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出流
出流  发于:2010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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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情势看在白理安眼中更是陷入两难,窗外那一阵阵的叫吼传入耳,心头亦是无法平静。这不过是在接到那封电报后两天的事……电报中的语带保留,到了今天却全然打破,中国对外宣战的消息传了开,法国当下更宣布彻侨……一切来的是如此突然,一点转寰余地也没有。

虽是如此紧急,但他还是必需离开广州;离开中国;离开他长大的地方……白理安低眼看着手中的船票,目光又沉了下来。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有千百个理由要留下来,就算会因此受到战祸的波及;或许可能因为敌国的入侵而被屠城……但他总是有不想回法国的理由……!

将头靠上透明的玻璃窗,其上似乎能映照着外头人们群起激愤的面孔……突地,母亲那严肃的脸孔在玻璃窗中明显地映了上,让白理安心一惊地回过头去。

「妈……」母亲的脚边堆满了行李,身着外出时轻便的裤装而非如往常般的长裙洋装,这样的母亲再加上脸部些微的抽蓄与直射自己已无慈爱的目光,更使白理安倍觉眼前的人竟有陌生之感。

「你从刚才就一直站在这?」她走上前,面有愠意,语气虽平稳,但却隐含着什么,「没将我的话听进去吗?!」

白理安撇过头去,背对着窗台,不想从玻璃窗中看着母亲,那会更加觉得陌生。但眼前的母亲却已不像是以前所熟悉的那个慈爱的母亲了……白理安索性将视线移向地面,选择刻意的忽视。

「小理!」她扳过白理安的肩头,面向自己,但白理安却逞强似地转过脸,硬是不想面对。「你别告诉我……你想留在中国!不想回法国去!」

「对!我就是不想回去!我就是想留在这里!」白理安吼出声,刻意撇向一边的脸是写满了无奈与挣扎。他不想让母亲生气,甚至是得和家人分隔两地,他并不想……!但他更不想离开这里,对他而言已有感情的地方!

「留在这里……?」她喃喃地重复着,虽然早在见儿子一颗心全放在这里时,她多少就已明白,但仍难掩失落与心痛!「要战争了!到时这里就不会是你想要待的地方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白理安想加强自己的决心似的,他闭上了眼,一字一句,他说得坚定,「不管中国变成什么样子,我就是要留下来!我只想待在这里……!」

「不可能!」她亦说的绝对。

「妈!」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努力地想做点什么的儿子……是啊,是长大了,但这种转变不是她所想要、所期盼的……!更无法认同他那几近中国化的样子……!虽然知道硬是将所有心思放在这里的儿子带回法国,只会增加他的痛苦,但自己呢?将儿子留在中国,难道她的心就不痛吗?做父母的,谁希望儿女去面对那些灾祸?有谁会如此希望?!就算目前情势的发展不可预期,但战争在上海、南京等地开打却是不争的事实!又有谁能预料下一个战场不是广州!

「不用说了!」这话更加深了将儿子带回国的坚决。她转过头去,「韩德森先生。」

「夫人。」立于侧的韩德森倾了倾身。

「把少爷看好,我们从后门出去。」她弯下身来提起行李,望向韩德森的眸子又眯了眯。说她自私也好,她还是无法忍下心来强硬地拉着儿子走出这里,只好假手他人。

「……是。」韩德森会意过来,也只能应允。

对于白理安留在中国的意念他是再清楚也不过,就在那天深夜与中国少年的那次相会他就已全然明白,但自己亦无法、也不想让白理安受到战争的波及!就算也亦深切地明白分离的痛苦,但至少保住了生命,就还有希望不是吗……?

一双蓝眸写满着不可思议,那紧握着自己的手到毫无空隙的大掌覆了上时,白理安顿觉希望的破灭。「老师……!」

「少爷,走吧,不然会来不及到码头的。」韩德森紧握着白理安的手向前,说的平淡。现在这种时刻,说一些为了让白理安回法国去的理由都已多余,韩德森亦不想再提。

「我不要回法国……!放开我!放开……!」

白理安无法相信,向来帮着自己的老师这次竟会和母亲一道逼他回法国去……!他以为老师明白自己的心的……!不然不会一直这么帮着自己,在母亲不在中国的期间给他自由,之后甚至还背着母亲安排自己和小昭见面……他以一直以为老师晓得他的啊……

「少爷,走吧。」觉察到了白理安连脚也不愿向前跨,韩德森无奈地道着。他大可以再施点力,强行带走的,只是他不想走到这一步。他知道白理安总是信任自己,一直相信自己的,如果可以,他不希望以粗暴的方式来响应白理安对自己的信任。

「老师……求你……放开我……我只想留在这里!」

韩德森心一横,手下的力道加了重,对于此,他只能在心中说抱歉。而现下,他还择刻意忽略白理安言语与双眸中满满的请求,那会使他心软。「走吧。」

近乎被拖行着走的白理安在要面对着打开的后门时,眼见看到了门外群众各个情绪激动,口中一句一句地吼出他们的诉求,让白理安心头是随着人们的叫喊是一起一伏。

「老师……」这种情况……他们根本出不去!或许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小心了,少爷。」看着前方似乎已有侨民强行突破重围,虽然难免受到推挤,但仍得前进。韩德森再次抓紧了白理安的手,紧跟着夫人身后,朝混乱的人群前进。

「抗议彻侨!」

「抗议彻侨!」

抗议的吼叫声不断,在此纷乱的场面中,开始有人以丢石块的方式阻止侨民彻离广州,更使场面难以控制。

「绝不让洋鬼彻走!」

「绝不让洋鬼彻走!」

人群之中,白理安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虽然紧握着自己的手是没有半点松开的迹象,如保护自己一般,但这种情况下,他情愿放手……!

「老师……放手……!放开我……!」白理安使尽全力的叫喊虽被掩埋在人群之中,但仍不放弃,「老师……!你们自己走!放开我……!不然你们都会走不成的!老师!」

「这是我的责任!我一定要保护少爷到法国去!」韩德森在人群推挤中,额还给飞掷过来的石块给砸伤,血正滑过脸颊。

「老师……!你受伤了!不要管我了……让我留下来吧……!老师!」白理安持续在人群之中拉扯着。

「我答应了夫人!」韩德森大声地坚持着,混乱中,他亦看见白理安的脸上被暴动的人群砸伤,亦淌着血。「一定要好好看住少爷的!」

眼看似乎快要突破重重人墙,在叫嚣、拥挤的人群之中,留在中国的希望又更为渺茫,但在那一瞬,人群之中闪进白理安双眸中的人,却将那希望重新点燃,进而止了向前的脚步。

「小昭……!」白理安勉强伸出一只手在人群中争扎着,更希望元昭因此能看到自己!就算将手伸出了人群后,又被四面八方飞来的乱石砸伤、出血,他却完全不在乎!

白理安不知道,既便是在人潮之中,那抹白色的身影几近被人掩没之际,在元昭的眼中却是清楚莫名!在混乱中推挤着,几乎失了呼吸的自由,但目光的注视却是无比的坚定……!

在得知战争在中国开打时,使馆区就发生了暴动,想阻止彻离的侨民离开广州!那时元昭就知道白理安就要离开了。心中那股想见他一面的意念不停地驱使着自己,就算是见上一面也好!就算会陷入暴动之中也无所谓!至少能见到他……或许还能见他平安地离开广州,回到属于他的祖国……

元昭使力地排开人群,虽是希望来见上最后的一面,但心中那股想要他留下来的想法却未曾消逝。他明白这么想是多么自私,但现在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忆起那天在深夜的相会,那句未能当面说的再见仍让他遗憾至今……他不想再留下什么遗憾了……不要了!

「小理……!」元昭出声叫喊,虽然在人群之中,这个声音细如蚊蚋,但却已被韩德森与白理安听得清淅。

「我在这里……!小昭……!」元昭的响应让白理安在这种纷乱的场面中竟感到无比欣喜。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第一次……虽然是在这种场面,但仍不减心中的喜悦,仿佛即使隔着重重人海,心……却毫无距离地契合了。

看着白理安因着元昭的出现,心,又悬在他身上,就像这里没有暴动、没有混乱……只有他们两人,回到了过往的那些情景一般。至此,韩德森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和夫人无法强留住白理安的心,就算能将他强行带走……也无法移开在心中那对中国、对元昭……满满的情感。

韩德森稍稍地松开了一指、两指……最后全部放了手。不愿强留白理安的人,只因到了法国后,他就不再是他……是只一个无生命的人。比起强留住一个无心的人,可能承受到战争波及的不忍似乎已经……微不足道了。

虽然对本是紧紧握紧的掌突地松开感到不解,但现在的情况让白理安无法顾及为什么,只管使尽全力地走向元昭,虽然受了伤,血染红了袍子……但至少他能走自己想要的路,留在中国……!即使战争的扩大,他们两人可能就如现在一般,甚至举步为艰,他都无所谓……!

一双向前伸出的手,终于在隔着重重人墙中交握,最后紧紧拥抱在一起。元昭知道,白理安现在满身是伤,但是就只有现在,他不想放手,只想紧紧拥着。环在颈子与腰际的身子是如此真实,更让他不愿意就此松开手。

从推挤的人潮中,元昭让白理安更欺近自己一点,想阻挡一切外在的纷扰,奋力地走出人群之中。白理安紧靠在元昭身边,这第一次拥抱的温暖体温也让他永远不想离开,已受伤的手更不愿松开了……。

18
从暴动中的人群中退开,元昭和白理安两人全身上下狼狈极了,出血的出血,瘀青的瘀青,紧握的双手虽然还可见指缝中渗出的血,有的已经干了,有得却一滴一滴地顺着指尖而下……但他们仍然不在乎,双手的紧握虽是痛在掌心,但却甜在心里……。
「这里……!」弯了个弯道进了小巷,元昭牵着白理安在他所熟悉的广州大小街道跑着,只想找个平静的地方歇着。

沿路中往码头逃难的人民不断地擦而过,在人群中反其道而行,而往城内跑的两人显的更为突兀;起了风,沿街散落那发布战争消息的小报乘着风片片飞散,更增混乱。

白理安胸口不停地起伏喘气,嘴角、额角的血虽触目惊心,但一双蓝眸却满是希望的光芒。记忆中,元昭领着自己跑在广州大小街道的情景又跃入了脑海。场面一样混乱,一样有着群众的激情叫嚣……而牵着自己的掌也还是一样。虽然不知道他所跑向的不知是有何种未来的中国,但至少有元昭在身边……他就不后悔。就算,没有以前的那种富足的生活,就算要和家人、视如兄长的老师分开……。

犹如在广州的大小街道中不停地绕着圈子,就为了躲避在街上流窜的暴动抗议群众,元昭还得不时以身子掩护白理安那有着明显金发的洋人身份。只因暴动是因着洋人而起,不管是战争还是彻侨皆然,洋人在现下已成为一被受攻击的标靶,此排外的情势早已隐然形成而根深蒂固,现在,更是因着战争而激发。

既然,他已经将白理安带了出来,让他失了回国避战祸的机会,那自己就必需保护他!不受民族情绪冲过头的暴动人群伤害!虽然他的能力有限,在大局势中更显得无力与渺小,但他仍要尽自己所有的力量保护这个他一生中……想要相伴的人。

「小昭……小心!」为避开乱民随手扔掷的乱石,白理安将元昭一把拉向自己,将头压向自己的胸前。白理安忍着受伤的身子为元昭挡下飞来的横祸,虽痛觉在全身漫延时使他一个咬牙,但充满心头的,却是满足。

「小理……!你已经受伤了!」元昭隐隐听到白理安隐忍着伤的声音时便赶紧抬头。

「无所谓……你不痛就好了……!呵呵呵。」白理安笑的灿然,不像是在这种混乱场面该有的笑靥。似乎对于元昭再次唤着自己的名有种掩不住的感动与藏不住的喜。

元昭因着白理安久久不见的笑容面泛红了一阵,就像是额际流下来的鲜血般红。本想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但见眼前从对街涌入的抗议人群时,当下又失了玩笑与失神的心情,拉着白理安就往回头跑,「你……往这儿跑!」

又绕回来了,是裁缝铺子的后门小巷。门已经因着暴动袭卷过整条大街而半悬半挂在墙上,看看这已经是整条街中算来要轻微的了。

两人闪进了铺子,里头的布匹已杂乱地横了一地,他和阿吉平日工作的工作台子也惨不忍赌了。无暇顾及眼下的杂乱,两人只是隐在半毁的门旁,坐在地上喘着气。元昭整个身子靠向墙面,大口大口喘气之余,眼角瞄了白理安一眼;白理安抚着激烈起伏的胸口,呼吸着飘散在这小铺子中纷乱过后的空气,抬眼望向了元昭,两人都因着这种巧合而不禁笑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元昭眼神被看的飘忽起来,但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虽然白理安就在自己身边,但局势的纷扰却让他无法放下心中的不安。他不想再后悔,目光更不想失了一点能亲眼看看白理安的机会。他就是有过太多太多的错失,那太痛苦了……太苦了。

「你……也在笑啊。」白理安手抚着还在喘息的胸前,一时间竟也得想一下才记起想说的话该怎么说成中国话给元昭听明白。

但不若元昭目光因着面部潮红而显的飘忽,反而是定定地、直视着元昭,如蓝海的眸子中有着温柔,更有着令元昭深切感受到的暖意。似乎,他们在的小铺子中不属于外头的纷纷扰扰,也感受不到方才暴动的激情,就连一滴血滴落地面的细微声音都能莫名清楚。

「你流血了……!」

又是如此有着默契。白理安从袖口抽出了条手巾擦去元昭嘴角的血,元昭则是以袖子直接擦去白理安额际的鲜红。但在轻触着对方的伤处后,手巾和袖口那上迹正渐渐地扩散着,但他们手上的动作却这么停摆,印着对方面容的眸子就这么以视线交会着。

虽然他们并非认识很久,以时间而言,和阿吉从小一块儿长大下的情感比起来,从他们的认识、进而消除了民族间的隔阂与排斥……这一段时间真的不长。但在身处的时代等种种因素,却让他们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情感,只因再慢了、再多点迟疑,一切就一去不复返,最后只能在一切纷扰平息后,忆起这么一段而徒留遗憾。不管是元昭或是白理安,他们都不想让自己仅有一回的生命中留下这么一个懊悔的记忆……。

蓦地,白理安手中的手巾脱离了指尖的掌握,缓缓地飘落在袍子的前摆上,元昭为白理安擦拭血痕的手亦在这么浓烈的相互注视下松了开。几乎同时地,冰凉的指尖就这么落在对方满是伤的面颊,又是心疼、又是怜爱地抚触着……随着稍稍敛起的眸子,两个身子的欺近,四片唇就这么轻轻地贴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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