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么?去哪里了?显然没有答案。
不知怎的,面对这空无一人的屋子,卢恒的心中竟闪过了一丝微微的失望。
第十章 流言(上)
翌日清晨,征北大军的粮仓处就热闹成了一团,来来去去皆是兵马车辆,一包一包的粮草被接连不断的扛出来,有专门纪录的官员守在门口认真的检着数,卸下铠甲的士兵们有条不紊的来回进出,连许尚安本人都一时兴起,脱了外袍也加入进来,顿时士兵们干劲更足,不到一个时辰就把粮草都装点完毕了。
卢恒大早起来,又把军营里的事向刘昭以及左军统领杨仕新、右军统领夏远交待了一番,便在刘晖等人的随同下也匆匆赶了过来。
这时天色尚早,刚刚忙碌完毕的将士们都围坐在一起就着热粥吃馒头,士兵们都在场院里,官将们则坐于厅内。卢恒一行人都是朴素便装,乍一进厅,竟没有人认出来,还是许尚安身边一个传令的小差官机灵,觉得不对多打量了几眼,发现是昨日才远远望见过的主帅,不由立时叫了起来,一下子众人都抬头来看,忙着起身的,忙着行礼的,乒乒乓乓乱成一团。卢恒连忙摆手示意大家不必多礼,照旧吃饭,一个人朝着许尚安走去。
“许将军,你看我这身打扮,可不显眼吧?”待走到他跟前,卢恒笑嘻嘻的把双臂略略一展。
许尚安凝神一看,卢恒今日穿的确实朴素,一身灰色布衣,也只能落个裁剪大致合体,干净整齐罢了。头发也只用布带束着,浑身上下再找不到一丝小侯爷的贵气。可惜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睛盈盈一动,还是立刻看得出他绝非寻常少年。但这眼睛却是藏不起来的,当下也只是点头笑道:“这样就很好了。”
卢恒挺得意的扬眉一笑,便问他打算何时出发,许尚安却说:“现下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吃罢了饭就好走。只不知大人可还有什么事要交待的?”
卢恒刚欲答没有了,忽想起昨晚欲寻而不见的那个人,今早一睁眼就忙着,大概是打不上招呼便要走了。心里就略略沉吟了一下,也不知他昨晚究竟是做什么去了。不说就不说,不过一件小事。于是就又笑起来摇摇头:“我都交待完了,就等你们出发。”
许尚安一听连忙让传令官招呼各处赶紧用饭上路,不过片刻,风卷残云般的,就剩下些汤水了,吃饱了肚子的将士们纷纷穿戴起铠甲,在长官的指挥下井然有序的排好队列,踏上归途。
卢恒打发刘晖带着人都混杂在许尚安的侍卫队里,他自己则扮作了许尚安的一个小小随从,也不骑千里追风驹了,就跨着一匹小马,跟在许尚安马后,他悠闲适意,不觉得有什么,倒让许尚安颇有些如芒在背的不自在。
蓟门关在蓟州城西边,中间都是开阔的旷野,可以说虽然隔着一百二十里地,但蓟门关着着实实就是蓟州城的门户,倘若关破,敌人必将长驱直入,再没有任何屏障,所以也才选了众将里最为沉着勇猛的许尚安率军镇守这要隘。
押运粮草的队伍素来是必须最严谨小心的。即使这是在自家的地盘上行走,也决不能有丝毫的放松。当下由领军的偏将带队在前探路,两旁都有严阵以待的兵士,中间围着的是运粮的车队,许尚安作为主将,也夹在队伍的中间走着,再派人带了兵断后,一切行止皆有严明号令。卢恒留神四下察看,甚感满意,心中觉得这爹爹的老部下到底是个可靠的人,于是他跟在队中也就渐渐放松了些,有了闲情逸致看看周围景致。
自从夏天领兵来了这北地,他早已数次带人四下勘查地形情况,以争取早日对这里了如指掌,可是每次出来都是为了军务,哪里有闲心品评风景到底如何。今日正赶上旭日初升,太阳从身后斜斜的照射过来,映得天地一片明亮,极目远眺,能在右手北面旷野的尽头处隐约看到一条蜿蜒的银带,那是这片北地上唯一的一条河流,那勒河,再往西边看去,有几处隐隐起伏的山峦,但都平缓,做不得什么用,可是当下蒙着一层绿,映着阳光却分外的好看。与地平线相接的是淡青色的天空,北地的天到底是要寥廓些的,最容易让人想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不由的就叫人起了份沧桑,仿佛心也跟着这天一道阔大了。天上有几缕淡云流动,好像是什么隐约捉摸不到的心思,又有些“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叹,一时竟然心思有些纷乱,收不拢理不清了。又想起那个陆剑秋说就是来游览北国风光的,却又有什么好游览的呢?
想起他似乎只把这心思搅得越发说不清楚,当下决定还是不想了,专心去琢磨近日来的一些想法,也不知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更不知自己打的那个小算盘能不能产生些效果。一时又想起京里的爹爹、奶奶还有弟妹,想到那些错综复杂说不明白的东西;一时又想着这仗究竟该怎么打,揣测着这北胡人究竟有什么打算,一件接着一件,没完没了似的。倒也就没分心觉得旅途劳顿。随着押粮的队伍高度戒备的走了一天,到底是在傍晚时候,平安到了蓟门关。
蓟门关古来就是重要的隘口,防御工事做得极好。得到前面队伍的消息,驻守蓟门的先锋副将汪默立刻开关带兵迎接出来。为了保密身份,许尚安直到进了官邸内,才拉了汪默几个心腹来见卢恒,大家见元帅亲自到了,自然是极高兴的,当下张罗着先给他安排了房间,又要接风洗尘,卢恒却推拒了,提出歇息可缓缓,现在倒想上城去四处看看。
许尚安有心告知广大将士元帅亲临,可惜卢恒不让他说出去,他只得继续如芒在背的让元帅大人继续扮做自己的小厮,带着副将、偏将一行人上了城墙。
蓟门关的城墙是有了年头的,又年年修缮,极为稳固。卢恒伸手抚摸着那布满风吹雨打、刀劈剑凿痕迹的城墙砖,不由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一下子和过去这里经历过的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重合了。
手扶城垛,抬头远眺,就能看到更西边的地方横着一道连绵山脉,不算险峻,但主峰最顶端也在雾气里有些朦胧。那就是白山。白山脚下隐约有城郭的影子,那就是他们屡次试探而终未寻到罅隙的白山城。
从白山城到蓟门关不过五十余里的路程。倘若白山城的北胡军队真的知道他到了蓟门关,会怎样呢?
北地的风从来激烈而强横,猛地一阵狂风,地上的杂草都有不少被连根拔起,夹在风里飞速旋转的飞舞,一霎眼的功夫就没了影子。有时候人也就跟这草似的,夹在风里,原是身不由己的。
许尚安在一旁看着年轻的元帅秀气英挺的眉紧紧的蹙在了一起,身子本来就说不上健壮,这里当着风口,风沙很大,又劳累一天,怕他忧心战事不顾惜自己身体,连忙小声问是不是先下去吃饭歇息,明日一早再陪他巡视。
卢恒思考了片刻点头答应了。随即下了城,用了饭,回房里歇息,听刘晖跟他汇报带来的人员是如何安排的。本以为不算累的,但听着听着,靠在床上的卢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一下子坠入到黑沉沉的梦乡里去了。
第十章 流言(下)
到了第二天早上,卢恒先随着许尚安下到军营里看了一遍操演的情况,大致的了解了一下关上驻军的情况,才又上了城墙,远眺白城山。许尚安在一旁指点说明,何处何处是他们平日里巡逻所及之地,何处何处曾经交过手,当时是怎么一个情况,北胡人一般活动的范围是哪里,等等,都一一向卢恒说了,卢恒听的很认真,不时打断他再问上几句。下午在关内四处走走,又听了今日巡查的探子回报,一日也就过去了。
第三天,卢恒却突然提出要出关去看一看,可把许尚安吓了一跳,这前面五十余里开阔地带,是双方暂时相互妥协的中间区,明里是谁也不去的,自然也就谁也管不到这一块地来,卢恒这一出去,带得人多了自然引起对方注意,带得人少了,万一遭遇了对方的军队,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有心劝他不去,但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性子有些随他爹,倔,认定了的事要他改可不容易。当下只得咬牙,选了身边卫队里最精干的二十余人,加上卢恒自己带来的十几个人,亲自陪着出了关。本指望着他在这附近绕一圈也就是了,哪知他打马就往白山城的方向飞奔,到了快中间的地界才停下,不慌不忙的拨马四处勘查了一番,又心平气和的待了片刻,才调转马头,说是回去。许尚安这吊了半日的心才算是勉强落回肚子里,只觉眼前这少年,简直比他爹还要让人头痛。
第四日上,卢恒让许尚安召集了关上的将领一起商谈了对白山城以及光州北胡军队的想法,他躲在了屏风后面听。然后就一直坐在给他安排的房间里翻阅着由蓟州城秘密送过来的这几日的邸报。注明了机密的没人敢动,不大重要的,刘昭或是薛冬青都帮他预先处理了,拿笔勾出了最要紧的地方,看着省些时间。
看了一下午到底有些昏昏沉沉,卢恒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走出房去稍微散一散步,让头脑也放松片刻。沿着走廊信步走着,绕到前厅旁来。忽然无意瞥见有一红一青两个人影从前厅里迈步跨出来,一路说着什么话。卢恒认出一个是许尚安的副将汪默,另一个是一张姓的将官,只见那姓张的拉住汪默,四下里瞧着竟往卢恒这边来了。卢恒本不打算现身,现下看着两人有些诡秘,更不打算出声,又起了些孩子心性,闪身到了一旁院角的几块假山石后,前面还有几竿竹子,倒是可以藏得丝毫不露。
那二人果然也往这角落里来了,就听那姓张的压低了声气道:“汪将军,你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汪默道:“贤弟,你究竟要说什么?”
姓张的叹息一声:“你常跟在许将军身边,许将军就没说过什么么?”
那汪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一无所知,只是一个劲的推说不知道。
姓张的这才道:“现下好多人里都暗地流传着哩,说有内奸!”
汪默仿佛吃了一惊,“贤弟,这可是怎么说的?”
“具体的小弟自然也不知道,只是大家都道听途说,也不知最早的风声是从哪里传来的,说是前些日子,元帅身边多了个不明身份的人。”
“什么不明身份的人?”汪默连忙追问。
“大家都不知道,只听说来的蹊跷,也不知是做什么的,偏元帅还极信任那人的样子。”姓张的声音越发低下去。
“道听途说之言可信的极少。贤弟,我看你还是莫要多想这些子虚乌有,专心操练才是真的。”汪默语重心长道。
“咳,这话虽是道听途说难以当真,倒说真的,咱们元帅到底年轻,这经验阅历上……”
“贤弟!有些话当讲有些话可不当讲!”姓张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汪默沉声打断了。
那姓张的赔笑了几声,似乎有些尴尬,半晌才又开口:“将军,咱们不说这个,说到底,咱们也就是冲锋陷阵的。倒是我前几日给您送去那小六您还满意么?”
声音语气忽然就暧昧起来了。
汪默忽然也干咳了几声,才道:“那孩子,确实是不错的,也懂得看眼色。倒多谢老弟费心。”
“瞧您说的。”姓张的笑起来,“这几日我倒又看见一个孩子还不错的,不知您?”
汪默连忙道:“这几日可不成,万万使不得。”
姓张的又是笑:“反正就是您一句话。将军操劳的多,也该有些伶俐人服侍。”
汪默又干咳了几声,低声说:“咱们该走了,要不许大人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脚步声就渐渐的远了。
卢恒靠在假山石上,睁大了眼睛。
后半段的那席话他本有些懵懂,忽然琢磨明白过来了,却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热。虽然明白这事情在军营里也算常见,可那姓张的显然以此作为自己的进身之资,就有说不出的可恶了。不过这件事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们说的那前半段话,简直不用想,也知道那个所谓“身份不明”者所指何人。
说起来也是,他和陆剑秋在演武场是当众比过武,可是知道陆剑秋身份的人却并不算多。他自己也不喜欢引人注目,住在元帅府里进出都是后门,恐怕见过他一面的大多数人也都差不多忘记了。可这个时候又是什么人会突然传了这个消息呢?按理说,连许尚安都不知道陆剑秋啊!就算他听其他几个同僚提起,以他的性格也绝不可能乱说。
怎么会怀疑到陆剑秋身上去的?
怎么会有人传出这个消息的?
卢恒转身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召来了刘晖。
刘晖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听说召他来,立刻挎着佩刀大步的走进门,抱拳施礼:“末将参见小侯爷!”
卢恒看着他忽然脸一沉,喝道:“跪下!”
刘晖吓愣住了,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大错,愣愣的看着甚少发脾气的小侯爷,却见他脸绷的紧紧的,丝毫不像开玩笑,不由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小侯爷年纪是小,但再小也是小侯爷,也是这征北大元帅。
“刘晖,你可知错!”卢恒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
“小侯爷,属下真的不知道。”刘晖苦着一张脸,他确实是尽心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哥哥老成干练,所以单独陪着小侯爷出来,都要求自己每天亲自布置检查好每一项工作,要再有什么错,他真是要自尽了。
“刘晖,你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卢恒靠在椅子上阴恻恻的问。
刘晖低头认真思索了半天,想他每日这工作都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时间说什么废话?于是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坐在椅子上的人半晌没说话,刘晖偷偷抬眼去看卢恒脸色,却不是那能冰死人的感觉了,变得若有所思。
卢恒其实也知道刘晖这个人虽然粗枝大叶了些,远不如刘昭缜密冷静,但却绝对也是一等一的忠心耿耿,明晓大局的人。何况他也绝不是搬弄那些口舌是非的人。这一番也不过是吓他一吓,试试可有意外。这时见刘晖的反应早已就信了他,随即放缓了脸色道:“你起来吧,坐下说话。”
刘晖应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拉过一把椅子,搁了屁股的三分之一在上面,颤颤巍巍。他比他哥小三岁,今年却也三十岁了。面对这么一个十八岁的毛孩子,还这么战战兢兢的确实有些没面子。可是他总觉得,有时候卢恒确实是像个孩子,能跟着他们玩的天昏地暗,有时候他却又一下换了一张脸,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小侯爷。
“我问你,你带来的那些人,可会乱说什么?”卢恒探身向前又问。
刘晖又琢磨了半日,把那十几个人一一想了一遍,才摇头道:“他们也不会,都是亲兵里挑出来一等一会办事的汉子,都不碎嘴乱说话。”
卢恒又点一点头。
刘晖偷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红日西斜了,屁股搭个尖在椅子上怪累人的,这小爷也不知道还在琢磨什么,有完没完了?
正想着,卢恒忽然扭头冲他一笑:“晖哥哥,你可别生我的气,这在关上不比在城里。”
刘晖看着那笑脸一愣,刚才还觉得了些什么小侯爷到底是小侯爷,毕竟身份有别之类的想法又都丢到脑后去了。看着眼前的少年,简直又恨不得当亲弟弟似的疼。
“你帮我磨些墨可好?”卢恒笑嘻嘻的问他。
刘晖自然二话不说挽袖子就上。
卢恒微一凝神,蘸了墨就刷刷的往纸上写。
那是一封写给他哥的信,大致不过回复这几日的一些请示。
写完了就放在桌上晾着,卢恒没让他走,刘晖自然也不敢自己走,于是陪着。
卢恒站着把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双眉微蹙,似乎心里做着什么斗争,突然叹息一声,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再加上一条吧,让刘昭这几日注意盯着些陆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