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已并没有回答。
纪槿如站起身走到柜子旁,从里头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了柳梦已,柳梦已打开来一看,里头是个黑色的药丸,他心中明了,这正是离魂。
「我骗了你,父亲根本没有教我配制的方法,他只是留下两粒离魂而已。」
柳梦已点点头,收好了盒子。
「你走吧,柳梦已,你我再也不要相见了,你好自为之吧。」
纪槿如像是一时间被吸取了生气般,疲倦而又无力。直到柳梦已离开后,她才依靠在墙边,无声地抽泣。
这九年多来,她本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一个,没有了父亲,没有武功,甚至连阁主的位子都轮不到她,可没想到,原来她竟然是最幸运的一个。
活着,才是最大的幸福。
潋君看着柳梦已渐渐走向他,他此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只得依靠在紫眸的身边。
「柳梦已,我说过,你要是让我死,我作鬼也不放过你,我一定会缠死你,咒死你,我……」
「死真的那么可怕吗?」柳梦已打断了潋君的话,他忽然问道。
潋君狠狠地瞪他一眼,想吼他却没那么多力气,「你多经历几次差一点儿就会死的时刻就知道了,那种下一分下一秒就有可能没有呼吸没有知觉的时刻,根本不能用怕来形容,是恐惧,你明白吗,是恐惧。」
柳梦已皱起了眉头,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潋君嘲讽道,「不会,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有一身好武功,有那么忠于自己的下属,你怎么可能沦落到那种境地。」
「你不会死的。」
依旧是平淡的语气,柳梦已一把抽出身旁弟子腰间的佩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割了一刀伤口。
眼见鲜血正涌出,柳梦已把手臂靠在了潋君的唇边。
「毒素与毒素间有互相制约的效果,而你的血本来就有抑制毒素的作用,所以你到现在还没有真正毒发。」
说到这里,柳梦已停顿了下来,他目光直视着潋君,神色微凝道,「我曾经服用过能抵抗离魂的药,你喝我的血,暂时不会有事。」
柳梦已说得轻松又平淡,但是,这样长的一道伤口得流多少血。
潋君知道,此时他应该立马喝下柳梦已的血,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可是他竟然犹豫了。
柳梦已并不知道潋君为什么而愣住,甚至连潋君自己也不知道。
柳梦已以为他还在担心,便道,「放心,我已有了离魂的毒药,不用多久,一定能制出解药。」
此时,潋君已听不清任何话了,他目光紧锁在那道血红的伤口上,直到柳梦已的手更靠近一些,他才含住了伤口,吸着他的血。
微凉的鲜血流进身体,就好像柳梦已冷淡的性子,喉咙口还留着浓重的血腥味,却不会让人觉得恶心难受。
那是柳梦已的血。
脑子里反反覆覆地想着这句话,潋君下意识地看向柳梦已,那人却是神色如常,仿佛全然不在意似的。
见分量差不多了,柳梦已这才收回了手,紫眸立刻替他止血包扎伤口。
柳梦已见潋君唇色逐渐恢复,但脸色还有些苍白,他握住了他的手,运功以为他调整气息。
当潋君疲倦得昏睡过去后,柳梦已才松开手,让侍从把他扶进马车里。
柳梦已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若是从前,他完全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与一个相识不过几个月的人靠得这么近,潋君的唇触碰到他手臂时,那温热却又柔软的感觉,此时他仍能清楚的记得。
当他刚握住潋君的手时,他的掌心还有些凉,直到气息逐渐平稳,他的手才渐渐暖了起来。
柳梦已想着这些,胸口竟觉得有些闷。
第九章
原本按照华月阁的规矩,纪槿如意图毒害阁主,该受严惩。
但当年老阁主曾吩咐过柳梦已要妥善照顾她,柳梦已最后也只是派人看守,令她不得私自离开院子。
当年老阁主最后配制出的毒,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得了的,更何况只剩这么一粒,柳梦已也不敢轻易在其他人身上试毒。
忘情之毒,毒气聚集与全身肌肤之间。
修罗之毒,毒性效果不明显,短期内只是使人体质下降,若是染病很难痊愈。
而离魂之毒,毒性在于深入五脏六腑,心律紊乱以及心绞痛。
好在三种毒并非聚集在一处,况且潋君本身的体质也有抑制毒性的作用,这才让他一时无碍。
柳梦已每日入夜前都会放一碗血给潋君喝。起初几日,潋君还喝得理直气壮,但七、八天过去后,眼见柳梦已的气色已显苍白,潋君也有些犹豫。
他嘴上虽说,要不是柳梦已,他也不会中这离魂之毒,但他心里又怎会不知道,这事并非柳梦已所能控制的。
潋君心里着急,为自己,也为柳梦已。
可柳梦已却仿佛丝毫不在意,每日夜里,他端着碗血亲自送到潋君房里,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然后看着潋君喝完再为他把脉后,这才离开。整个过程中,他几乎没有说过任何的话,潋君甚至无法从他的神情看出一二。
即便如此,每日的这一时刻,却是潋君心情最为沉重的时候,他看着柳梦已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有手臂上一道道的伤口,心里泛起了说不清的意味。
有些难受,又有些心疼,甚至几次都想要阻止他的匕首割破皮肤,只是对着柳梦已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柳梦已把帐务全交给紫眸查看,而他自己则一整天都研究着配制离魂所用的毒物,紫眸再怎么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差事。
紫眸计算着日子,兰祀这个时候应该回岛了。
原本还盘算着兰祀回来后,有人能接手这份苦差事,可却迟迟收不到他的消息,华月阁众分堂回报说,兰祀已经许久未出现过了。
紫眸心中暗猜不妙,赶忙飞鸽派遣潜伏在各处的密探追查他的消息,眼见又是十多天过去,她这才得到了汇报。
柳梦已此时正在药库试药,却见紫眸匆忙而来,神色焦急而又担忧,他问道,「出事了?」
紫眸的眼中满是恳求之色,她竟跪倒在地,恳求道,「请阁主救兰祀。」
柳梦已眉头微皱,他从未见过紫眸如此慌张失措的样子,心中也知道事情的严重。
「他怎么了?」柳梦已问道。
紫眸这才抬起头,她答道,「兰祀被困于重雪宫,消息中说他是被寒情城亲手所抓。」
柳梦已也是一惊,重雪宫在江湖上与华月阁齐名,只是华月阁以毒闻名,而重雪宫以其机关阵法为胜。
要论起江湖名声,重雪宫和华月阁倒是不分上下,都是有邪教之称。
而寒情城此人,柳梦已虽没见过,但也早已听说过,传言说他行踪飘忽,性子古怪难以琢磨。
而能坐上一宫之主的位子,其武功修为自然不会在柳梦已之下。
兰祀虽向来聪明又小心谨慎,但真遇上硬碰硬的状况,失手被擒也不奇怪。
见柳梦已不说话,紫眸一时心急抓住了他的手,又唤了一声道,「阁主,求你……」
柳梦已刚回过神来,却见紫眸一口血喷在了自己的衣袍上。紫眸的冰寒无惘功正练到第七层,修为越高,一旦动情,也越容易毒气反噬。
柳梦已忙封住她穴道,以内力为她压下毒气,白袍上的血迹触目惊心,柳梦已惊讶地问道,「紫眸,你喜欢兰祀?」
柳梦已问得平淡,紫眸却身体一震,半天都没有回答。她眼中是苦楚,是无奈,最后却只化成自嘲的笑。
柳梦已看着紫眸这样的反应,哪怕是再迟钝也该明了。他眉头紧锁,问道,「所以你才要这样拼了命的练功?」
紫眸淡淡一笑,她说道,「我不需要他再保护我。」
紫眸此时的神情明明是在笑,可眼中的泪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当年紫眸入门比兰祀晚了几年,无论是武功修为还是才智体力都及不上他。好几次他们共同出任务,遇上危险时,都是兰祀救了她。
每次看到紫眸卖力练功时,兰祀总开玩笑地说,傻瓜,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兰祀越是这么说,紫眸也越是勤快,甚至到如今她已在练冰寒无惘功的第七层,而兰祀仍停留在第六层。
紫眸所求的无非将来在宣山一战时,她能不需要兰祀的保护。原本他们就没有胜算,若兰祀还存着以己护她之心,那就更无生存的可能了。
柳梦已伸手抚摸着紫眸的头,就像当年刚把她从村庄里救出来时一样。
记得那时,紫眸天真无邪地对他笑着,可此时却是满目的伤感与无奈。柳梦已这才惊觉到,紫眸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或者说从那年,他带着她眼睁睁地看着老阁主和前任日月二使死在宣山之战以后,她就长大了。
那一次回到蓬莱岛后,他问紫眸是否愿意成为新任月使,是否愿意修炼冰寒无惘功,那时,紫眸说愿意为他效忠,而兰祀也是一样的答案。
自此之后,他们三个人的生命就这样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一生不得动情爱,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柳梦已叹了口气,半天才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也许,真是我害了你。」
紫眸以为柳梦已是要赶她走,她惊吓地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如果没有阁主的话,我早就死了。当年的选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兰祀也是一样,同生共死,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柳梦已无奈地摇了摇头,三个人同生共死,谁也离不开谁,当年他们确实这样许诺过。
明明是死亡般的未来,三个人一起承担着,就仿佛不再是那样绝望。
「你不想走,我不会赶你走。」
柳梦已此时的声音是少有的温柔,目光中的宠溺让紫眸依稀以为回到了年少时光。
「阁里的事务交给你,我现在就动身去封火岛。」
说罢,柳梦已站起身走出了屋子,而紫眸仍是无力地靠在椅子边低声抽泣。
低头看着先前被紫眸抓着的手臂,柳梦已忽然想起潋君也曾经这样抓着他。一样的动作,不同的人做来却是不同的感觉。
紫眸早就让他习以为常,但潋君却让他感到危险,甚至是不由地想要退后。
明明直觉地知道不应该靠近,却偏偏抽不开身。
柳梦已知道,他若真要去封火岛救兰祀,就不可能不带着潋君。没有他的血,潋君未必能熬到他回来的那天。
柳梦已走进院子的时候,潋君正坐在小池边翻阅着书册。
一看到柳梦已,潋君便道,「阁主来得正好,快来帮我看看这句是什么意思。」
柳梦已走到他旁边扫视了一眼,然后解释给他听。
潋君明了地点了点头,又再继续看了下去。
「原先并不见你这么卖力。」柳梦已忽然问道。
潋君冷哼一声,答道,「还不是这华月阁太危险,内忧外患的,不多学点东西保护自己,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柳梦已看着潋君此时凶巴巴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夜在山谷里,他妩媚惑人的神情。
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平淡地说道,「兰祀被重雪宫囚禁,我要去封火岛救他。但是,离魂的毒一日未解,你也不可一日没有我的血。」
潋君闻言,气恼地嚷嚷,「跑到人家的地头上去救人可不跟闯龙潭虎穴一样,柳阁主,你是武功高强不用担心,我可还想留着这条小命。」
柳梦已知道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重雪宫本就是机关重重的地方,寒情城的武功又未必在他之下,确实是有危险。
潋君见柳梦已皱着眉头不说话,也是心头不忍。
要不是无可奈何,柳梦已怎会出此下策,他要真想自己死,只要不给他血就够了,而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对他这样说话呢。
柳梦已为他放了整整十多天的血,潋君要不动容也难。
反正横竖都是危险的,他便道,「去就去,就当是赌一把了。柳阁主,真有危险的时候,你可别把我丢一边。」
柳梦已说道,「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他的语气虽平淡,神色却是少有的认真,就连潋君也不由地一愣。
柳梦已忽然吹了声口哨,只见当初在破庙里救过紫眸和潋君的那只老鹰,正朝他们飞来,停在了柳梦已的手腕上。
「我教你怎么命令青歌,它会保护你。」
潋君想起当初紫眸曾说,青歌是柳梦已驯养长大,而除了那次之后,潋君再也没有见过青歌出现在除了柳梦已以外的人身边。
潋君还愣在那儿不明所以,青歌已顺从地飞起,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柳梦已顺着它的羽毛抚摩着,像是哄孩子一样对它说道,「以后你就要保护他像保护我一样,知道吗?」
柳梦已不喜欢抛头露脸,下了船后便命人准备了马车。华月阁在蓬莱岛外有不少分堂,紫眸一早就飞信吩咐沿路分堂准备好马匹,让柳梦已他们每到一处就能换上新准备好的马车。
接连赶了十多天的路,总算到了冀州尧城。出了城后,再翻过尧山,出了海之后就能到达封火岛。
柳梦已为人虽冷淡,但却不难相处。
两个人在马车中,仍是坐成斜对角。
柳梦已习惯安静地看着外头,就像当初他们刚去蓬莱岛的路上。
上了山路之后,路途就颠簸了不少。像柳梦已这样反着坐,难免不太舒服。
他虽脸上没表现出什么,潋君却是忍不住道,「阁主,你坐这边来吧。」
柳梦已一愣,他道,「不用。」
潋君心想,还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热脸贴个冷屁股。
「阁主,你坐那儿晃得我头晕。」
柳梦已闻言,这才坐到了对面,两个人之间还隔着那么些距离,但却只有半步不到。
潋君说什么头晕不过是随口胡扯,没想到柳梦已却当真了,他以为潋君身子不适,握着他的手为他把脉。
潋君本在看着马车外的花花草草,忽然这么冷不防地被柳梦已握住了手腕,他刚一转过头就看到柳梦已一双漆黑的眼眸正看着他,如潭水一般的深邃,仿佛是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也不知怎么的,潋君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却不知被柳梦已当成了毒性发作的先兆。
「是因为离魂?」柳梦已自言自语道。
潋君闻言,脸上一红,耳根也热烫烫的。柳梦已困惑不解地看着他,怎也想不出到底是不是因为离魂的毒。
为了以防万一,柳梦已抽出马车座位边的匕首,欲割向自己的手臂,却听见潋君惊叫道,「你干什么?」
柳梦已平淡地答道,「我判断不出是否是因为离魂,所以……」
「笨蛋。」
不等柳梦已说完,潋君就打断了他的话。
潋君心中暗骂,堂堂华月阁阁主的血就这么不值钱?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
他晓得柳梦已是因为什么才误会,但他怎么好意思开口解释,只得在心里暗暗地骂那人笨。
潋君一抬头就看见柳梦已茫然地看着自己,他耳根微红,赶紧转过了头。
「我现在没事,你省着点你的血吧,免得浪费光了,我就真有事了。」
柳梦已应了声「嗯」,不再多话。
马车行驶到了半山处,外头闹哄哄地挡住了路。
车夫下了车正准备赶人,柳梦已和潋君不由地往外头看去,原来是个城里娼馆的人来抓逃走了的小倌。
潋君不禁想起当年自己也曾经试图想要逃走,可最后还是被抓了回去。在黑房子里足足被关上了好几天,这却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看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单薄的衣裳早在拉扯中被撕破,隐约可看到身上有不少鞭打过的痕迹。
此情此景让潋君熟悉又害怕,一想到这少年被抓回去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他就没有办法不感同身受。
眼前依稀能浮现出那少年被几个壮汉架着,背上被沾了盐水的鞭子一记又一记地抽打。
潋君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仿佛那鞭子是抽打在自己的身上一样。
兴许是触动,柳梦已正要让车夫绕路,潋君却忽然拉住了他,恳求道,「救救他。」
柳梦已往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他道,「与我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