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他已经抢下不少元昭的外务了,虽对阿吉变的如此积极的改变感到高兴的沈裁缝,但思及可能是因为那洋人的关系,就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气。
「……阿吉!」虽站了起身,但元昭的声音还是没能叫住阿吉,反倒因着沈裁缝的话而乖乖地坐了下。
「你留着,你让阿吉去吧!」沈裁缝拨了拨算盘,又扶了扶眼镜,「想想要是你在路上担搁到了,等会儿那洋人一来,我还不知该怎么招呼才对呢。」
「……是。」沉声应允后倒也无言,坐了下来。他知道师傅虽然和洋人没什么深仇大恨,但总还是会有些距离,会这么说话也是人之常情,虽然这话听在耳中显然是带了点刺。
元昭朝工作台边瞥了瞥眼,上头堆了堆还不算是袍子的深色布料,这是他要缝制给白理安的袍子,只是一天做一点,却并非期盼着等到完成的一天。总觉得那一天到来时,他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也没有出现在这儿的理由了……虽借口说慢工出细活,但心头的那种想法却不曾忽视。
他不明白为何比沈裁缝还怨洋人的自己现在会变成这样,心中不停说服自己是因为白理安和其它的洋人不一样,但不一样在哪呢?其实元昭已不只一次地想着,若是白理安不是洋人,他们两人会省去许多冲突吧……?因为他是那么地有礼、温和……更有一双像是能包容所有一切的温暖双眸,包括深植于中国那根深蒂固的排外思想与存在于多数洋人眼中的鄙视……。
放下细针,拿起那块料子端详了许久,突地从大开的门中灌进了阵冷风,元昭差点没忍住而打个喷嚏,天气变冷了吧?看来这件袍子还是太单薄了点。他们为人缝制衣服,却连自己都没能穿暖,怎么不讽刺呢?
心头兴起一股意念,是不是该让这件未完成的袍子加点什么好保暖呢……?虽然广州这儿偏南,再怎么说也没北方冷,或许遥远的法兰西比这儿冷的多了,所以洋人根本不当这儿的冬天是一回事吧……
「你们好,打扰了。」门口如往常差不多时间出现的身影夺下了元昭的思绪,也让沈裁缝收了收帐本,以采买为名匆匆交待了句便走上了街,其实只是不想看到洋人罢了。
白理安依然身着着一袭白袍出现,较前些日子不同的,便是颈子上多了条围巾轻轻缠着,较黄种人白的皮肤一经略为刺骨的劲风袭过似乎染了些许的红,将两手抄在衣袖之中,若不看那黄金色的发和偏白的肤色、蓝海般深蓝的眼瞳,就像是个道地的中国人。
「坐着吧。」刻意掩饰心中犹如突地被提起的喜悦,只是淡淡地道着。而在他心中却在盘算着要如为让这未完的袍子温暖点,就在见到白理安颈上的那条围巾后。
「谢谢。」白理安进了店里仍没将围巾拿下,只是如初见世面一般,好奇地东张西着。
这里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新鲜的,对于不管出现在何处小角落的中国字都会多加留意甚至记着,但在见到元昭拿起针线要缝制他的袍子时,又忍不住好奇地站在元昭身边观看着。虽然他的某些衣服是家里请裁缝过来量身订制的,但却没见过一件衣服从无到有……加上这件袍子是小昭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怎么说都是特别有意义的……。
「小昭,谢谢你。」白理安又出口道了谢。虽然那件袍子未穿上身,但怎么光是从目光中,他就已能感受到包围着自己的暖意呢……?
「做什么无聊似的成天谢个不停?」元昭改不了过于直接的言语道着,这多少也只是个遮掩的工具。只因不知从何时开始,恶言恶语就不再是会对他说的真心话了。
「因为──小昭又送给我一件袍子。」白理安笑着,对于说中国话已无当初开口时那么困难,虽然在语句间还是得稍做停顿来思考。
白理安的笑容就在自己身旁毫无保留地显现,着实令元昭一时间看到发傻!然手边的工作却没跟着停摆,一针便刺上了指头,让元昭当下将针挑起,缩回了手指。但挑起的不仅是针,更有那红色的光点,最后落在那未完的袍子上。光点样的血迹落在袍子的胸口处,正随着布料的纤维正稍稍地往边缘扩散着。
「糟糕!」元昭低声,还没缝制成竟然先给沾上了血迹!元昭伸手想将血迹擦除,却被从旁伸出的那双冰凉的双手包覆住整个掌,就这么停顿在半空中。
「不要擦──不要擦可以吗?」白理安直觉性地覆上了元昭整个手掌,虽是语带请求,但眸中的坚定却是不容质疑。
虽然在小昭的眼中,那血迹是个污点,但是他并不这么觉得……!对白理安而言,将来那会是一个回忆……只要穿起这件袍子,看到了上头的小小红点,就会想起他和小昭的种种……从起初的冲突到现在能够心平气和地对谈……就算小昭的心中还是顾忌着他是个洋人也罢,但在一起的时光都是会是个美好的记忆……就算……他将来可能被带回到祖国,无法再留在中国;或是能留在中国,却无法如现在一般出现在这里都一样……他都想在袍子上留着这个小小的记号……。
被白理安突如其来包覆自己的掌,元昭是既感疑问又带些许的羞赧而面红。如本能一般极尽所能地想遮掩而撇过头去,手也这么抽了回去,脱离了那双舒服的冰凉。他低低地一道,「……随便你。」
「……谢谢。」白理安的笑虽一样的如朝阳,但似乎含了点忧愁的蓝。「我只是──想留着──想留着……」他所重复的话,是为自己做挽留,也是为衣袍上的记忆而挽留,只是这只有他自己明白吧。
「……留着就留着。」
元昭低眼,想专注着眼前的工作却也无法专心。虽不解白理安为何会如此在意那血迹,但更令元昭在意的,却是那一瞬之间印在自己眼瞳中的那一丝悲哀。打从踏进这里时,他所见到的白理安总是如暖海般,总保持着他独特的笑,但为何在那一转瞬间,自己眼中所熟悉的暖海却在一夕之间冰冻了似的,添了点忧郁,增了点悲的温度?
这个看似僵凝的气氛在白理安刻意压低声音而打了个喷嚏时得到了点化解,他面带歉意地说了声抱歉也给足了元昭再启话题的机会,而将方才倏间沉了下来的心给先拋至一边了。
「好象──愈来愈冷了呢。」白理安半摀着口鼻笑着。明明身体好的很,却会因冷一点的空气而喷嚏连连,久了他都快搞不清是否真感冒了呢。
「这儿的天气比起你的国家还暖和多了吧。」元昭虽如是说着,但却也一面从旁拿了块能保暖的布料缝上了去,不着痕迹地。
「我已经忘了呢……。」白理安在元昭的身边坐了下来,放远的眼正在搜寻着记忆的片段,「我不到十岁──就到了中国,对法兰西的天气──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呢。」
白理安说着,轻轻道着祖国的名字,却感觉不若中国来得有温度,「法兰西」三个字像是在说远方某个不知名的国家一般,什么对于祖国与应有的民族情感则感受不到半分。对白理安而言,幼时已了无记忆,他有记忆以来,便是活在中国;喝着中国的水;踩着中国的土地;呼吸着中国的空气……自然,会有所感受的,会是中国的天气,是冷是热。比起远方已数年未踏进的祖国──法兰西的国土,目前似乎仅存在于课本中,他的语言里。但那些终究只是个抽象的东西,怎么可能因此而感怀起祖国?
元昭顿了顿,而后又快速地缝制起那能添点暖意的料子。难道这就是他一心朝着中国走的理由吗?再加上他常说的,自己对中国的那几分的兴趣吗?听着他的中国话是愈说愈顺了,虽难免带了点腔而不够纯正,但比起先前,这种改变仿佛是一夕之间的事。又快,又难以捉摸。
「不讲这些了……」白理安扯出释然的笑,在元昭这里,他不想去想关于祖国的事以及未来可能的种种,想来总有些不适起来。「小昭,为什么──要缝上这个?」
白理安疑问地出口,元昭才发现白理安的注意力早就拉了回来,而且还对自己加缝上的保暖料子特别注意!
「你的──没有这个。」伸手指了指,白理安发挥他对中国相关事物的强大吸收力,就连那一天披上一下子的袍子都能记得这多什么、哪少什么。「为什么?」
「这……」一时间,元昭竟能体会了阿吉说话时为何经常面带困窘……!怎么可能明说是因为天冷,也怕他冷,才会自做主张地加了点东西在上头?
「那个……是能让衣服穿的更暖的料子。」门口那代替元昭答话的声音随着移动与字词的放慢而让白理安听了明白,也让元昭当下面红起来。是阿吉。送完货回来了。
「真的吗?」白理安的双眼闪着浓浓的暖意望向小昭。
又是一个视线的交会,虽然元昭没一会儿就专注于工作,面微红地不置一辞;也虽然外头又灌了点风进来,但他却觉寒意尽失了……但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什么……除了谢谢的话……那种感觉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14
「……明天就能做好。」元昭在韩德森亲自来接白理安回家时如是说着。「……你可以过来拿。」
其实前几天就能做好了,但是是私心也是其它事儿担搁才拖延至今。虽然自己手上的袍子就快要完成,他该高兴或许又能见到袍子的主人接过时的那温暖笑容与眼眸,但却又倍觉是个分离的初始。他是在舍不得白理安吗?或许没了这件袍子,他也一样会过来……或许……
「谢谢──!」白理安再度扯出笑靥,那种像是不知愁为何物的笑。
事实上,他有很多的愁啊……生在这种年代,总会有无数的愁啊,只是在元昭身边,他选择去忘记,去暂时拋开……与其去假想一些未来的事,倒不如对现在的一切更加珍惜不是吗?
佯装着不在意,但又偷偷地瞥眼看着白理安离去的背影,天已罩上淡淡黑幕,虽说是冬天的夜晚总会长些,来的早些,但为何在见到那白色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时,心头会如此不安呢……?就像……明天他无法亲手接过这件袍子一般。不禁紧抓着手中的袍子,留下些许皱折,仿佛如现下的心情,不再平静而起了点不安的波澜。
阿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那对小小的眸子一低,里头蓄积的莫名情绪现下更是不得而知了。「你好象……不怎么讨厌洋人了呢。」
元昭硬是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看阿吉。这时他才发现……总是静静待在一边的阿吉,不怎么说话的阿吉,有着双虽小但却比他人还能洞察些什么的双眼。这时元昭不禁认为自己在阿吉面前,心思是光裸裸地摊开,再清楚也不过了。站在这样的阿吉面前,似乎都要带点可笑的小心翼翼了。
「这样也好啊……」阿吉自问自答似的回答,还带了点笑,「尽将怨恨搁在心里头,要怎么过日子呢……人生不就只有这么一段而已。」
看着从自己身边穿过的阿吉,元昭自觉连方才兴起的那股小心翼翼都给看穿了。像是想为自己辩解,「因为他是不一样的,和别的洋人不一样。」
「是啊……他本来就和其它洋人不一样……不一样啊。」阿吉那自然而然的接话,像是早就预料到元昭会说什么似的,「不过他还是个洋人……迟早也要回到他的国家去,就算是租界,也有到期的时候啊……。」
这是他早就知道也已明白的事实啊……但阿吉的话仍是让元昭心头猛然一震──就像是为心中的不安找了印证。只是这个不安转移到了使馆区德西蝶家时,不仅是只有一句话的震憾。
德西蝶夫人本是端坐在位上,雍容与华丽的姿态依旧,但在见到许久不见的儿子时,就算是浑然天成的气质都至此给拋弃了,只因眼前的儿子……不仅是久久不见,而是变了一个人!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儿子了……!
视线仿佛感受到了内心的颤动而抖着,抖着,如移了位的相机镜头一般对不着焦,但就算是对了着焦,也不是她所精心教养出来的儿子!她的儿子,不是穿著中国式的袍子;满口的中文;一举一动都像是个中国人一般的人!不是……!
「妈……」白理安还来不及对于母亲的返国感到讶异,单只是一个字出口,又赶紧摀住了嘴。他竟然在母亲面前……不小心说了中文,母亲讨厌的中文。因为这几天,中文说得太习惯……也认为太自然而然了……。
「你说什么……?小理……你说什么?!」她还想假装错听了,上前抖着声再问着,「你刚才说了什么?你竟然真去学了中文……?把自己国家的语言都忘了是吗?!」
白理安被母亲抓着双肩,双眸的温度渐渐地低降。他并不是故意要惹脑母亲,而是觉得学中文并没有错啊……看着眼前的母亲,他似乎已意想到了什么……以后他就再也没机会说中文了……没机会对小昭说中文了……。
「……学中文并没有错!」白理安以他许久没碰触的法文一道,如果可以的话,他很希望能用中文坚定地说出口,即使不可能说服母亲,但他仍存有着希望……。
她不明白,为何儿子会对这种次等的语言情有独钟,甚至还一反平日的温顺和自己如此大声说话……在离开中国前虽明白儿子不可能待在这儿安安份份,不去碰触她所禁止的事,但却没想到会改变这么多,这一切都只是几天的事……几天而已!在那之前不仅背叛了自己的信仰,现在连语言都要背弃,说起中文如此自然……!她不明白这个次殖民地的语言有哪一点好?!
「我住在中国……在中国长大……说中文没有什么不对!」
「小理……!」
向来总慈爱的母亲不再,母亲那可预料的愤怒不是白理安是恐惧的,但他所无法忽视的是愤怒中的那丝悲哀,那是自己令母亲痛心疾首而生的悲哀啊……他没错,母亲也没错……但是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私心也罢,他还是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无法认同多数人的认定!中国在他的心中并不次等……那是养着他长大的国家……也是小昭的国家啊……
德西蝶夫如失了全身力气般松开手,而后半转过身,刻意不想让白理安见着自己的面颊横过的那道冰冷,只是吸吸鼻,半仰高着头,背脊挺直,就算到了这种时候,心中仍有着一种不愿给他人见着丑态的坚持。不如先前般出手掌掴,是心灰,也是意冷。
她沉声道,「──韩德森先生。」
「夫人。」韩德森半倾着身,朝下的面孔似乎已在为自己所做的做最坏的打算了。
「不要以为德西蝶家和你有约在身,你就能任意妄为。」顿了会儿又压低了声音,不想让鼻音流露出自己一丁点的心思,「毁约,不过只是花点违约金罢了。」
韩德森本是犹如聆听审判而闭起的的眼这时张了开。他很明白夫人语中的威胁,而他,也该有随时被扫地出门的准备,回归了他往昔那飘泊不定的生活,就在他放手让白理安去追寻自己所想要的那一刻起就该有了觉悟。即便并没有因着这件事而情愿毁约,但心中的那股矛盾却觉夫人要是撕毁了契约对他而言是种解脱。虽然他不喜于飘泊,但因着飘泊,他更加明白什么是自由,而白理安,他需要的正是这个。但这张契约,却让自己成为束縳白理安的锁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