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问话靖安侯忽然大笑起来:“陆公子,你这个问题问的好!的确,你我是素昧平生,不过,你跟我儿子相识了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就像你知道我一样,我这个做父亲的,又岂会不知道你?”
这话听起来简直是别有深意似的,陆剑秋心中不由一惊,脸上却还要继续做出平和冲淡的样子来,只能是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和略微迷惑的眼神看着靖安侯。
靖安侯笑罢了继续道:“原来你不知道?其实恒儿在信里常提到你,说你给了他许多帮助和照顾,我就一直想要好好谢一谢你。本来以为要到战事结束后才有机会,可是前几日我忽然听说余家二少爷到京城来为蓟州征北大军的粮草奔波,就觉得很奇怪,余二少爷怎么会好好插手这档子事?而又有多少人知道蓟州现在其实缺粮?说实话,若不是听讲,连我都还不知道呢。所以我又略略打听了一下,得知原来余二少爷与你是好友,我就猜测恐怕是因为你的缘故他才会这么做。昨天我特意去寻了余二少爷一问,果不其然,你就在京城,于是我想选日不如撞日,就这么请了你来。”
“原来是这样。”陆剑秋笑着点了点头,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然而刚才一席话又让他不得不暗自钦佩靖安侯的心思好生缜密,这么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能给他抓着,看来心还不能完全放下,还得时刻留心着些,别露了马脚才好。所以他清了清嗓子,才又道:“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帮助,小侯爷言重了。”
靖安侯摆了摆手:“叫他恒儿就是了,什么小侯爷,不过是别人的玩笑,不必当真。”隔了一刻,他忽然又笑起来,“说起来,恒儿虽常在信里提起你,却从未说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今天我可得问问你,免得将来他编什么瞎话诓我。”
陆剑秋愣了一下,便把他和卢恒相识的经过大致的说了说,自然省略了卢恒的鬼主意恶作剧若干,待他刚说完靖安侯却就接着问道:“真的就是这样?那孩子真的没胡闹么?”
陆剑秋禁不住在心里感慨当真是“知子莫若父”,只是为了卢恒的形象考虑他还是摇了摇头。
靖安侯蓦的叹了口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道:“恒儿这个孩子啊,亲生母亲去世的早,我不怎么会管教孩子,一直对他太过溺爱放纵,导致他现在调皮顽劣,居然还被委以如此重任,真是让我十分担忧。幸好自从他遇见了你,确实从信里我都能感觉到他比过去要成熟稳重的多了,所以实在是该好好谢谢你。”
陆剑秋连忙笑道:“侯爷言重了,没有这样的事,恒儿他本来就很聪明出色,比起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来更显得沉稳干练的多,毕竟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啊。”
靖安侯的眼神却蓦的一亮,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看得陆剑秋禁不住心又悬了起来,却听到靖安侯不紧不慢的道:“虎父无犬子,对陆公子而言,不是一样适用么?”
第四十七章 家人(下)
陆剑秋心头猛地一震,惊愕的看向坐在对面依然满面含笑的靖安侯。
靖安侯却旋即宽慰似的笑了笑,说:“恒儿在信里提到过你的身世,不过看起来似乎并未经过你的许可,还望你不要介意。”
陆剑秋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也没把自己的身世刻意的当作一个秘密。”
靖安侯点了点头道:“确实,现在关于你父亲的事早已沉冤昭雪,栽赃诬陷之人也早已被绳之以法,不知陆公子你却是作何打算的?”
陆剑秋有些不解的看向他,靖安侯淡淡一笑,继续道:“你父亲当年驰骋沙场,威名赫赫,难道你从未想过继承他的衣钵,完成他未竟的心愿么?你既是陆平将军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又有这般人品才华,更为蓟州征北大军出力不少,倘若有人再为你举荐,朝廷绝无不录用的道理。”
陆剑秋一下子笑了起来,抬起头来十分坦然的看向靖安侯道:“承蒙侯爷看得起晚辈,只是侯爷既然已经知道剑秋身世,自然也该知道,剑秋自幼在扬州明月山庄长大,早已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人,哪里懂得什么带兵打仗之道?莫说继承父亲衣钵,恐怕只能是给他老人家脸上抹黑了。为朝廷效力之事,实在是万万做不来的。”
靖安侯道:“所谓兵法,大多只是写在书上的谋略而已,多读一读书,自然知道。难得的却是人生的阅历和对世事的洞察,这却是学不来的。难道当年威震八方的陆家枪法就此在沙场上销声匿迹,陆公子不觉得可惜么?”
陆剑秋直起身子洒脱一笑道:“剑秋散漫惯了,实非栋梁之才,恐怕要叫侯爷失望了。”
靖安侯微微笑了笑,看着他却未再说话。
陆剑秋也就不再说话,微微低下头去喝茶。
隔了半晌,终于听到靖安侯长叹了一口气:“陆平将军有那样的遭际,你会如此想,也是正常的。”
陆剑秋心中微微一动,转头看向靖安侯,靖安侯却也正看着他,笑道:“你既是这般的想法,却肯留在恒儿身边帮他,只怕还是他硬缠着你的吧?”
“没有……”陆剑秋话一出口,就看见靖安侯脸上带着的全然是并不相信的笑容,显然,他对自己儿子是有着充分了解的,陆剑秋只好笑着改口道,“应该说,不算什么硬缠吧。卢恒身上很有些让人钦佩的地方,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帮助他,跟他一起努力,所以,我该算是自愿留在他身边的才是。”
靖安侯哈哈一笑,抚着颌下的须髯道:“是么?想当年,我对你父亲的为人很是景仰,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军官,无缘与你父亲深交,没成想你和恒儿却阴差阳错的相识了。可见这缘分二字,真的是奇妙非凡。要照我说,既然有这样的缘分在,你又帮了恒儿那么多,不如等到战事结束后,让恒儿认你做了义兄,你看如何?”
说着就和善很亲切的微笑着,征询的望向陆剑秋。
陆剑秋本来已经平稳下来的心登时就“咚”的一声弹了起来。
虽然听起来靖安侯真的是一片好意对他很是亲切可是可是可是,他怎么可能跟恒儿结拜为兄弟?!
然而这又是人家的一片好意究竟该如何才能不着痕迹的拒绝?
“这个、这个……这个恐怕……”陆剑秋勉强的笑了两声,实在不能算自然的吞吞吐吐道。
靖安侯微微探身向前笑容愈发亲切的道:“其实论起辈分来,恒儿本来就该喊你一声大哥,所以倘若你不嫌弃的话……”
“我当然不是嫌弃……”陆剑秋这下子真是觉得左右为难了,拒绝吧,人家靖安侯都这么说了,再拒绝简直是不领情面,可不拒绝?那也是万万不可以的。那合情合理的拒绝?真是抱歉我跟令公子其实是情人关系所以不能结拜为兄弟。好吧,他其实还打算活着回蓟州见恒儿一面的,所以只要太阳还没打西边出来他就不该这么尝试。
“那?”靖安侯试探的望着他,“莫不是觉得我这老头子占了你的便宜了?其实我的意思你跟恒儿结拜与我倒是没什么关系的。”
“不不不不……”陆剑秋连忙摇头,心中蓦的想起了余湛飞的那句“你的准岳父老泰山”,虽然当时没搭理他不过这话的道理也不算错,那么就算真的让他叫靖安侯一声“爹”也是很合情合理的。啊不对不对,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还在想什么有的没的,真是给余湛飞传染了。怕靖安侯再说出什么更让人难以回绝的话来,陆剑秋急忙开口道:“这个,其实,我们江湖中人对这个看得也不很重……大家彼此觉得意气相投就是朋友,也不必一定要分个长幼尊卑……”
这话真是越说越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很缺乏说服力,面对着靖安侯微微带着困惑的神色,陆剑秋的心里简直禁不住泛起了一层罪恶感,明明人家父亲是一片好心,他却还隐瞒着事实的真相招摇撞骗。
然而就在陆剑秋简直要抵不住良心的谴责的时候,刚才退出去的管家忽然从门外跨了进来,行了礼对着靖安侯道:“老爷,夫人来了,说想见一见客人。”
靖安侯愣了一下,转脸对陆剑秋笑道:“拙荆听说你要来,就一直盼着了。”
陆剑秋见他终于从对于让他和恒儿结拜为兄弟的执着中转移了注意力,顿感松了一口气,心中更是对这个来的正是时候的夫人万分感激。
说起来,这位夫人应该就是靖安侯的继室,卢恒的继母,他在蓟州听说过,是个非常温婉贤良、知书达理的女子,对恒儿亦是极好的。虽然一样也感到好奇,不过到底这是别人家的女眷,出于礼数,在看到一抹裙摆飘进房内时,陆剑秋还是下意识的微微低下头,先抱拳行礼道:“在下陆剑秋,见过夫人。”
“陆公子,快不必多礼!”就听一个非常柔和细腻的声音响了起来。
陆剑秋个子高,靖安侯夫人身材却是娇小,所以他只是稍稍抬起了眼,就看到了一个女子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说不上多么的国色天香,姿容绝世,但却是十分的清秀和婉,端庄可亲。微微含笑的样子就如同一朵素白的木芙蓉,清丽脱俗的很。
然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面前这个女子,这个算是恒儿他娘的女子,怎么看,也应该都是跟他年纪相仿,就算长得年轻,也至多不过三十上下。
靖安侯是准岳父,这一位,不就是准……岳母了么?
陆剑秋只觉得脑中一片迷茫。
却听得刚才那个柔和细腻的女声略有些急促的问道:“陆公子,我听说蓟州的天气非常寒冷,恒儿那孩子最是畏寒的,也不知他可冻着了没有?”
这声音终于把陆剑秋从迷茫中拉了回来,他赶紧笑了笑道:“没有没有,屋子里都要生好几个火盆的,又都穿的是大皮毛的衣服,怎么会冻着他?”
然而夫人的担忧却似乎并未消除,微微蹙着秀眉道:“那孩子白天还算好,到了夜里就特别怕冷,我一直都在担心……”
陆剑秋真想说夫人你就放心吧,夜里他都钻在我怀里哪能冻得到他?然而这当然是万万不能说的,于是他只好继续笑道:“夫人请放心,卢恒他一直都很好的。”
“真的?”夫人立刻抬起头盯着他,“恒儿没有生病吧?有没有瘦了?他每次写信回来都说好可我真怕他不能习惯那里的水土……”
“夫人!”靖安侯在旁边干咳了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道,“人家是客人,你怎么净问这些有的没的?”
靖安侯夫人脸上不禁微微一红,有些歉然的望向陆剑秋道:“真是对不住,陆公子,瞧我,一着急就什么都稀里糊涂的。”
陆剑秋微微笑了笑道:“恒儿真的很好,没生什么病,也没受过伤,请夫人不用担心。”
夫人连忙点了点头,转过脸从贴身丫鬟的手上拿过来一个精雕细琢的小木盒,双手递给陆剑秋道:“陆公子,我婆婆她老人家现在正在城外净慈庵修行,前些日子报恩寺做法事,她老人家去替孙儿求了个护身符,是了尘大师开过光的,还烦请你捎给恒儿行么?”
陆剑秋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把小盒子接了过来,含笑道:“这是自然,请转告老夫人,我一定带到。”
靖安侯夫人立刻欣慰的笑了起来,旋即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手道:“对啦,陆公子你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今天可一定要在我们家吃顿饭才行!”
陆剑秋刚说了一句“不用麻烦”,靖安侯却已在一旁附和道:“正是!时候也不早了,剑秋你可一定要留下来,也不必拘束,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样吧。”
陆剑秋刚要再做推辞,要知道不是他不想留下来,而是毕竟此地不宜久留,待得时间长了万一露出什么马脚可如何是好。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就听到靖安侯夫人已经在问管家饭菜做得如何了。
看样子,今天是决计不能走的了。陆剑秋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那么,也就权且遵照着“准岳父”的话,就当自己家一样吧!
陆剑秋这么想着,看着靖安侯夫妇因为他答应留下而显得仿佛十分高兴的样子,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暖意,方才只是想着“权且当作自己家吧”,然而此时此刻却仿佛真的有了些家的感觉。虽然收养他的燕明远夫妇待他也是如同己出,然而毕竟在十几年前他们就相继去世了,从那时起他便承担着大师兄的责任,尽力的照顾师弟师妹,协助燕语扬一起撑起明月山庄。所以这样普通的家庭氛围于他而言竟算是十分难得的了。
靖安侯夫妇给人的感觉的确都是很好的人,感情亦十分和睦,所以成长在这样环境下的卢恒才总能予人以那么纯净与温暖的感觉吧?不过说起来,他现在与这个家庭,与面前的这些人,似乎也算是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这应该算一种难得的缘分吧。尽管事实的真想现在还不能透露分毫。
不过事实的真相是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的,终究有一切揭开的那一天,真不知道到那一天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一抹苦笑爬上了陆剑秋的唇角,就在这个时候他蓦的觉得有几道目光鬼鬼祟祟的投在他身上,他下意识的向大门回过头去,就看到门框处探出的两个小脑袋唰的一下齐齐缩回去了。
陆剑秋一愣,就听到门外有个婢女的声音响了起来:“啊哟,大小姐,二少爷,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屋里的靖安侯夫妇脸上都是一怔,随即夫人无可奈何似的笑了一声,走到门边,探身出去道:“算啦,让他们过来吧。”
外面又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说话声,隔了一刻,就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夫人的身后,靖安侯夫人一边搂着一个,俯下身去问着什么。
这个时候陆剑秋已经看清了,两个孩子,左边是女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样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虽然靠在娘的身边,却还是偷偷的打量着他;右边的是男孩子,看起来还要小上一点,肤色要黑一些,眉目间与靖安侯很有几分相似,倒比女孩子要更腼腆似的,藏在娘的身后。
靖安侯走过来对他笑道:“这是卢恒的弟弟妹妹,女孩子大一些,叫卢悦,男孩子小一些,叫卢慎。”说罢便转头对两个孩子招了招手道:“你们两个,还不快过来见过客人!”
姐弟俩闻言,自然不好再磨蹭在娘的身旁,便一步一步的蹭离了走过来,姐姐在前边,弟弟跟在后头,初见陌生人自然都有些小小的紧张和腼腆,却都还是禁不住好奇的偷偷看他。
靖安侯很温和的微笑着拉过两个孩子的手向陆剑秋推去:“来,快问陆大哥好。”
两个孩子便一起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四只亮闪闪的眸子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陆剑秋。
看到他们和恒儿年纪差得这么大,陆剑秋便也猜到了这两个孩子应该是现在这位夫人所出,此刻离得近了,更看出姐姐卢悦生的十分像靖安侯夫人。
恒儿的一双弟妹?陆剑秋的唇角不禁漾起了笑意,想到恒儿跟这两个孩子在一起要摆出一副大哥的模样,他就觉得那场景一定十分有趣。
见那两个孩子还是抬着头看着他,陆剑秋以为他们只是怕生,便尽力摆出一个最为温和亲切的笑容微微俯下身去接近他们,这个时候就见小姑娘蓦的转过脸趴在弟弟耳边小小声的嘀咕了几句,弟弟立刻认真的点了点头,随即两个孩子又一齐抬头看着他,两个脆生生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陆叔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