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又说回来,金鹏王朝建立不过五十余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一直不断,况且北胡人的农耕并不发达,多是靠畜牧为生,就算在光州劫掠百姓,也很难在这种时候供给二十万大军所需。
难道北胡人是别有所图?难道他们是想集中力量一举得手?甚至连蓟州也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念头都在卢恒的脑中冒了出来,一时之间,只觉背后悚然一阵阴冷。
在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趁早前兵力上未落下风时与北胡人拼个你死我活。
不过,他同时也想到,就凭早先延军对于骑兵的低下应对能力想讨到便宜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如果靠硬拼,拼个你死我活,而北胡人真有大的图谋的话,只消趁此机会再派大军压境,取蓟州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如此说来,其实他一直就没能在两军的对垒中占据主动。
尽管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
明明是要面对如此强敌,何太师却同几个当朝权臣借口所有精锐兵力都跟随二皇子平定东北属国叛乱,调集给他的大都是些常年驻守江南或西南的军队,别说适应与北方骑兵交战,连适应这里的气候都花了不少时间。
所以这场战争倘若败了,决不是他的责任。
但是,这些不都是借口吗?
不管怎么说,他既担了这主帅之名,就必须履这份责任。他败了决不只是他一人的干系,他们家也就完了,与他们家有关系的也都免不了牵连。
忽然想起当初在京城,不知怎的听说圣上有意破格命他为帅,父亲立刻想要设法推脱,他却兴奋的恨不能立刻接到圣旨。现在想想,自己那个时候真的太单纯了,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在高坡之上,再没有人说什么。似乎从主帅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沉重气息在不知不觉间就感染了周围的每一个人。
直到众人一齐返回了蓟门关,卢恒将要回城去的时候,许尚安才单独找到了他,有些不安似的说蓟门关上的粮草差不多快没了。
卢恒愣了一下,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挪开了目光,只匆匆点头说知道了,回城后便差人给他送过来。
大概许尚安也是隐约知道了吧。
在回蓟州城的路上,卢恒不由自主的想。
从来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回到蓟州城后卢恒顾不上歇息就把守粮官找来一问,果然,蓟州大营所余粮草亦不多了。
正当他凝眉思索之时,夏远得知他已回来也来找他,说年后又有些百姓想进入蓟州城避难。入冬以后,考虑到百姓生活艰难,军队曾经动用军粮,向一些最贫苦无依的百姓提供最基本的食物,然而现在,军粮也已所剩无几,又如何能再继续赈济百姓?
听到他们所言,加上先前在蓟门关的忧虑尚梗在心头,卢恒只觉一阵烦闷,只是摆手让他们俩都退下去了,歇了一会找来刘昭一问,果然,他不在的两天里,奏上朝廷望再拨粮草的折子根本就没有任何回复。
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其实根本就应该在年前就抵达的。再其实,军队的粮草供应,本来就该有专门的粮草督运官负责,然而可笑的是粮草督运正是何太师门生,那么除了指望他当个摆设之外还能怎样?
到了这个时候,想也明白,这份折子一定是给人暗中扣下了。所以根本就是杳无音讯。
再写折子再想办法送上去,曲曲折折,只怕是根本来不及了。
万不得已,或许只得先向宁州借粮。宁蓟二州唇亡齿寒,恐怕还不至于能拒绝。
只是,宁州也并非什么富庶之地,眼看春日将近,青黄不接的日子尚要维持几个月的光景,单靠宁州蓟州,是断然不可能的。
兵力已不占优势,倘若再连最根本的粮草都不能保证,那这仗恐怕真的是无法可打了。
在蓟门关已经变得沉重的心情,到了此刻,只觉是加倍的沉重了。
眼看夜色已深,知道主帅尚未休息,厨房给他做好了热气腾腾的桂花汤圆送上来。卢恒舀起一勺送到唇边,只觉一阵桂花清香扑鼻而来,半透明的汤水间,糯米制成的汤圆雪白滚圆,看起来煞是香甜可口。
然而他却倏的叹了一口气,把勺子又放回了碗内,站起身来道:“我不想吃。”
说完就向休息的后院走去。
屋里依旧收拾的干净整洁,灯点着,却没人。
卢恒站在桌前看着跳跃的灯焰正在发呆,身后的门帘却忽然被人挑开了,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听说你不肯吃东西,怎么了?”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有一双手臂从后面探了过来,绕过他的腰,轻轻一带,他就向后靠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陆剑秋没有跟着他去蓟门关,此刻正是隔了两日的再见,熟悉的气息与熟悉的体温笼在他四周,只觉得仿佛是把深藏在层层忧虑间的牵挂与依恋都一点一点的勾起来了。
卢恒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微微侧转身子以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我只是觉得没胃口罢了。”贴在那个宽厚的胸膛上,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一层层的衣服传进耳朵,万千的思绪就忽然开始慢慢的平稳下来,“想到军中粮草已经所剩不多,还有那么多普通百姓在忍饥挨饿,你让我怎么吃得下去?”
拥着他的人似乎怔了一下,随即有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额角上:“怎么,粮草不够了?”
卢恒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那怎么……”话问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卢恒却明白那接下去没说出口的意思,苦笑道:“早就上疏请奏过了,不过到现在都没有回音,十有八九是给人暗中扣下了,或是动了什么手脚。实在不行,只好去宁州先借些粮草,只是宁州要自顾亦不容易了……”
陆剑秋抱着他的胳膊蓦的紧了紧:“难道那些人就一定要百般刁难你不可?这可是有关整个国家百姓的事!”
“他们哪会在乎这些?反正如此偏远之地,与他们利害又无甚干系 现在事情可不是正按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去发展么?只要我一败,他们就皆大欢喜了。”
陆剑秋心中一动,低头看向怀里人的满是倦色的脸,犹豫了一下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在蓟门关上怎么了?”
卢恒一下子愣住了,原本很随意的靠在陆剑秋怀里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绷直了。果然他的心思缜密,瞒不过他的眼睛去。可是,可是他实在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脆弱、苦闷、犹豫、无能为力,他是多么想在他眼里更出色一些,更值得他去爱一些!可是……可是放眼望去,在此刻的天地之间,除了这个温暖的怀抱,又有哪里是他能卸下一切的坚强、能无所顾忌的表现出自己的怯懦、困惑和无助的地方呢?
只有在这里,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有多么的孩子气、不成熟,都能用无尽的耐心与温柔包容他,抚慰他,给他温暖,给他依靠。
他微微阖上眼睛,轻声道:“北胡人似乎又增加了兵力,至少有三万人。”
从自己口中确认这样的消息,让他不可遏止的觉得一股寒冷从心底深处卷来。
紧拥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分毫,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声音十分平静的响在耳边:“这么说,就是在粮草和兵力上,我们恐怕都要落于下风了?”
卢恒迟疑着点了点头,不过又很快的摇了摇头:“那倒也未必……北胡在光州如果真的有将近二十万的人马,他们的粮草供应应该是很难跟得上的,除非他们是想快马轻骑有更大的野心……那么,如果我们能够坚守一段时间的话,他们也不可能长久的消耗下去。只是……”他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颇为艰难的道,“谁知道,能不能守住呢?”
屋外的寒气似乎找寻到了怎样的缺口,无声无息的往屋里渗着似的。卢恒只觉得寒意莫名的侵骨,想要更紧的躲进那个怀抱,可是,难道就要一直躲在这个怀抱的庇护下了?如果不是,那就必须要自己面对所有的寒冷。
手却突然被抓住了。
修长而富有力度的手指覆盖过来,嵌进他的指缝里,与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掌心笼上了他的掌背,透着一股暖。
“恒儿,抱歉,对于打仗的事,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我倒突然想跟你说说比武的事,你愿意听么?”
卢恒一愣,低头看着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感受着那沁入肌肤的温暖,没说话就点了点头。
“在比武的时候,倘若遇到一个实力明显强于自己的对手,似乎只有输这一条路可走。然而,在有些时候,结果却不是这样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么?”
卢恒摇了摇头,陆剑秋在他耳畔轻笑了一声,慢慢道:“一个人,倘若在交手前便认定自己输定了,那他就一定会输。但倘若一个人他还有取胜的信念在,能够的冷静的观察对方出招的特点、破绽、缺陷,能有着坚忍不拔的意志,能灵活发挥自己的优势,那么他就完全有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卢恒身子微微一震,终于扭过头来,对视上那双带着温柔的笑意注视着他的眼睛。心中蓦的一热,想要说什么,却一下子又哽在喉头出不来了。
陆剑秋一下子笑了起来,低头啄上那双丰润的唇瓣,厮磨了片刻方离开了,看着那双已经蒙了一层水汽的眸子道:“话说回来,是不是有粮草的补给和一定的援兵,情况就会好很多?”
卢恒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不过又苦笑道:“现在连粮草都成问题了,还谈什么援军……”
陆剑秋看着他,忽然很有些神秘的笑了起来:“说不定,我倒能帮上你一点忙。”
卢恒蓦的睁大了眼睛:“你?你要做什么?!”
陆剑秋抚了抚他的发丝:“我现在也不敢打什么保票,只能说,或许能有些用吧。如果顺利,也许你就有粮也有兵了。”
卢恒一下子叫道:“你到底准备干什么?哪来的粮和兵?”
陆剑秋苦笑道:“我自然是没有,皇上才有。”
“那你……”卢恒一脸迷惑的看着他。
“所以我说,我只能说是试一试。”陆剑秋拍了拍他的脸颊,“当然,我会尽全力试一试的。”
卢恒还是呆呆的看着他,待到他欲抽身而走时才一把又拉住了他的手腕:“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陆剑秋却答非所问道:“既然情况紧急,那我明天一早就动身。我要去一趟长安,就算一切顺利,恐怕也至少要二十天。所以,无论如何,我不在的时间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就当是为了我,行么?”
卢恒给他一席话和一脸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严肃表情慑住了,只下意识的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不过随即又清醒过来似的道:“你到底是想干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这算怎么回事?!”
陆剑秋再次苦笑道:“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的确没什么把握……”说罢,却是一副再不打算开口的架势。
卢恒愣愣的看着他,不知不觉松开了拉着他的手。陆剑秋立刻抽回了胳膊仿佛要走开的样子,然而卢恒却突然又扑了过去,扳了他的肩,用极认真又极急切的语气道:“我可不许你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陆剑秋笑着掰开他的手:“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去?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既然明天一早我就打算走,那我还是回去打点一下行装的好。”
说完转身欲走,然而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却有一个显得有些无助又有些迷茫的声音追了过来:“你一定……要今晚收拾么?”
这样子,还叫他怎么能离开?
叹了一口气,陆剑秋认命似的转过身,走回来,展臂重新将他搂进怀里,贴在他耳畔低声道:“别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怀里的人立刻反驳道,“你什么都不说,明天一走,我一定会担心的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陆剑秋不由笑了起来,叹息道:“你学会威胁我了——好吧,我说到长安,你就没想到什么么?”
卢恒眨了眨眼睛,忽然轻轻的“啊”了一声:“难道你是指……长安余?”
“真聪明!”陆剑秋笑着说,“长安余家的二少爷恰好跟我是好朋友。”
卢恒斜了他一眼:“你的好朋友还真是多!”
陆剑秋立刻点了点头:“那是自然。”顿了顿,觑了一眼卢恒的神色又道,“不过,情人自然只有一个。”
卢恒蓦的推了他一把,飞红了脸嗔道:“什么情人不情人的……”
陆剑秋却不以为意,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凑近他耳畔道:“既然你把我留下来了,总不能白白浪费如此良宵吧?”
卢恒的脸登时更红了,瞪了他一眼,却无半点恼怒,宛然全是风情。
陆剑秋长笑一声,毫不客气的掠去了属于他的唇。
似乎比往日更炽热的吻,似乎比往日更热切的缠绵,带来的是难以抵御的、令人战栗的欢愉。
情事过后,卢恒只觉得浑身上下再没有半分力气的蜷在锦被里。陆剑秋的手臂轻轻的环过他的腰,搭在他的背上,把他限在自己的身旁。他也乐得如此,传递过来的温暖体温和听在耳中的平稳心跳,是最能让他安适与放松的。
虽然累,但他还是没放任自己睡着,而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静静的看着就在身畔的人的容颜。
无论是眉眼,还是口鼻,无论是额头还是下颌,无论是微笑还是皱眉,每一处每一处的线条都像是妥帖到了他心里去。
他真的是很好看,他笑起来的时候,原本有些清冷孤高的感觉就忽的没了,整个人就生动了,就柔和了,忽然沾染了尘世的气息似的。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被那样的笑容俘获了去了。
然后,再慢慢沦陷进他给他的无限温柔里。
这些原本是跟他没关系的事情,然而当他遇到了困难,他却就立刻全心全意的想着怎么来帮他。
有时候他都会觉得害怕,害怕这一切会像一场梦似的突然有一天结束,他想假如有那个时候,他是绝不可能适应的。
这可是他用了十九年的时间才遇到的人啊!
他凝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带着属于一个成年男子的英俊与从容的脸,那双总是轻易就能让他情迷意乱的深邃眸子紧紧闭合着,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应该是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或许是因为想起明天就要暂时的分离,他将为了他去奔忙,而他自己亦要独自面对未可知的挑战,心里忽然就泛起了一股千丝万缕缠绵着的哀愁。他悄悄的探起身,略略的靠上前去,仰起脸,像要寻得某种安慰与信心似的,把自己的唇轻轻的贴在另一对唇上。
刚刚感受到来自于他的温暖,面前的那双眸子倏的睁开了,看着他微微的笑。
卢恒的脸不由自主的一下子热了起来,下意识的想向后躲,本来轻放在他背上的手蓦的收紧了,把他拥进怀里。
唇被轻轻吻了一下,拥着他的人贴着他的脸颊轻笑道:“早点睡吧,我可不想明天早上你挂着两个黑眼圈送我走。”
卢恒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很想说,你早点回来好不好,却又觉得很是不合适;又想说你放心,我自己也能好好的,却觉得更是对不上题。于是就不知道究竟说什么好了,想着这一夜都不会过去就好了,可又盼着能早日有好消息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