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时间快到了。」韩德森半弯下身轻轻一道,「再待着,给换班的人发现还是被夫人发现的话就不好了。」虽然他们并非在显而易见的关卡旁,而是较为死角与偏僻处,但仍难保在地面上的身影不被偶尔巡逻的人给发现。
白理安点点头,韩德森的脚步声在他听来像是死亡前的倒数一般,每一步都让他更加握紧门栏上的那掌一点点。也该走了啊,是他离开的时候了啊……就算再怎么不舍得也是必须分开了,就像他渡了那一个月一般……
「我……该走了呢。」白理安带了点鼻音的声音轻吐出口,也让元昭明白了该是放手的时候了。
元昭低着头,终究没有勇气抬头再看白理安一眼,只是松开了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轻轻地,而那覆着自己握上门栏上的手也在同时……松开了。看着地上的影子拉了长,元昭知道白理安站起了身;看着缓缓移动的影子离自己愈来愈远,元昭知道白理安已渐渐离自己远去了。
霍地,元昭赶紧起身,脚已麻到难以站立而以单手撑着门栏,但眼前除了一片笼罩在夜暮的一片黑,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见……再见……。」元昭再次蹲下身靠上门栏,双手紧抓着,但已无法感受到方才的温暖,方才由手传递的体温,已经一点也不剩了。
还是说不出口吗?一句再见……。
16
「电报!」
德西蝶家门外一声电报送达的讯息让白理安放下所有工作赶紧去应门。这其实不会是他的工作,以他在这个里小少爷的身份来说。但这却是自己可光明正大地,一个开门迎向阳光的机会,白理安不知何时就已很少假手他人,包括他的老师韩德森。就算是在上课学习之间亦不会例外。韩德森停下了课业上的讲解,空档间翻起书来,等待着那方才急忙的身影回来。
「是什么事吗?少爷?」
韩德森眼角余光瞥见了白理安靠近的身影,但一抬眼望入的,却是他有异的神色,令韩德森起身上前一问。会是那封电报吗?韩德森心想。从白理安握着电报的手有些许的颤抖……或许是封捎来不好消息的电报。
「要战争了……又要战争了……」白理安口中喃喃地念着,目不聚焦,拿着电报的手是突地松开,电报飘落至地。
「战争?」韩德森弯下拾起那封掉落的电报,着实使他心头一凛。
是先生从法国拍来的电报,那儿交通与通讯都比中国这儿方便得多,对于国际间的情势更是如此。而在近来动荡不安的中国从商的夫人对于国内与国际的情势更需要迅速掌握,因此先生总常从法国拍电报回来告诉夫人相关情事,没想到这次会因而得知战争在中国将一触及发的消息,而且看来还卷入不少外国势力的介入,严重的话可能遍及全国中都难以逃过战事摧残……到时宣布彻侨亦不无可能。虽然电报中的语句是语多保留,但仍多少可从其中嗅出真真实实的火药味似的。
白理安的神色充满了忧心,紧握着桌角的手又收了紧。这些年来,中国的大小战事未曾停歇,广州之所以未受波及也只是因为战事局限于地域性的几个势力角力,但这次可能卷入了几个外国势力,想必不管是租界还是个国的势力范围都可能无一幸免,到时……小昭该怎么办……?他可能因为一道彻侨的指示而回法国去,小昭该怎么办……?
「老师……」白理安突地欺近韩德森,面带请求,「我知道我再要求什么只会让老师很为难……不过也只有老师能帮我这个忙了!」
现在他唯的希望全寄托在韩德森的身上。以他目前的情况,还能在使馆区自由行动已是万幸的事,他不敢想也不可能踏出使馆区半步,就连那时与元昭的深夜的会面都是如此,只能在最接近使馆区边缘见元昭一面……而这个机会就是韩德森安排的……曾经给他这一次机会的老师,现在是他唯一求助的人了。
「少爷……?」
「请老师捎个消息给小昭好不好?」白理安将手中的电报推至韩德森面前,「虽然这帮忙有限……但至少心里有个底……或是能先到什么地方避战祸都好……总之也只有老师能帮我了……!」
白理安明白,愈是在战乱时,有后台、有背景的人才最有保障,就算是要避祸到国外去时总有他特殊的管道,这是一般平民百姓所没有的特权,达官贵人们可以不用抢着挑队买船票就能出国去避难,但一般人不一样……!就算是抢破了头也很难。就算是他自私也好吧……他可能在战事扩大时随着其它侨民彻离广州回法国去,但他还是会挂着元昭,总希望他仍然能安好无事地渡过啊……既使自己无法伴在他身边看着……。
「老师……」白理安央求的目光愈发浓烈,「只要将这个电报交给小昭,他就一定会知道的……」
韩德森先是看了看白理安眼神中的坚定,再移向桌上的那封远从法国来捎来的消息,他将电报握入了掌中,以动表达,「明知道我很难拒绝少爷的要求……特别是不做都会过意不去的事。」
「老师……!谢谢你……谢谢……」白理安满瞳的请求渐淡,但还是有满溢的愁。
看着韩德森离开的背景,白理安心头沉甸甸的,像是有颗大石压在上头似的无法透气。如果不幸战争真的央及了广州,他可能真得无法再留在中国回到他已毫无印象的祖国,到时与元昭的距离,就不会只是一个门栏而已……而是跨过了大陆、大洋……多遥远啊……。只是现在的他似乎已无法想象……会有多少的愁思萦绕心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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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抱着布匹才要踏出铺子到对街交货,过大、过多的布匹遮了元昭向前的视线,只能放低目光看着地面摸索着向方的路。还没跨过门槛,便见地上印了个人影移过来,喀喀的皮鞋声传入耳,竟让元昭的心思飘向几天前的黄昏时刻。
「能担误你一点时间吗?」
来人出口,那声调之熟悉使元昭心头震了下。是韩德森。如那天一般,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带来了白理安的消息……此情此景怎么可能不多加想象?元昭心头似乎有个直觉,也或许是期盼,能再次从韩德森的口中得知一些关于白理安的事……只因从他交出袍子的那天起,感觉上两人唯一的牵绊就这么断了,就又无法再见面了……
重整了思绪后,元昭将手中的布匹立在地上,拍了拍衣褂子后走回铺子里,「店里现在没人,你进来说吧。」
「谢谢。」韩德森过高的身型让他在进铺子时还得微微弯下颈子。他刻意不坐元昭拉出的木椅,只是选择站着,连稍稍环视一下四周围的目光都没有,楬色的瞳现下看来有些沉。
「有什么事,你说吧。」元昭见韩德森坚持立于一边,他倒也觉无所谓,只是使得他也没意思自己一人独坐,论身高也不允许。元昭起身,将身子靠在木桌的边缘,静待着。
「我是替少爷捎消息来的。」韩德森轻咳了声,从口袋中拿出那封电报,就这么拿在手中端详着,心里仿佛有着犹豫。
「我想也是。」元昭倒了杯水喝,想润润苦涩莫名的喉头。只因方才那一出口的声音,像是车驶过嗄的一声,又干又涩,多少像是内心的写照。
韩德森吸了口气,本要吐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战争可能又要开打了。」
元昭望向韩德森的眼带了点疑惑,但更多不适。那种心被提了上来却又重重落下的不适正是元昭目前的写照。他的内心以极为慎重的心态等待着韩德森带来的消息──以他的直觉与韩德森目前的欲言又止,他自觉没什么好事。但他所等待的消息不是这种如闲话家常的事,听来令人倍感不受人尊重。
元昭碰的一声放下杯子,并不大声,但在只有两人的小空间中仍然是足以产生回音。「中国哪天不打仗?打满清、打列强、打军阀?哪一天不打?」
元昭语带嘲讽,说什么推翻满清后会有多好的日子过,现在呢?比满清时代还乱、还难过。人都是一样,权力拿在手中后,什么雄心壮志与宏愿全都给拋在一边,把当初的承诺给百姓的话当成玩笑话似的……推翻帝制的现下,局势只有更加混乱,他还情愿受帝制荼毒!
韩德森扬起一抹苦笑,从话中他不难明白为什么民国开国至今,还是有人情愿留着条长发辫、念四书五经,过着如满清时代般的生活,虽然这并非多数。再低头看看这封电报,他想这就会是元昭更加深恶痛绝的东西吧……就是战争。不是军阀间地盘的战争,而是足以牵涉大半中国的大战。
「同样是战争,这次的……可能不太一样。」韩德森不偏中亦不纯西方的面孔对上了元昭,这才放手将电报置于桌上,「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因为少爷他……很担心你。」
元昭狐疑地接过电报,提及白理安,心头又一阵纠紧的紧窒──并非因为电报上所写那战争将要开打的消息。战争这回事,一来心痛,二来就会感到心碎,久了,像现在,只会存在着习惯,该说是已经麻木,恨,当然还是有的,只是不那么深刻,还更觉厌烦。
「日子不过就这么过……战争只是会更苦一点,只是这样罢了。」
「是啊。」韩德森的笑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无奈,「而我们……顶多彻出广州回到法国去罢了。」
是啊,现在想来真的只是如此罢了,虽然在白理安的眼中,每一次的战争都会是一次心痛,不会习惯,更不会麻痹到无所感,因为他能明白,中国这两个字在白理安的心中不只是只有两个字,也不会只是书本中的抽象形象,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你们要回法国?」元昭闻言,过于急忙地转身,还将桌上的杯子给一撞落地,清脆的破碎在两人的耳中回荡……回荡着。
韩德森先是看着地面破碎的杯子碎片后又望向门外的远方,「只要战事扩大,一道彻侨的命令,当然必需彻出租界。」不意外元昭过大的反应,地上的破片使他心中不好的预感又更增添许多。
战争已打到无关痛养,只不过是大是小尔尔,但他几乎忘了……白理安是侨民啊,在这儿长大是一回事,他终究还是属于法兰西的,再怎么自私地想强留仍是无法改变……是啊,也只有彻侨,白理安才能安全,才能不受战争的波及……他是该回法国去的啊。
「是啊……他本来就不属于中国……彻侨……对他来说也好吧。」元昭答的苦涩,但这选择是对他最好的不是吗……?至少在战争开打后,他会知道白理安是平安的,就算没能亲口说声再见……。
韩德森见元昭脸上有着不属于这年纪的成熟,沉痛的不像十七八岁的少年。韩德森敛敛眸子,走向门边,留下几句的低语,「你明知道……回到了法国,少爷他并不好……一点也不好。」
「不好……又能如何……又能如何……?」元昭忍着心头的痛,在韩德森离开后独自一人喃喃地道着。现实就是这样……不是吗?无法自己掌控的事太多太多……无法留住父母的生命;无法留住白理安……现实一直都是如此啊。
曲起手,以手肘摀着口鼻,像是想掩住内心发出的呜咽。虽然还未经证实,但他却已明白战争是已然非打不可,只是不知还有多少像现在表面太平的日子过……内在的暗潮汹涌何时浮上台面罢了。
重新抚平好内心的波澜,元昭弯下身来,重新抱起成匹成匹的布上对街时,眼前那不同于韩德森高大修长而显得矮小的人就这么立在眼前。如果可以的话,元昭并不希望看到他,那会令他想起白理安被当众污辱的难堪。
「阿三,有什么事吗?」元昭整理布匹的动作持续着,摆明了不甚想搭理。
「刚刚你说的我都听到了!」阿三手中还拿着未发完的小报,紧握在掌间,本已过于靠近的眉此时更是紧皱在一块儿,「那群可恶的洋鬼子在广州占地为王,碰上了战争就只想屁股拍拍逃回法国去对不对!」
「阿三!你在说什么!」元昭至此才将注意力至工作中移开,面有愠色。
「我说什么?我是听你和那半个洋鬼说的!怎么?你是想知情不报是吗?」阿三的嘴角吊的老高,写满着不耻,「对嘛,你现在一个心全向着洋人了嘛!哪还会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我看你也想和那群洋鬼子一块逃到法兰西对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三语中那些满是尖锐的字眼明明就是自己挂在口边的犹如口头禅的话,现在听来却只觉刺耳!更何况他说的话根本只是片断之辞!
「什么意思?」阿三推开元昭,走至铺子中的桌边,拿起韩德森带来的电报,举起,「这就是证据!你有洋鬼子告诉你战争的消息,好早早和他们一起避到法兰西去!洋鬼子占了广州当租界,占尽了我们的便宜……这我们都认了!可一遇到战争却不负起保护租界的责任,只管自个儿跑回法兰西!怎么,想和洋鬼子一逃出国的你,到现在还不想承认吗?!」
「你……!」
阿三一个怒瞪,拿走了那封电报,跑离了铺子。元昭抚着额,只感头痛欲裂。以阿三的为人……他想不用一天,这个消息就能传遍全广州……到时……他根本无法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17
「战争要开打了!战争要开打了!」
一早的广州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不若往常般平和,就连往日热闹的大街都显得冷清──并非是了无人烟的冷清,而是失了前些日子的热络,上街的人不是领着一家大小、拿着家当匆匆而过,先远避他方;就是拿了沿街发的小报而大叹局势,陷入愁云惨雾之中。街头不管是洋商还是一般的小铺子无一例外地大门深锁,寒风呼呼地吹,更是增添了些许的萧瑟凄凉。
使馆区亦迎接着不宁静,特别是临近的外围地区,一早就能耳闻人群震天的叫嚣声。成群的人们在隔开一般百姓与使馆区的门栏前抗议着,人群冲撞着门栏,怒吼声是震耳欲聋,就连使馆区的驻军都快抵挡不住愤怒的百姓。
「退开!再说一次!退开!」使馆区的驻军一句句的法文出口,却只能淹没在人群的激情之中。
「决不让任何一个洋鬼走出使馆区!」
「决不让任何一个洋鬼回法兰西!」
「决不……!」
人们叫嚣着,言语中与群众的推挤让场面更为火爆。对他们来说,划为租界不能由广州的人民决定,全是无能的政府所做出割让领土的行为,但他们也只能忍下来,任由洋人的进驻,剥夺了所有商业上和海上利益,司法亦无法自主,就像是次等公民般任洋人宰割,他们也都认了!但他们无法忍受的,就是享尽利益后,遇上战争就不负起保护广州的责任!口口声声说广州是法兰西的租界地,境内所有的一切都由其指挥,为什么一旦发生了战争,先前所主张的就不再坚持,反而只想挟着尾巴跑回法兰西?
「保护租界!」
「保护租界!」
这已隐然演变成的暴动让使馆区的侨民人心惶惶,再接到中国已然宣布对外宣战的消息后更烈,虽然法国发出了彻侨的指令,但无奈场面僵持不下,侨民无法走出使馆区,暴动的人民亦无法突破门栏闯入,而码头边更有成群的人们围堵外侨,让他们无法顺利彻走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