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不修边幅了?胡子刮过,衣服也干干净净的。流行这玩意儿,我搞不懂,反正我穿得舒服、自在就好。老土很好,我就爱泥巴的味道。」
「行行行,说不动你,我投降就是!」恺熹瞄一眼手表后,突然尖叫一声。「哇!都这个时间了!得快点出发,不然会错过最重要的主秀了!」
一前一后地上车。
「我以为妳是要去看什么流的花展?」
「我是啊!难道哥不知道,现在的花展可是非常精彩的。不是光去看完成的作品,还有所谓的生花秀,会邀请知名的插花老师在来宾面前进行示范表演,一步步地完成一组作品。打灯、音乐甚至配合舞蹈表演,很震撼人心呢!」
恺熹说得双眼亮晶晶的。其实说穿了,不就是看人家插花而已?「这种小事,我天天都在客人面前做啊!而且不收观赏费。」
「那不一样!」
鼓起双颊,恺熹噘着嘴说:「这次来办花展的『御渊流』,可是和『池坊』等等本格流派并列日本华道五大名门之一呢!这次因为他们计划近期在台北开设一间华道教室,好推广『御渊流』,所以今天现任『御渊流』掌门的接班人,也就是『御渊流』的少主,将会亲自上场进行生花秀喔!
「这要是在东京国技馆举行,门票可是一张万圆日币起跳,黑市行情还曾飙到数十万日币卖出的高档秀,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当初,花道社的顾问陈老师把邀请卡转送给我时,我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乐得快疯了呢!」
恺实不禁嗤鼻说:「插花就插花,有必要搞得像秀一样吗?我看捧着钞票去捧场的,也都是些爱慕虚荣、沽名钓誉的家伙,把插花当成身分的表征,哪里是真心想去欣赏花花草草的美!」
「哥,你想法太狭隘了。『御渊流』的真髓可是在于渊深流长的美,陈老师给我们上花艺课的时候也说了,现任的第七代掌门人是基于......」
恺熹滔滔不绝地给恺实上了一堂有关「御渊流」的课,可是大多数的内容容恺实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自他开花店以来,学的是因时、因地、因季节不同而变化多端的西洋花艺。像小日本那种一朵花、一枝草也拿个瓷盆装起来,强调「禅意」的花......很抱歉,他自知道行浅、没慧根,不懂得欣赏也不欣赏。
恺实觉得真正伤脑筋的是,恺熹在社团老师那边上了几堂花道课之后,老是嚷着「哥哥你的花圈做个太俗丽了,不是鲜艳就一定漂亮」等等,动不动就改造老客户的喜事花圈,弄得像丧事花圈。
几次下来,恺实大发一顿雷霆,和恺熹约去三章,不许她再对店内商品出手,不然就禁止恺熹继续学什么半调子的花道,干扰店内生意,情况这才好转。
「......你看,这个人就是『御渊流』的掌门师范,而这位就是她的公子,今天要表演生花秀的谷慧东!帅不帅?超酷的,而且好年轻呢!他好像才二十四岁吧!比大哥还小呢!」口头说还不够,恺熹还翻开手边的杂志献宝,道。
兴趣缺缺地草草一瞥那小小一格照片中,肤白齿红、穿着和服的日本鬼子后,耸耸肩道:「好像不是很有男子气概。时下的女孩子,喜欢这型的啊?」
恺熹仰天一叹。「算了,我不问你的意见了。」
妳太天真了,花恺熹。
怎能寄望老哥这个「脑袋」还停留在民国前的人,看了「他山之石」,就能懂得自己的「错」,而回归现代化的道路呢?
反省地瞟瞟一旁的大哥,恺熹无奈地摇头。她并不是嫌弃大哥死脑筋,有时候大哥的坚持与主张才是正确的,可惜就是与目前的潮流不合。世界的残酷就在于勇于逆流而上的人,往往就得承担被主流淘汰的风险。
她真的很担心,他再这样下去(明明年纪不大,却像个放弃人生的欧吉桑),早晚会被婚姻市场淘汰,想娶一个水某回家,难上加难喔!
开场前十分钟,他们顺利抵达了展演会场。
展览是利用一座刚开幕不满一年,只接待顶级贵客的高级日式温泉会馆的宴会厅做为场地。会馆前方的整排分隔岛路灯上,都悬挂着「御渊流第十六届海外交流祭水之命」的金红色华丽布幔,醒目到你很难说自己找不到会场。
「哇,好多人喔!我们会不会抢不到好位子啊?哥,你动作快一点嘛!」
「我还得找车位,我看妳先进去,不用等我了。」
犹豫两秒后,恺熹很干脆地点头。「好。我帮哥哥留位子,你一定要进来观赏喔!」
这小妮子,看出他有意跷掉表演,所以故意这么讲的吧?
恺实扬扬唇,看在她用心良苦的分上,假使老天又愿意保佑他,很快地找到停车位,那......进去瞧瞧也无妨。
五分钟后,事实证明老天爷真是站在妹妹那一边。
平常找个停车位,少说也要二十分钟,没想到恺实在转过了个街角后,马上眼尖地看到一辆车离开,他也顺利接手,所以当他赶到会馆时,「御渊流一级师范--谷慧东生花秀快要开演」的广播,才刚刚结束。
乘坐电梯转往顶楼宴会厅,走进玄关,目光立刻被天花板上布置的一片艳紫粉红花海给震慑住。
以天堂鸟、藤花及竹子编织出的方格状花架,占据了整整数十公尺远的天花板通道。走在雅致垂藤下的人们,表情不仅充满惊喜,和走在外头的路人相比,更是盈满了柔和的光芒。
这就是绿色植物的力量。
看到绽放的花朵的剎那,再紧张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解开紧张的束缚。
而走没几步路,接着吸引人们目光的是一座颇具童趣,以长春藤与竹藤编织捆绑出来的巨大圆球--远看以为它是摆设装饰而已,不料仔细一看,三、四岁的孩子们,竟能踩着竹藤制出的阶梯,在配有旋转转力的竹藤球中,以极缓的速度转圈圈。
孩子们的笑声从绿色植物之中发出,彷佛变成了是那颗巨大的竹藤球自己所发出的笑声似的。
「真厉害......」
不得不承认,这压倒性的美与机能性的趣味,如此完全不同主旨的作品,却能在同一空间毫不矛盾地融入彼此,就已经彰显出插花者深厚的花艺实力,也颠覆了从不愿意接触和风花道,而对它存着错误理解的恺实脑海中既有的印象。
他开始有点期待生花秀了。很想看一看,制作这些展品的人,怎么样从无到有,按何种顺序、步骤来完成一件作品。
正想走向设置表演舞台的宴会厅时,「咚!」地,一名八、九岁的小男孩,撞到摆放在一道金绢墨画小屏风前的作品。幸亏有人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和小男孩等高的庞大瓷瓶,设有栏状木架稳稳地固定着,才没被撞倒。不过......
「阿母,我尬花凹断去啊!」
小男孩伸出手,一枝垂挂着数朵橙红娇嫩宫灯的百合,颤巍巍地晃啊晃。
「唉哟,你这个死囡仔,实在有够夭寿!讲卡细声一点啦,麦讲厚别人听!」
那名母亲左右看了下后,似乎打算要把花偷偷丢到垃圾桶里。
「把花给我吧,我把它插回去。」
男孩的母亲吓了一跳。「不关我们的事,是那朵花自己掉下来的!」说完,快步离开。
「老子可真孤陋寡闻,世界上有自己长脚会跑的花,我都不知道。」恺实边摇头,边疼惜地摸摸花儿的枝叶。「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们白白枯萎的。」
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爱用瑞士刀,充作临时花剪,修去男孩折断的枝干,正要插回去时......糟糕,男孩这一撞,整个作品都定样了。即使把花插回去,矮短的一截反而会变得很显眼,这样不行。
不期然地,脑海里冒出了两种心声!
一是:无论如何,这可是别人的作品秀。未经允许,随便碰触人家的作品,不太好吧?把花放回原处,其它就别管了。
二是:这些生命剩下不到几天的花儿,要一直维持这么丑的姿态,太可怜了。
只要我尽量按原来的样子、作品精神去修正,也许不会有人发现异状......
两边争执不下,在他内心拔河了至少三十秒。再看看周遭,多数的人都进入宴会厅,等着欣赏生花秀,没人注意他这个方向......或许,现在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说实话,恺实内心是有那么点跃跃欲试。
也许是四周围生气勃勃的花海,连带触发了自己创作欲望?
抑或是太过怜惜被无心破坏的花草,以至于他闯进这条不该跨越的界线之后,心里的罪恶感在冒险刺激的快感下消失,整个人着魔似地,专注地动手......
「喂,你在干什么?那枝花不是......你在乱动老师的作品吗!?」
直到这声喝叱中断了恺实与花儿们的对话,惊醒后,现实重回眼前。
最好的时机一过,最坏的时机马上降临。恺实一手拿着花儿不知该继续插,还是要举高双手,表示自己别无恶意,愿意投降。
「天啊!你知不知道,这里的每一件作品可全是塌泥老师的呕心沥血之,你竟然擅自破坏,简直不可原谅!警卫!警卫!快去通知警察!」怒不可遏的中年妇人,大声嚷嚷着。
「警察」!?有没有太夸张了点?事态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恺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慌乱失措,左顾右盼地想找出脱身之道。
说巧不巧,此刻一道陌生视线缠上他的,双方四目胶着。
那名飒爽挺拔,白皙俊秀的美形男子,一双深邃的电眼美眸,不偏不倚地固定在恺实脸上。眨也不眨的水灵深瞳,一瞬间看进了恺实不及设防的眼底,仿佛连最内部的秘密都要被挖掘出来似的。
不知被电傻了几秒后,蓦地,恺实红了红脸,尴尬地瞪回去。
你看、看什么看?
不知道是不是这挑衅的一瞪,引起对方的「兴趣」。突然间,那人转了方向,从原本要走进去的宴会厅门口,转而朝恺实走过来。想当然耳,一些围绕在陌生男子周遭的人,也跟着一并移动。
情况演变成孤立无援的恺实V.S.人多势众的一群。
「啊啦,塌泥先鲜,红度泥、斯米玛先,先鲜喏沙库尹尬......」中年妇人未等到那人走近,便拼命地开始解释,还不断地鞠躬。
纵使完全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可是看旁边的人对男子毕恭毕敬的态度,还有男子一身隆重的黑色羽织,长衣的下半身,还套着近似裤裙的条纹裤,如此正式礼服的打扮,让恺实隐隐约约地猜到了这名男子的身分。
完了。公亲变事主,被人当场抓包也就算了!可是好死不死地,被创作出这些作品的本人给活逮到,这岂是一个「窘」字能形容?
这厢恺实冷汗直流,那厢的日本美形男听完中年妇人的话后,优雅轻柔地一笑,顿时......这叫满室生辉吗?
在场每位女性,几无例外的全是一副陶醉在他如沐春风魅力中的表情。
同一时间,在场没人预料到,男子会弯腰捡起地上的断枝,还说了一长串话。
恺实当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不过很快地,中年妇人便主动替他翻译出来--
「老师问,这被折损的花梗是你切下的吗?」
既然都人赃俱获了,恺实只有硬着头皮,垂直地晃了晃脑袋。
「老师说,谢谢你。」
「啊?」他心里最坏的打算是--或许会被要求赔偿N百万。可是......谢谢?这意味着对方很感谢他吗?日本人的谢谢,应该不带有「我要杀了你」的意义吧?
「老师说,因为有你及时切掉坏死的组织,现在这枝宫灯百合才能延续它的美丽。老师还说,像阁下这样爱惜花儿的人,一定不会是为了破坏作品才对这瓶花动手,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理由的。」
喔......这家伙挺不赖的,算他有点脑筋。
「老师还问,你曾学过插花吗?」
警报解除,恺实放下戒备地说:「不,我没特地去学过,只是在S镇上开了间小花店,平常就在店里面自创一些花样而已。」
然后,恺实就听见一句「只是开个小花店而已,这种不入流的水平,也敢碰我们塌泥大师的作品?」--不知是谁,率先以不屑的口吻这么说。接着,还有人附和着说「就是说啊!」、「以为他是谁啊?」、「土包子、庄稼耸!」之类的话。
每一句话都螫在恺实的自尊心上,让他内心燃起熊熊怒火,但是他强迫自己不可以在此时此刻翻脸--与其用言语反驳这些无关紧要的侮辱,不如壮大自己的实力,直到有一天别人无法再轻蔑你为止。
压抑住满腔怒火,恺实连多一秒钟都不想在此处逗留下去。
「请帮我向这位大师说声歹势,无论是什么情况,我擅自动了他的作品是不争的事实,我深表歉意。也谢谢他宽宏大量地体谅我的冲动。我非常感谢。」
妇人很快就把这番话翻译给「老师」听,恺实则等着对方说了「不客气」后,就打算立刻告辞。但,一秒过去、十秒过去、三十秒过去......
始终保持微笑的美男子在听完了之后,仍以一种谜样的眼神,不断地打量着恺实的脸蛋,一语不发。
那种看人的方式,没礼貌极了--难道我在这一小时内,鼻子歪了?嘴巴凹了?还是多长了个眼睛?这小日本鬼子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啊?
他人生中还是头一次被人看到一把火快从肚子烧上来!不管了,那家伙在看什么都不重要,自己没义务继续让他「瞄」下去吧?
「那么,祝你们展览成功,失礼了。」恺实已经对什么生花秀失去了兴趣,决定早早回车上,因此他没走向宴会厅,而是走往电梯。
「麻跌!奇米!」跨几个箭步,那位高大的美男先生,又轻易地扳住恺实的肩膀,将他转过身,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长串的话。
什么麻跌奇米?这阿本仔是想喝「麻仔茶」吗?跟我讲这些,也没用啊!
「老师说,他正巧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帮手来表演生花秀,你能不能帮个忙呢?」赶上来的妇人翻译道。
「要我帮忙?」
「是的。老师说『务必』请你帮忙。」
这时,一段距离外的弟子们听到这件事,无不哗然。「为什么老师要找那个小花店老板啊?」、「我们这些学生应该更能派上用场吧?」、「那个人行吗?」诸多议论杂音,传入了恺实的耳中。
一方面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真的令人非常光火,甚至想说「你们希罕,我可不希罕,谁要帮你们这什么狗屁『御渊流』!」的气话;另一方面,这个日本人会来找自己帮忙,也是对自己「才能」的一种肯定,说心中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是骗人的。
该怎么办呢?
「老师强调,他真的非常希望你能帮忙。」
对方都不计身段地真心诚意拜托了,况且他也欠这家伙一次「人情」,就当作还债,帮点儿小忙也不为过!
下定决心,一颔首。「好吧,他要我帮什么忙?」
妇人一转达完这段话,美男先生立即笑得灿烂无比,牙齿闪亮到恺实想跟人家借副墨镜来挡挡的程度。
对方顽皮地眨眨眼,牵起恺实的手,说:「哇达西度、一秀泥、库鲁。」
这不需要翻译,他也能猜得出来。
意思是要我跟他一起走吧?这个日本鬼子真奇怪,他过去觉得日本人都很做作,可是这家伙似乎不一样。
恺实难得地,打从心底认为,其实日本人里面也有不错的家伙啊!
然而,这个想法只持续了五分钟左右。之后,在「哇靠!你他X的脱我衣服做什么!?」的一声大叫,从宴会厅专用的休息室中传出来后,恺实再也不认为这个塌泥什么的日本人,是个好角色了。
二、
金碧辉煌的会场灯光一暗,宣示「秀」要开始了。
占据着正中央靠后排的座位,花恺熹左看右看,始终寻不到哥哥的身影。
她猜想,大哥十之八九是觉得「那种一点实用性都没有的秀,看了也是白看,我宁可睡觉,也不想浪费时间」,而留在车子上了。
恺熹现在脑海里轻易就能描绘出,自己向老哥兴师问罪的时候,他会怎么说。
一定是用一副「妳早就知道,我对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何必烦我!」的暴君样子,禁止自己追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