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一件没什么。」元昭转过身去,背对着白理安的脸又是困窘又是面红。先是走向小桌,借着拧了拧毛巾,让手充份感受到水袭上的触感,好让自己清醒一番。
「谢谢!」兴奋地看着身上这件褂子,虽不若自己身着的新,还旧了点,但就是能让自己高兴到难以言喻!就算只是暂时的,就算是原来的那件白袍脏了也一样……
「脸抬起来。」元昭拿着毛巾,在白理安的脸上擦拭着,泼了他一身脏,水干了也在脸上留了灰了。只是想将灰擦干净而已,真的只是这样……!却没想到白理安抬起脸来时,与自己的距离顿时拉近了几分,将那从没仔细盯着的面孔给看了明白,竟使他脸部燥热了起来!
因着水而服贴的金发还滴落了几颗水珠,滑过了面颊,在那天生白晰的皮肤划过一道水痕,顺着水痕,看了发傻,甚至忘了要去擦拭……海蓝般的眸子;白种人特有那坚挺的鼻;半开的唇竟显的特别红润……
这是白理安第一次如此靠近地注视……脸上冰凉的触感停了住,白理安就这么凝视着元昭,像是想等着元昭接下来的举动,又觉像这样靠近的注视有着美好,能将眼前这个人完完全全印入眼……印入心里。
黑曜石般深黑,没有半点当时初次认识的怨恨,现下有的只有令他沉溺其中的温暖,迎面扑来的鼻息一阵一阵,如心跳数拍子般,每一次都是个难以忽视的存在,只想一点一滴地将之刻在心中……。
「小昭!我没找到……」
阿吉本是嫌小的声量,在这时却令元昭如雷声灌耳般,敲醒了他方才不知妄想着什么的可笑心思而赶紧站了起身,想佯装一脸没事却又徒然。对上阿吉那不精于说谎的脸,目前是一脸呆楞,元昭读不出那代表着什么意思,现下脑中直回荡着方才的种种……
「……没关系,我已经拿自己的给他换上了……。」
「呃……这样啊。」
阿吉抓头,不知该做何表情地笑着,看着元昭硬是别过的脸,甚至可说是狼狈地离开小房,看在阿吉的小小的眸中,总觉该是有什么事……已经明白了。
12
刚才……刚才他是在想什么……!元昭不停地自问着,竟然会看那个洋人看到发傻看、看到呆楞,甚至还差点……赶紧摀着嘴,露于掌外的脸当下刷红了。刚才居然……想吻他……!?自己是着了什么魔了……
待将毛巾洗干净后,元昭再次回到小房中,但没敢直接名目张胆地看向白理安,只是用余光想不着痕迹地瞥了瞥眼,发觉那双打量自己的深蓝且四目相交,着实令他没勇气再望下去地别过头。不过……看着那洋人也同自己一般红着脸,是否他们方才所想的……是一样的?
「你……」元昭结结巴巴地开口,看似想为了方才的事辩解什么。总觉那双蓝瞳能看穿所有事一般,令自己又是怕又是不知所措。
「……叫我小理--就好了。」扯着带点呆楞的淡笑,白理安脱口而出,自己都没料到他何时能如此流俐地说着中国话。
白理安的手不由自主地抚着面颊,方才才刚被那股冰凉轻拂过,但现下却感受不到那时的冰凉,反而为燥热所取代。他的脸一定很红吧……?不知为何在那时会兴起这种感觉……那种靠近,让他近乎觉得……唇就要碰触在一起,而自己竟也在暗暗期待着啊……。
打从和元昭相遇至今,他一开始仅只是因着莫名的好感而一心只想接触中国文化,那种热情到遇到元昭时更甚了……本以为心中一昧地只想多靠他近些,是因为他是中国人;因为他是自己第一个认识的中国人,才会不管元昭如何对他恶言恶语都毫不退缩……现在发现……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衣服--我会还你的。」想打破目前的沉默,白理安总想说点什么。
「……嗯。」元昭立在一边,迟疑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目前自己不知为何不太敢面对他,但却又觉得将他泼了一身湿又丢他一人在这里亦不是办法,这让他为难极了。
「小昭?小昭?上哪去了?不是说要上李爷家量身吗?小昭?」
沈裁缝的声音宏亮地传了来,让在小房中的两人是顿时一惊。元昭正想阻止师傅过来这儿的,自觉给师傅看到了个洋人在这总是不好,但还没提起脚步,沈裁缝略带矮胖的身形就这么地挤入了小房中。
「师傅……!小昭他……」阿吉手忙脚乱地,倒也阻止未果,眼睁睁地看着沈裁缝进到小房来,讶异地望着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儿的洋人。
「这是……」沈裁缝的话才到口就停了住。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虽不对洋人有十足的好感,但倒也没到怨恨的地步,只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来往关系,当然也包括避免不必要的牵扯。但看眼前这个洋人,不仅一身湿地出现在这里,还披着自个儿徒弟的衣服,若非是徒弟给浇湿的,就是外头又在瞎起哄,羞辱起洋人,人就索性给他们带了回来。总之这没一件是好事!上回儿的事还记忆犹新呢,因此还惹上了军方的人,虽说是误会一场,但也够受的了,他们这种小老百姓,哪受的起这些?
「师傅……」阿吉到现在仍不放弃地想为元昭说点什么,只是口拙的毛病给师傅一清二楚,简直欲盖弥彰。
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再看看元昭和阿吉那种欲言又止的白理安像是知道了什么,他先是思索过后开口,「你好……!我是来做衣服的……」
「来做衣服的?」沈裁缝的眼眯了眯,眼中还有着对白理安这种洋人会说几句中国话而感到的讶异。
「是的……!只是衣服湿了──」白理安指了指桌上的那件白袍子,深怕自己词不达义,「所以小昭借我衣服──和休息。」拉了拉披在身上的深褂子,又比了比这间小房,努力地说着一字一句。
「是这样啊。」沈裁缝的眼中虽有狐疑之处,就如为何会湿了衣服……但来者是客,这是他们开店的最基本的,以客至上的心理倒也没有让他继续追问下去。但听着洋人这么唤着元昭,总觉得两人似乎是有什么关系似的。
「如果不方便--我很快就会--走!」白理安补充地道,虽然心中只想着在元昭身边多待会儿,但他却不愿意造成元昭的不方便,只好说着违心之论。
「不会不会……」沈裁缝露出了待客人该有的应酬面孔,但因着对方是洋人,也多了点小心翼翼,「我这就拿尺来给您量身。」
「师傅!」元昭和阿吉这时不约而同地出口一喊,可让沈裁缝更觉得事有奚窍。
「这种事情……我们来做就成了,师傅还有事要忙吧!」阿吉还来不及想着方才元昭为何同自己那么一叫出声,只是露出着他惯有的笑想掩饰着说谎时飘忽的眼神。
自己只是觉得白理安好心为他们圆谎,但他可不能真给成真又破了费才出口叫住的,那小昭呢?阿吉飘忽的目光飘向小昭。
「是吗?可别怠慢了。」见着两个徒弟如唱双簧似的一搭一唱,但单单就是顾忌着眼前有个洋人,没能无礼地戳破而质问。现在这年头,就算是心头不甘,但待洋人谁敢怠慢?
「……是!师傅就去忙吧!这里交给我们就成……。」元昭难得显现不若昔日稳重的举止,硬要将沈裁缝「请」出小房的行为显然是急切了点。
「小昭……今儿个你不是要上李爷那给他的夫人量身?」临走之前,沈裁缝又调了回头,原来是忆起了方才找来这里的目的了,但竟着实让两人倒抽了口气。
「啊……!这种事情我去就行了!」阿吉难得地自告奋勇要上客人家量身,这向来是他所不愿的事。性子太过怕生又不太会应对,犹记日前到了个留洋的夫人家量身时,那夫人天生的交际花性子差点将自己吓到逃跑,还给那家上上下下耻笑,丢尽了面子。打从这一次,他就再也没敢上外头给客人量身,且这档事也全落在小昭的身上。
沈裁缝似乎没放过这一点反常,眯了眯眸子,阿吉见状还没来得反自打嘴巴又当下接了口,「小昭他比我行,留在这儿也才不怠慢着……我也该到外头去见识见识……总不能老待在这儿里不出去……。」
这话对沈裁缝来说着实动听,因他总将要阿吉上外头见识当成了口头禅似地挂在嘴边叨念,但总没能劝的动。看阿吉温顺的很,没什么性子,但却单单对于这事儿拗的像条牛。而这下阿吉主动称了他的心意,总算要到客人家去,他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放了他一马,离开了。顿时,小房中的两人呼地松了口气,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般。
白理安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虽一时间无法完全明白方才一来一往间说的什么,但见阿吉和小昭两人又是紧张又是心虚的模样应付着就觉得有趣极了。这是小昭的另外一面啊……感觉上总比之前剑拔弩张的样子要好令人亲近得多了……想着想着,也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了唇角。而这一幕,看得元昭是再度因此而失了神。
本想问阿吉方才那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这么排斥上客人家中的怎么这下会说去就去,还没理清是为何,无意间望进眼的笑容竟将他的话给全数哽着了。打从初遇到现在,他们的相处想来是没有多大的平静,更别说是看他笑了,不管是自己还是白理安,脸上总像是挂着因着种族的种种不知所措、苦恼……笑容,反而悄悄地溜走了……这次的事,没想到唤起了那笑容的美好……。
「我……我这就上李爷家去……。」阿吉并非发傻似的站在这里,而是再怎么迟顿的人都能感受到……在这房中弥漫着些许的不同。而这种不同……不是针对自己的,所以现在他更没必要留在这里。更何况方才都答应了师傅了……虽是怕的紧,但怎能不去呢……?他总该要走出去的。
「……阿吉?」阿吉的话只唤回元昭的思绪,并未留住阿吉的人,只是呆看着那略带着打颤的背影离开,心头兴起的,是抱歉。
「阿吉他……」白理安目视着阿吉离开,临走前那细小的声音没给听明白。
「上外头工作了。」
「小昭也要工作吗……?」白理安睁着疑问的眼,起了身,将双臂微微张了开,「是这样子吗?」
「……你做什么?」
「我真的──想要来这里──做衣服。」白理安顿了顿,像是在脑中找寻着他所记忆的字词,「我刚才说的──是真的。这样叫做──量身吗?」
听着那带着腔的中国话说得是愈发进步,虽还没明白所有的话,但以他一个洋人来说已是不容易,甚至记着了他方才才听不久到的词。
「小昭?」
「……我说了,我不想收洋人的钱。」小昭吶吶地开口,这句话之前也曾说过啊。
像是会意过来了般,白理安更加深了笑意。这样表示是要送他吗?那会是他收的第二件褂子了……以后他就不必冷着身子去烘干没干的袍子,而有件可以替换的了……而这两件对他而言,都有着莫名的意义,都令他珍惜。
「谢谢──」白理安看似兴奋着,拉着披在身上的袍子,「这种──一样的──可以吗?」
「……嗯。」以前他是因着心生轻视才直将这话拿来讲,现在却又不一样了。当时看着白理安那样小心地珍惜着那自己在莫名所以的情况下给的白袍,心头盈满了不知名的情绪……也是他从未曾感受过的……是那样温暖。
种种的一切都让自己明白,他并不讨厌白理安,甚至那些要他不要再来的话也说的违心。他不知道为何讨厌洋人的自己就独独对白理安不同,不仅不讨厌他靠近自己,刚才居然还想着……他的吻。
「要──量身吗?」白理安一面道一面转了转眼,像是在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思索着是否合乎中国人语法般。
元昭因着这话心是猛地一抖,想刻意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元昭低了低眼,「……不用了,我的衣服你穿的挺合,不需要量了。」
只怕再度一欺近,那种过于靠近的距离又会重新引发方才那种……莫名的情绪。这难道只是一时之间的迷惑吗?因为他给自己带来些许未曾感受过的温暖,就会想渴求进一步的接触吗……?但自己和阿吉已有不知多少次如此靠近,却也没存这种心思,虽然阿吉在已然失去双亲的自己身边,已带给自己许多友情上的慰藉,那样……也是一种温暖啊。
看着元昭,白理安欲言又止,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些话中,他只听得懂否定的字眼,但他并不急欲想知道其它的字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元昭别向一边的脸似乎写满着心事,整个心就不由地随之牵了过去。小昭虽和自己说话,没什么思考的空档,但却一直有种小昭被什么事困扰的感觉……他不知那该怎么讲,他的中文不够好,只能放在心里,也希望总有一天能用流利的中文亲口问他……能够分享他的心事……。
「我──还可以再来吗?」故意忽视着心中的那股只想和小昭在一起的声音,白理安补了一句,「──拿衣服。」
听着那像是单字组成的话,元昭会意了过来。点点头后,思及明天还能见到白理安时,竟兴起了难以遮掩的喜悦……。
13
近来到了某些时日,元昭与平常无异的面容总会改变一点。这一些,阿吉都看在眼里。
工作是辛苦的,就算生意与洋人来之前相较是早已不复以往,但手工所求的精细与种种总会不自觉得加重工作量,随客人的要求,客人要稀少点的布料就得自己织;客人要华丽点的刺绣也得自己一针一线地完成。工作上种种的一切因带了生活上的压力而更显无奈与喘不过气……对元昭来说一直是如此。
但为何肩头背负着如此的沉重,嘴角却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细微的笑容?阿吉知道,元昭真的是不经意的,但却发自内心。或许他自己根本没有觉察自己这种改变,但这却是最真实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洋人的关系吧?看着元昭专注于工作台上刺绣的工作,那一丝笑容又让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了。那天之后,那洋人就天天来这里走动,沈裁缝因着他也是客人之一,再加上那敏感的洋人身份,心里就算不舒坦也没表现出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那洋人,其实也没做什么、打扰到人什么,就只是找个地方静静地坐着,说是要等衣服缝制好……但单单如此而已,竟就让元昭浮现出如此笑容……那洋人在元昭的心中……真的很不一样吧。阿吉的心中一直如此想着。
「小昭,对街的布行订的布该送去了。」沈裁缝一面记着帐一面唤着。
「……是。」元昭只是迟疑了下才应声。
「……师傅!我去就行了……小昭他赶着今儿个完成这袍子呢,刺绣这事儿又急不得,送货的事还是我去吧。」阿吉不等小昭放下细针,突地一个起身,抢下了元昭的事儿,抱着几卷的布匹就步出店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