆。
车子已经到达终点,他的旅途却是刚刚启程。
天很晴,他背着旅行包走下去。长时间的坐卧让他两腿发酸,站在地上觉得轻飘飘的。他喝了口水抬起脚往前走了两
步,然后掏出烟来塞进嘴里。
他静静朝前走。路边有各式各样的早餐小摊,摆出热腾腾的豆腐脑、茶鸡蛋、红豆稀饭、鸡蛋饼……他挑了一个人少
的小摊子坐过去,要了一碗豆腐脑两个小油糕。
旁边很快人就多了起来,都是刚从车上下来的背包客。还有一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买了东西也不坐下,急匆匆赶着
路,把食物快速的塞进嘴里。
他很快把东西吃完,想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他付了钱顺便问了问老板最近的旅馆,老板给他指了路,他道过谢之后
顺着街道走过去。
他看到的是一间家族式旅馆,搭成几层的木头房子。他在门口站了站,冬日清冷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莫名让他觉得
舒适自然。
他推开木门走进去,年老的房东热情地迎出来。他要了二楼的小房间,只准备住一个晚上。
房东给他准备了一次性洗漱用具,带着他到了公共浴室。他有些迟疑的站在门口,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房东疑惑的
看看他,无所谓的推了他一把,掏出澡票塞进他手里。
他从未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过身体,这让他有些难堪。他装作淡然地扫过澡堂里赤裸男人的模糊躯体,有些尴尬的背过
身去。
他把衣服全部脱掉塞进柜子,低着头走进浴室。里面有五个男人,两个互相认识,三个陌生人。总共有十个位置,算
不上拥挤。他走过去站在最角落的莲蓬头下面,迫不及待拧开龙头。
温水让他彻底放松下来。他闭上眼睛轻轻揉搓着自己的脸颊。他的尴尬与不堪忽然之间一扫而空。此刻他发现,这根
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几个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会去注意谁的身体。不会有人会去窥探他的往事,也
不会有人会故意挑起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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