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老师!」白理安努力地咬着一字一句,只想说得标准些。
「这只是小事,少爷。」韩德森笑笑,顺着白理安讲着中文,还刻意放慢了点。「只是夫人要是在的话,可就麻烦了。」
这么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元昭什么,他当下一个起身,让白理安本想要求老师再说一次的话也给吞了回去。
「小昭……!」白理安想也没想地就这么伸出手抓着元昭的衣袖,元昭作势向前的举动似乎给看穿了。
「我不能待在这里……婆婆还在家里……我要回去……!」元昭喃喃地道着,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话语挂在口边不停重复着,看来并不期望白理安能够听懂什么,一心只挂念着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的婆婆。
自从双亲过世,他就是给当时邻人的婆婆拉把大,婆婆早早失了亲人,待自己如亲生的孙子般疼直到他长大,赚了点钱,让辛苦大半辈子的婆婆能够过点好日子……就算他们身上流的是不同的血。只是现在他怎么可以因为这种莫须有的指控而躲在这里……?婆婆行动不方便,不能够没人照料啊!
「元昭,你现在不方便出去,外头很危险。」韩德森侧身挡在元昭面前。
「婆婆怎么办?!我躲在这里,婆婆怎么办?!」元昭叫喊着,为自己的无力出声怨着世事的不公。
「你朋友明白的话,一定会帮忙照顾的!」放大声量,韩德森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无料,这竟成功地使元昭止住了一切激动的情绪。韩德森的话使他沉默了。在那种情况下,若是阿吉屈服于众人的指控,恐也同自己一道,无法逃离被抓的下场;但若是反对街上众人的控诉,却又无法说服军方的人,下场肯定会是一样的……难道阿吉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说出这种话的吗……?他可以这么认为吗……?就算只在心中说服自己的话也好……。
白理安一时间无法明白发生什么事,只知道元昭他想要回家……家里似乎有人在等他……半皱着眉,虽然自己硬留他在这里残忍,但却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只是自己这么做,除了为保元昭的安全外,竟掺杂着自己所未觉察的私心……。
9
放眼望去的,全是彩绘玻璃,一面面地包围着自己待的小小空间……也忘了是第几天了。元昭将双臂环着屈起的腿,下巴抵着膝,半眯起的眸子看来总是像能反映出脑子在想着什么似的。
彩绘玻璃上模糊模糊地,从上头似乎能映照着一大早踩着缓慢脚步的婆婆起身开了窗、街头拉车的车扶、人潮来来往往的大街、走进裁缝铺子的几个人、在工作台边来来回回的沈裁缝,再近一点,看到阿吉还坐在工作台前,不时咬着被针刺着的手指……
想着想着,终究只是个幻影。元昭闭上眼,看来想阻止自己再去想这一些,再怎么想,以现在自己的情况只是白费。
偏了偏头,再度睁开眼时,那靠着摆有玛丽亚像的桌台边深睡的人就真真实实地望入了眼。是那个洋人少年,这几天总能在这里看到他,记得那次在街上第一次见面时,知道他的名叫白理安,但后头跟着一串的洋人姓倒是没记那么多。
他待在这里的这段期间里,白理安几乎总让人在睁开眼时就出现在面前,同他一道待在这教堂里,在这里读书、过夜……。虽然打从到了这里,过着便可谓不见天日的生活,没能踏出这教堂里半步,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虽是如此,但他却没有被监禁的感觉,就算自己无法自由进出这里。
元昭起身,靠了白理安近些,脑中浮现了总是小心毅毅的面孔和满是真诚的海蓝眸子。曾经,他对于洋人那对不同于中国人的黑色双瞳感到毛骨悚然,就像是被双冷冰冰的玻璃珠子瞪着看一般,他从来不敢正眼望上一眼;而白理安……同样是洋人,那双瞳眸却是如此温暖,散发着某种令人无法抵抗的……不知名的吸引力。
平顺的黄金色发丝和偏白的肤色、高挺的鼻……无一不显示着与自己不同人种的事实。他该恨之入骨的啊,但为何现在独独对他……完全没有办法?会只是因为他现在救了自己……?看着那身自己不明所以地给了他的那长袍子,虽是白色的料子,但却在任何一个容易染脏的地方依旧如新。
突地,在白理安微握的掌中似乎看到了什么,再偏头一些,就连腕间也有。轻轻地,不着痕迹地,元昭悄悄地将那衣袖给半撩了起来想见个明白,却被望入眼的一切吃了一惊。
是字,写的满满的中国字。他知道白理安与第一次见面时不同,不会向他说满口无法听懂的法文,而是吞吞吐吐地说着中文。就算是没有连贯,只能说是单字的组合,看似吃力地想说出点什么,但又常在那之后面露着些许的挫败……
仔细看着写在皮肤上有些歪歪扭扭的字,几经他在夹杂许多单一字词的文字中,竟找到了句令他顿时发怔的句子。
小昭对不起……小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撞伤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尾句拖的老长,全是那三个字:对不起。写在皮肤上不甚清淅的字迹中,还可以看到上头的拼音和不停涂改的痕迹,直到字真的方方正正、该勾的地方勾、该点的地方点的地步……见此,元昭不禁放下了方才轻拉起的袖口,只是还来不及反应,袖子中的竟毫无预期地掉出了许许多多的纸张,就这么一倾而下,纸张全摊在两人的周围那小小的空地上。
上头满满的,全是中国字,全部都是。
小昭对不起……小昭对不起……
我是白理安,请你多多指教!
我中国话说的不好,但是我会努力学习!
我喜欢中国的一切,所以我想学好中文,能和小昭多说几句话……
我希望能帮上你的忙……因为我和其它的法国人不一样!
这满是中文的纸张,一字一句看来写的艰难,但那像是写来同自己对话般的句子,一句句如孩童时初学般,但自己竟能从其中感觉出什么……那是真心……和他眸子中相呼应的真心啊……虽然自己总是因为他是己该恨的洋人而总是不敢正视……感觉上连内心都要极力否认似的……。
看着这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字迹,那张试图说出句中国话的面孔……面颊边就这么横过一道热流,笔直地沾上了纸上头的墨,渐渐晕了开来……
他竟然……哭了。不明所以地哭了……。
脑中浮现了当时街上的动乱场面,阿三曾面带轻蔑说过他想学中文……那不是一个玩笑话!只是没想到竟放了这么多心在其中……他不该淌这浑水的!不该承受这些的……!只要在使馆区待的好好的,或许就能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大片中国的土地中有多少着恨投射在他身上……也不会像那天一样被如此不堪的污辱!只是为什么都被那样羞辱了,还不退回去?还是这么样的往前进……?就算已经因此受了伤……像他那种的人,没必要担着这些苦的。
这时,天主堂的门咿呀地给缓缓打开,身后一道光洒了进来,若是能在此时见着自己滚落的泪水,一定也会讶异起它在阳光下的晶莹。
「少爷目前很努力地在学习中文。」韩德森走了进来,眼前地上纸张片片便如是一道。
惊觉有人走了过来,元昭赶紧胡乱抹干自己颊上的泪光,并当下退开白理安的身边,想佯装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
韩德森将端来的早餐先置于椅上,而后蹲着身子在一边收拾着纸张,不理会在自己接近时刻意转过身去的元昭,虽然收拾的动作看眼见那新印上的、晕开的墨渍时硬是顿了一会儿。
「少爷某一天说在街头看到中国人总把衣袖当口袋地塞些小东西,从此也学着这一点,硬是塞了一堆练习纸在袖子里。」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元昭压低的声音传了出。
「没什么。」韩德森收着纸,将它重新塞回袖子里,虽说勉强了点,但倒也不反对白理安学上这一点小习惯。「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了解一下,这几天和你在一起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于白理安而言,中国的一切总是充满吸引力的,所以才会连这小小的习惯都给看在眼里。不过他倒不会担心会因此而染上什么中国人会有的恶习,自小的家庭教育下来,也不致于不会分辨是非。
顺手将带来的衣服给白理安披了上,不过这倒是惊醒了潜眠的他。这些天在这里过夜时,望着元昭就坐在自己身边,内心老是忍不住想让自己马上学会些中文好说上几句,常常习字到半夜未眠。虽说就算是做到了这种地步,但总没能成真,看着人发笑的情况倒比说话时多的多。
「吃早餐了,少爷。」
韩德森将早餐端了上前,但一开眼的白理安目光却如下意识反应地找寻着元昭的身影,直到两人目光看似莫名其妙地交会时,白理安便毫不掩饰地闪着兴奋的目光,「早安!」
元昭楞了楞,不过是个招呼语,怎么讲的像是会见什么高级官员时的样子?被那蓝眸盯着好不习惯,元昭赶在下一秒便闪躲着。
「早安!小昭……!我是白理安……」
突地见着移身向着自己的白色身子,元昭这下是闪避不及,先是惊讶半晌,而后又马上移开目光,吶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不用一直讲……。」
见元昭终于对自己有了响应,虽知现下的情况不是个值得将高兴摆在脸上的时刻,但仍免不了灿然一笑。接过韩德森手中的早餐,自己还没看上一眼呢,就捧至元昭的面前,「早餐……!」
「我不吃。」元昭的脸顿时不知为何地沉了下来,就像当初与白理安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般陌生与冷然。
「为什么……?」白理安对于元昭神色的转变有些慌,字音走调的厉害。
「没有为什么!」沉在心头的一股无力感令自己只能救助于吶喊,看着白理安无所遮掩的真,更加激起了内心的抗拒。他明知道不该再和这少年有所牵扯,他也不该被牵扯进来的!只是自己又能做什么?现在不仅待在这里,受着他的保护,就连活命的食物也得如此靠着他……无能为力的自己怎不叫人心存不甘?
白理安低了低眼,面容的些许挫败就如元昭常见的那般。只是这么一低眼,目光扫到了教堂长椅下的那一小块地方,却见了这些天来自己所端上的食物……原封不动地摆着。因为只是些干粮,倒也没有烂了腐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些天为了当天街头的事,白天几乎耗在公使馆里到中午下午才回到这儿来,而这段期间里,元昭竟然什么东西也没吃……
将食物全拿了出来,低头看着,也怔了。「为什么……?这些……为什么?」
「我不想吃洋人的东西!」元昭脱口而出。
「你还想活着走出这里吗?」韩德森为白理安开了口,这种时候,他无法忍受自己保持沉默。「你还想回去照顾家里的婆婆吗?」
「…………」
「你这个样子,还说要照顾婆婆?」韩德森说了重话,「不吃东西,活着回去,要怎么照顾!」
元昭抖着身子,将自己最无能为力之处摊得明明白白。他不想让白理安和中国洋人间的国仇牵连,但现在……自己却无法斩断这关系,因为他还得靠着他们活命……!
抖着手,目光不甘地含着泪,元昭一口一口地吃着散发着热气的早餐,热气蒸着他的眼,什么也看不清。「……昔日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我却为了活命……吃了洋人的东西……!」
虽是不明白元昭模模糊糊的声音,但白理安却明白,此时元昭痛苦的心情。不禁伸手拥住了那打颤的身子在胸前,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股脑儿地道歉……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10
打从出了公使馆,韩德森就明显注意到了白理安的静默。似乎是刻意地独自一人走在前头思索着什么,自己倒也明白地不去打扰。望着身着白袍走在前方的白理安,脑中随之也浮现着不久前在公使馆中的他。与往昔印象中的他在脑中重叠后,竟觉白理安在他所浑然无觉的情况下……成长了不少。
那在公使馆中,不停重声着这一切和中国人都没关系时莫名的坚持,却又在心中愿意承担起所有屈辱的样子,明明白白地看得出,他不再是个单纯到不知世事的孩子了。虽然这一切的改变,也不过是几天内的事,这变化的太快、太措手不及。
今日这一趟上公使馆做最后的澄清,是将这几天的事情做了一个圆满的解决,元昭不必被军方的人通缉而恢复自由身,但从白理安的背影看来是那样的落寞,丝毫没有沾染上些许的欢欣。他知道为什么……这一点对他这个众人眼中低视的杂种身份而言,长久以来养成察言观言的能力是再清楚也不过。
韩德森低首,叹了口气,不再将目光置于白理安的身影上。他从小看到大的少爷已经长大了,不必要随时随地再身后跟着、照料着了……他也相信白理安心中有了自己的理想和标准,明白什么是对与错,他想……自己所要做的,就是相信,也相信白理安的决定……。
突地,白理安提起脚步,一改沉重的步伐,大步大步地向前奔了去,朝着前方暗灰民房夹道的小街狂奔起来。韩德森没有追上,也没有阻止,只是持续缓慢地前进着,最后终于也踏进了那阳光所照不进的小道上。虽到了那时,白理安的身影早就不知消失在何方,而将自己远远地拋下了。
白理安狂奔着,心猛烈地跳着,和内心深处地不安一般,仿佛随时都将跳出这个身体之外。迎面而来的风拍打着他的双颊,吹着长褂子是如起了波般地飘荡,但心却不似衣褂子那样轻盈、同鸟儿振着翅般飞翔,反倒是沉重莫名。
他这些天来所求的,不就是为元昭的清白辩护吗?怎么现在达成了,说服所有的人了,心头却如此沉如此重,就快喘不过气……?停下脚步,随意地靠在墙边,视线却仍忍不住往家的方向看去。家,就已在前方,但他却不想直直接接地走进去,虽然他大可不必如此迂回……只因他不想见到……空无一人的天主堂。
咬着下唇,眼睫一抖一抖地轻颤着,抖出大片大片的愁。终于提起了勇气,白理安再次提起脚步向前,最后终究又因为望进了事实而止步。
小昭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地离开了。天主堂仿佛又回归应有的神圣肃穆,但似乎也带走了他进到这里的理由,白理安始终立于门边没有再走进去。眼前那半展双臂拥抱的玛丽亚像迎向自己,但他却没感受到那拥抱应有的温暖,反而心头如掏空般,吹进了阵阵寒风满盈着,是那样地空虚。
「……少爷。」韩德森的手轻轻地搭在肩头,欲给予些提振的力量,却怎么也无法传达到白理安的心中。
「……他走了。」单单的一句话,只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三个中国字,却说得拖着千万斤重的烦恼般沉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