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就什么话都没说，却又恍惚觉得，仿佛什么都说了。

直至天明。

第四十六章 朋友（上）

长安是前朝故都，虽然现在已经丧失了帝都的荣耀，不过多少年来的沉淀依然使它绽放着不逊于延朝任何一座繁华城市的独特光芒。

陆剑秋几乎可以说是日夜兼程的赶了整整六天路，终于在离开蓟州城的第七天踏进了长安的城门。

就算是他这样的人，在经过如此紧密的奔波之后，也只觉得浑身骨头要散架似的疲惫不堪。然而一想到此行所肩负的责任他又不可能放任自己休息，只找了客栈洗了个澡，除去一路颠簸的风尘，又让小二跑腿买了城里最好的绸缎庄里最好的衣裳，收拾停当了，就又立刻起身催马向城东而去。

冬天的末梢，春天刚刚有了些隐约的气息，可百姓们似乎都有着很大的空闲与很大的兴趣，一路上店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琅，行人如织，车马塞途。陆剑秋在蓟州那等边远之地待了已有大半年，乍见如此繁华的市景几乎觉得有些不适应了。不过好在随着道路的延伸，渐渐离开闹市区后，四周也逐渐清净下来。

待他凭着记忆转了一个弯后，一道很长很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粉白墙垣出现在了他眼前。待他再沿着这段很长很长的粉白墙垣走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有一座极尽华美之能事的雕花门楼出现在了他眼前。朱漆的大门前，两座耀武扬威的汉白玉狮子威风凛凛的用铜铃般的大眼瞪着他。而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大门上一般富贵人家包铜的门环，在这扇门上竟是纯金的，再细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在厚厚的朱漆下隐隐浮现的是上等楠木细密的纹路，楠木素有寸木寸金之称，看看这样高又这样厚的门板，真不知道要折算出多少金子来。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又向墙内望了一眼，只望到一波又一波青碧色的琉璃瓦顶如鱼鳞般起伏着，从这头望去，另外三面都见不到边。于是陆剑秋就又叹了一口气，走上台阶去叩响了那纯金锻造的门环。

金门环拍在楠木门上，发出沉稳又悦耳的声音，拍了三下之后，他就停下来等在门外。没一会儿功夫，就听得门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铰链绞动的声音，然后重逾千斤的大门间略略的开了一条缝。

一张饱满而结实的脸在门缝里出现了，突出的浓眉，和门口石狮子很像的圆环眼，高高隆起的鼻子和鼓出的鼻翼，还有一张阔口，这张脸上的五官似乎都在用力向外挤着要让自己更显眼似的，连带太阳穴都高高鼓起，一看就知道此人显然外家功夫卓然不俗。

被那双圆环眼警觉而冷淡的扫视了一眼，陆剑秋微微一笑，双手抱拳道：“劳驾，请问府上二少爷可在家？”

那人冷冷道：“你问我们家二少爷做什么？”

陆剑秋还是微笑道：“在下乃是二少爷的朋友，有些事情想找他帮一个忙。”

“朋友？”那人冷哼一声，在门缝里上下打量了陆剑秋一番，“你跟我家二少爷可有约在先？”

陆剑秋摇头：“不曾有约。”

那人又冷哼一声：“可有名刺？”

陆剑秋道：“没有。”

那人便改了冷笑：“既然如此，你还是请回吧，我们二少爷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陆剑秋笑道：“看来你们二少爷果然是在家里的。放心，他再忙，我来了他却是一定有空见的。”

那人斜睨了他一眼，仿佛觉得很是有些好笑，又懒得搭理似的一闪身想要重新将门关上，然而当他刚把门推动了一点点，忽然就觉得一股柔和但难以抗拒的力量透过门板从外面传了进来，他一愣，立刻加大了手上的力量，然而哪知道他愈是用力对方的力量似乎也就随之增长，依然是不温不火、不急不忙的架势，却让人抵御不住，他双臂运力双足咬紧地面，将全身的力量连同自己的重量都全部压了上去，然而门那一边的力量真的诡异莫名的随之而升高，简直就像是连绵不绝的江河之水，即使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是不能抗拒的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门的缝隙一点一点的扩大，那人不由想出声叫同伴前来援助，然而此刻正憋着一股劲，倘若开口，内劲一泄，肯定就立刻一败涂地。可是还未容他想完，门那边的人似乎突然一掌拍在了门上，刚刚还四平八稳犹如连绵河水般的力量蓦的就变做了铺天盖地涌来的巨浪，被这股力量所击，他整个人也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的向后跌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抬头，就看到刚才那个在门外的男人，依然面带微笑的站在敞开的大门外看着他，跟刚才不同的是，此刻他的手里居然多出了一把剑。

尽管剑还在鞘中，那人也不由得心中一惊，张口刚要呼喊，就见那个男人笑吟吟的迈步跨了进来，俯身伸手给他道：“对不住，我真的是你家二少爷的朋友，你若不信，只管拿这把剑去找你家大管家，他自然明白的。”

那人瞪着眼睛瞧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只是像个普通富贵公子哥儿，只是比普通公子哥儿要英俊那么一点点、挺拔那么一点点、气度过人了那么一点点的男人，心中很是明白凭自己的功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守门是他的职责所在，虽然觉得这个男人不带恶意，但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不过，要是这个男人真的想做什么事，就凭他，现在也根本不可能拦得住。

他将信将疑的接过了那把剑，沉甸甸的，银白色的剑鞘雕着精美古朴的花纹，应该是一把上好的名剑。

那男人把武器交给了他，便又抬手抱拳微微一笑：“劳驾了！再麻烦您见到大管家时，请转告他，剑的主人说，倘若他敢向二少爷走漏我来了的消息，我就把他的胡子一根一根都拔光。”

守门人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再次打量了陆剑秋几眼，从地上爬起来捧着他的剑转身匆匆离开了。

陆剑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面带微笑的抱臂立在门口。一阵微风拂过，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门前附近忽然无声无息的又出现了几个人，穿着和方在门子一样的衣裳，年纪相貌各不相同，然而无论高矮胖瘦却都能让人感觉到不是等闲之辈。

陆剑秋的唇角微微扬了扬，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继续眺望远方。

过了将近有一个时辰，忽然远远的，似乎有马蹄声响起，隐隐还带有车轮转动的声响。再过一刻，就不是听见了，而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一辆两匹栗色骏马拉着的轻便马车沿着中央的大路径直向着门口跑来。

到了近前，就看到车上还坐着一个相貌颇为奇特的小老头，在两匹高头大马的映衬下显得身形十分矮小，头发全白，眉毛花白，一把长长的胡须却是乌黑，整整齐齐的拢在胸前，宛如少女的如云乌发，泛着光泽。

离他们还有大约一丈地远，那奇怪的老头子“吁”的一声勒住了马，随即动作轻灵的跳下地来，周围刚刚围着的那几个人立刻都拜伏下身去，老头却好似没有看到一般快步趋前，双手平举在胸前，手中所持正是刚刚陆剑秋交给门子的忆雪。

“陆大公子，这可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双手把忆雪奉上，老头子笑呵呵的开了口，一双眸子精光闪烁如电。

陆剑秋拿回忆雪微笑道：“北风。”

老头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陆公子您还是这么风趣！”

“不敢当。”陆剑秋低头笑了笑，看着那矮个老头道，“大管家，您可没说漏了嘴去吧？”

老头脸色登时变了一变，笑得有些僵硬，连连摇头道：“瞧您说的，您既然交代了，我自然不会说的啦！”末了又神神秘秘的凑上前来道：“您来得可巧了，再晚几日二少爷就要回京城了，您可就遇不着喽。”

陆剑秋笑道：“看来我们果然还是很有缘的。”

老头赶紧点头：“很是有缘很是有缘！陆公子，您请上车，我这就亲自送您去找二少爷！”说着一偏身子，让给他刚才那辆装饰豪贵的马车。

陆剑秋终于忍不住第三次叹了一口气，迈步钻进了车内。

车厢不大，但里面的摆设都是最好的，苏州的刺绣缎面靠垫，上面的工笔花鸟栩栩如生，箱壁上铺的是上好的绸缎，脚下踏着的是波斯来的地毯，椅背上镶着犀角美玉，窗格是红木雕就的，糊在窗上的是京城里最有名的云烟罗，再罩上一层厚厚软软的织锦帘子。这样的一辆马车简直就可以随随便便的换一处宽敞的宅院。坐在如此华贵的车厢里，陆剑秋却觉得很是头痛的扶住了额头。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恒儿，他才不乐意上这种地方来呢！

马车轻车熟路的拐来拐去，在陆剑秋觉得都要昏昏欲睡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帘子外传来了那个老头儿的声音：“陆公子，到了。”

下了车，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处十分宽敞的庭院，如此宽敞的院子里却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个青釉大水缸。尽管天气寒冷，却时常冷不丁的看到一尾红鲤从缸里蓦的跃出，一下子又跌了回去。

院子的尽头，就是一处青碧琉璃铺顶的、有着极其精美的雕梁画柱的屋子，中间的正屋十分高阔，几乎抵得上普通人家的三倍大小。

老头子回头笑呵呵道：“陆公子，您可得跟好了我。”

陆剑秋点一点头，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水缸都是暗合着奇门遁甲之理摆放，不通其中门道者，定然要困于其间。所以当下老头在前面带路，他也丝毫不错的跟着，老头跨几步他便跨几步，老头往里转他便往哪里转，如此一来，虽然曲折甚多，然而不消片刻便到了门前。

“陆公子，老朽便送您到这里了，接下来的事，可跟老朽都无关了。”老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回头道。

“多谢大管家，还望您这胡子越长越好！”陆剑秋笑道。

老头子顿时乐开了花，捻着长髯频频点头：“多谢公子吉言！”说罢竟就这么倒退着，也不见他上半身如何晃动，只两只脚频频摆动，眨眼间就这么倒退着又回到了马车边。

陆剑秋远远的又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进了宅子内。

依然是穷尽奢华之事的宅子里竟然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陆剑秋似乎也不觉奇怪，只是向后绕去，不多时到了后门，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说话声：“你是笨蛋！”

这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股气急败坏的味道。

“你是笨蛋！”这个声音却听着有些怪异。

“不对，你才是笨蛋！”那个男声提高了些。

“你是笨蛋！你是笨蛋！”

“我不是！你是！”那个男人的声音终于飙了上去。

“你是！你是！”怪腔怪调的声音又道。

陆剑秋一脚踏出了后门，就见在后门外的长廊下，挂着一只金丝笼，上面站着一只羽毛异常鲜艳丰满的鹦鹉，而鹦鹉的面前，则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长长的墨发半挽半散着，身上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纹的长袍，色彩之绚烂丝毫不逊鹦鹉，亦是半系半披，整个人就带了格外慵懒散漫的调子。然而这本该也配套放上懒散表情的人，此刻却正双手叉腰的怒瞪着鹦鹉。

鹦鹉一偏头仿佛是看到来人了，立刻又高声叫道：“余湛飞是笨蛋！余湛飞是笨蛋！”

“呸！我烤了你！”站在鹦鹉面前的男人终于风度尽失的双手探出要去抓它，鹦鹉立刻扑腾着翅膀挣扎着飞起来，也学不了人话了，吱吱喳喳乱叫。

“余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人家不过是说了句真话，你何必如此气急败坏嘛。”

蓦然冒出来的声音让那个正要捉鹦鹉的男人一下子愣住了，回过头来，目光好不容易聚焦到了陆剑秋脸上，登时脸上正凶神恶煞的表情就是一变。

“余兄，别来无恙乎？”陆剑秋微笑着双手抱拳。

余湛飞的脸色却登时变得像要哭了似的，他个子明明很高，身材亦很矫健，偏偏面如敷粉、唇若点朱，一双眸子水汪汪的总像含情，表情又十分丰富，就总仿佛是个大孩子，此刻更是像被人欺负了，扁了嘴垮了脸道：“你怎么来了？”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以手扶额道：“我们许久未见，你见了我就是这样的反应么？”

余湛飞立刻用手指着他很警惕的说：“你绝对不要说什么许久未见对我甚为挂念，我就是被巨石砸三回脑袋也绝不会相信你的这种鬼话！”

陆剑秋道：“我有要这么说么？”

余湛飞点头：“你每次都是这么骗人家小姑娘的！”

陆剑秋好气又好笑：“你又不是小姑娘，我骗你做什么！”

余湛飞一愣，琢磨了一下竟点了点头：“这么说也对。”不过他随即又警觉的抬起头，“不！你会突然出现，肯定是别有所图的！”

陆剑秋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笑容灿烂和煦温柔的当真是能化作春风吹开十里桃花，声音也放得格外亲切了，像搁了蜜的白糖水：“实不相瞒，小弟此次前来，正是有一事想请余兄您出手相助。”

“啊！”余湛飞顿时抱住头惨叫一声，很痛苦似的扭着身子，“不要啊！我就知道欠你人情是肯定逃不了要还的！你会来找我也肯定肯定不是好办的事！”

“余兄，请你不要这样嘛！”陆剑秋连忙道，“说实话，这件事情，倘若你能帮我，不要说你欠我的人情，让我再欠你一份人情也行啊！”

余湛飞顿时愣住了，然后回过头用十分狐疑的目光上下左右的打量着陆剑秋，自言自语般的说：“有这等好事？”

陆剑秋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余湛飞却蓦的又变了脸，用比刚才更痛苦的表情哀号道：“完蛋了——你都这么说了，这件事情肯定是很难很难很难才能办到的——”

陆剑秋看着他，忽然换上了十分忧伤的表情与语气道：“余兄，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倘若连你都不帮我，我就……”

不等他说完余湛飞就又提高了嗓门继续哭道：“你不要这么说，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很心软的，你要是这么说了我要再拒绝你该有多么艰难呀！”

陆剑秋顿时就又换了口气，微微叹了口气很无奈似的道：“余兄，不要紧，要不你先考虑一下，我呢，就先去找嫂夫人聊一聊天，谈谈关于你的过去之类的——”

“等一下！”余湛飞顿时恢复了一个正常二十八岁男人应有的表情，飞扑过来一把拉住了陆剑秋，满脸堆笑道，“剑秋，咱们哥俩谁跟谁你说是吧？来，遇到啥困难了，跟哥说，甭客气！”

陆剑秋看着他，意味深长道：“真的？”

“真的！”余湛飞用力点点头，随即又有些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我先问问啊，你、你该不是打伤了哪个皇子之类的吧？”

陆剑秋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余湛飞拍了拍胸口，随即继续问：“那，也不是把哪个公主的肚子搞大了吧？”

陆剑秋脸色一变，蓦的把手抽了回来：“请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余湛飞长出了一口气，满脸堆笑道：“我这不是先做好心理准备嘛！既然都不是，那就好说了，你到底要我帮你干什么？”

陆剑秋看着他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事情也不算难，我想请你帮我跟皇上借粮借兵。”

“啊？！”余湛飞那一双总仿佛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顿时也睁得像门口石狮子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