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朋友（下）

陆剑秋还是保持着和刚才一样平常的神色看着余湛飞，余湛飞却一脸讶异的上下打量着他：“你……你要干什么？”

陆剑秋仿佛很愉快的微笑着道：“有关粮草兵马的，自然是打仗。”

“打仗？”余湛飞更觉得一头雾水。

“对啊，你不会不知道北胡人与我朝军队正在蓟州光州交界处对峙吧？”

余湛飞眨了眨眼：“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剑秋微微一笑道：“我正是从蓟州城而来。”

余湛飞瞪着他，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似的，过了许久才略略转动了一下眼珠，试探似的的问：“那个，说起来你长的跟我认识的那个陆剑秋还真是很像啊，不过，你到底是谁呢？”

陆剑秋苦笑道：“湛飞，你别闹了。”

余湛飞摇了摇头，蓦的伸出手去捏住了他的脸：“我没开玩笑，我认识的那个陆剑秋是绝对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陆剑秋努力道：“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那你说啊！”余湛飞咬牙。

“——先放开你的手！”陆剑秋终于忍无可忍的抬起手卡住了余湛飞的手腕。

余湛飞讪讪的缩回了手，却仍旧是一脸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陆剑秋。

陆剑秋摸着自己的脸，终于露出了一点郁闷之情的道：“此事说来话长——”

不待他接着说下去，余湛飞就拉着他先进了屋子，仿佛准备听书似的拉开椅子摆开架势，再转身拍了三下手，顿时就有一对红衣小婢轻盈的从门外转了进来，对着余湛飞盈盈拜下身去，甜甜糯糯的一齐叫了一声“二少爷”。

余湛飞笑嘻嘻的道：“金金银银，快去准备茶水点心来！”

那两个女孩子答应一声，抬起头来向上看了一眼，立刻又像两只小猫似的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然而一瞥之间，已经足够陆剑秋看清这两个女孩子不但容貌十分清秀美丽，更难得的那两张脸竟是一模一样。

只可惜，如此难得的一对双胞胎姊妹，就给安了金金银银这等恶俗的名字。

算了，这大概也确实是算余府的特色，或者更确切的说，余二少爷的恶劣品味吧。

然而还没等他感慨完，袖子忽然被人拽了拽，转头就看到余二少爷眨巴着一双桃花眼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陆剑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余家贵为延朝第一巨贾，富可敌国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但最重要的是，余家能够一直保持这样一个耀眼又烫手的地位，绝非有经商的才略就够的。所以，就余家而言，无论是跟黑道还是白道，跟三教还是九流，包括跟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官员、朝廷各方的势力甚至包括皇亲国戚在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说要想找人脉最广的大概也不会有人能胜过余家。他年少时曾和余二少爷余湛飞联袂共闯江湖，结为莫逆之交，所以当卢恒遇到的难题放在他面前时，他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就是余湛飞的这张脸。

如果交给神通广大的余家来办这件事的话，说不定可以从别的路子达到目的。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千里迢迢的赶到了长安。当然，他也没忘记，余二少爷是出了名的难缠，好奇心大概可以抵得上九只猫，要想让他心甘情愿的帮忙，光靠情面是不够的，还要先让他的好奇心得到充分的满足。

所以，他没有想着玩任何的花招，很坦白很诚恳很切合实际的把他这大半年来所经历的都原原本本的向余湛飞和盘托出。

“事情就是这样，我必须要帮他，所以才来找你。”陆剑秋总结般的说完，拿起桌上已经凉了下来的茶一口气喝干了。

余湛飞一直都似乎听得极为专注，极为凝神，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是眼巴巴的瞅着他拿起杯子、掀开盖子、喝了茶、合上盖子、放回桌上的一系列动作。最后在陆剑秋重新看向他的时候，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哇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真是笑死我了……”余湛飞边笑边说边揉着肚子，“小秋秋，你不是在编故事给我听吧？”

“我看上去像是那么有闲情逸致的人么？”陆剑秋用眼角瞅着他没好气的说。

余湛飞抬手抹了抹眼角，喘着气道：“小秋秋，你终于也有这一天了！”

陆剑秋不动声色，假装不懂。

余湛飞却突然敛了笑，露出很认真的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转过头看着陆剑秋问：“那个孩子是靖安侯的长子？”

陆剑秋点了点头。

“真有你的！”余湛飞敲了他一拳，“人家家的长子你都敢拐骗，不怕被追杀么？据我所知，靖安侯可不是等闲之辈。”

陆剑秋苦笑道：“怕归怕，人也不能放手啊。所以，不是想找你想办法先立功么？”

余湛飞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打着这样的小算盘！不过不愧是我兄弟，我欣赏！”

隔了一刻忽又道：“当初我遇到沁沁你还笑过我，我就说过，你迟早也会遇上真心所爱之人，而甘愿为其做出改变，可不是给我说中了？”

陆剑秋附和着他连连点头：“是是，你说得对极了。只是现下这忙你究竟帮是不帮？”

余湛飞愣了一下道：“帮啊，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帮了？”

陆剑秋立刻探身问：“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计较了？”

余湛飞看着他，忽然暧昧的笑起来：“瞧把你给急的。办法嘛，总是有的，虽然何太师那只老狐狸的确不好对付，不过绕开他弄些粮草人马应该还不算太难，只是，咱们在长安终究办不了什么事，还是得去京城才行。”

见陆剑秋仿佛又要问什么，余湛飞嘿嘿一笑，摸着下巴道：“放心，我当然明白军情一刻不等人，不过你好歹容我收拾一下东西，咱们今晚就动身。”

他这么一说，陆剑秋倒真有些感动，喃喃道：“看来，这次的人情，我是铁定很难还上了。”

“好说好说！”余湛飞眯起眼睛笑道，“只是在出发之前，我得先跟沁沁说一下，本来是说好跟她一道回京城的——”

“湛飞。”正说着，一个听起来特别温柔特别纯净特别清灵的声音蓦的在门前响起，抬头，就瞧见一抹淡绿色的单薄身影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沁沁？你怎么来了？”余湛飞立刻就站起了身迎上去，一改方才的不正经而十足的深情款款，绝对能迷倒万千少女。

“我听金金说有客人来了……”那女子说着绕过余湛飞探头一望，顿时一脸又惊又喜的轻呼道：“陆大哥，原来是你！”

陆剑秋站起身来笑道：“可不敢当，现在该我喊你一声嫂子才是。”

那女子顿时飞红了脸，不胜娇羞似的低下头，本来就清纯的似乎不沾染丝毫人间烟火的容颜此刻更增了几分动人颜色。

余湛飞却很是紧张的一把拉住自己老婆：“好啦，沁沁，我跟剑秋有很要紧的事要商量呢！”

余家的二少奶奶横了二少爷一眼，小声道：“你就是嫌我烦！”

余湛飞立刻急白了脸，恨不得赌咒发誓似的道：“怎么会呢！我什么时候嫌过你烦？好啦，沁沁，我有话跟你说，你来一下。”说着拉着她就往外走。

陆剑秋隔着窗格，看他们夫妻二人在廊檐下不知说些什么，不由忆起当年来。那些年少轻狂、肆意妄为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在不断流逝的岁月与不断变化的世事中，却还是有一些永不变色的东西沉淀下来，化作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部分，这是多么难得？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余湛飞却已经送走了罗沁沁，转身回到屋里来。

陆剑秋看着他取笑道：“好一对浓情蜜意的小两口！”

余湛飞却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我就不信你跟你的小元帅能好到哪里去。还是说你羡慕我们夫妻琴瑟和谐？”

陆剑秋脸色一滞，忽的想起临别前卢恒那双仿佛把一切话语都写在了里面的眸子，心弦就禁不住微微一动，连续数日被强压下的担忧牵挂都一齐翻上心头。他连忙强自收摄心神，生怕给余湛飞看出来免不了又被嘲笑回来，然而余湛飞却难得的微蹙了眉，仿佛极认真的在思量着什么。

“湛飞？”陆剑秋试探的轻喊了他一声。

余湛飞蓦的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清清亮亮的看向他，微微笑道：“放心，我已经大致有了想法。此外，这次我帮你，你不用觉得欠我一份人情什么的。我也是大延的子民，既然知道了哪里还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陆剑秋一时愣住，定定的望向余湛飞。隔了一刻才蓦的笑了起来，随即向他伸出手去。余湛飞也笑了起来，同样伸出手，干脆利落的击掌而过。

豪情顿生，仿佛倏而回到了昨日的年少时光：江湖再大，也大不过年轻的心；天地再高，也高不过少年的壮志。即使时光荏苒，即使不复年少，又如何？

第四十七章 家人（上）

从长安出发到京城，若是走旱路，一路上山高路远，少说也要十余天功夫，若是先走水路再走旱路，那么大概七八天也就足够了。所以当天晚上，余湛飞就拉着陆剑秋上了余家的快船，扬帆起航，沿着黄河顺流而下，三天后弃舟登岸，改乘马车，一路换马不停歇，终于奇迹般的只花了六天功夫就到了京城。

一进京城的余家分宅，两人都觉得浑身疲惫的要散了架似的。余湛飞还算好些，陆剑秋之前已经连续奔波了七天，几乎没有停歇的再这样赶了六天的路，饶是他再怎么内力深厚、钢筋铁骨，也觉得招架不住，全是靠一股意志支撑着。

当下两人都没多说什么，各自倒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余湛飞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浑身上下收拾打理的光鲜无比，俨然豪阔公子一名，大冷天的也摇着描金玉骨山水扇，钻进马车就出门去了。

这一去就是一天，直到深夜才回来，陆剑秋白天既无事可干，心中又担心，自然也提不起出门的兴致，就一直在余家的分宅打发着时间。等到深夜见到余湛飞的时候，余湛飞满身沾染的都是酒气和脂粉香，一脸的倦色，似乎也没力气多说什么，只摇了摇手说要他别着急，这种事情再怎么急也只能按部就班一步步来，太心急了反而容易落把柄给别人。让他这两天在京城有什么朋友不妨拜访拜访，也算是散一散心。

陆剑秋只得苦笑，这种时候他哪来拜会朋友的心情？也不知道蓟州前线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动，遥隔千里，音信全无，然而人在京城，一颗心却全系在蓟州，这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接连两天，余湛飞还是和第一日差不多，前一天深夜归家，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出门，陆剑秋也知道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耐下性子来，到明月山庄在京城的产业那里转了转露了个脸。分管京城产业的掌柜见了他，又惊又喜的，连说大公子您怎么上这儿来了？您老人家过年的时候又不露脸又没个信，您不知道庄主多担心哪，立刻就通知了各地的人都要留意您的行踪哩！

听他这么说，陆剑秋心中不禁有些歉疚。一直以来，为了不想牵扯上不必要的麻烦，他一直没告诉师弟师妹们他人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他却忘了他们还是会为他担心。

他刚想开口让掌柜的转告语扬他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可转念又一想，还是觉得此间事情过于复杂，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有很多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讲清楚，还是等这边的事情能告以段落之后，再慢慢说吧。所以他只是笑了笑说，他现在跟余二少爷在一起有些事情，转告庄主不必担心，等事情一旦了结，他就会回庄里去。

他这么一说掌柜的自然连连点头称是，本来要请他住过来，不过陆剑秋说自己暂居在余家分宅，不用麻烦，又听掌柜的汇报了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情，就起身回去了。

哪知这一日余湛飞却回来得甚早。陆剑秋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桌前不紧不慢的品着茶了。见了他余湛飞也不问他去了哪里，只笑嘻嘻道：“小秋秋，虽然我说借兵借粮的事你不用觉得欠我人情，可今天我替你办了件事，你却非得欠我个人情不可啦！”

“什么？”陆剑秋有些惊讶。

余湛飞眯起眼睛得意洋洋的一晃脑袋：“我替你安排了明天去见一个人。”

陆剑秋见他一副如此明显在卖关子的样子，心中不禁暗笑，偏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慢悠悠的踱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慢悠悠的端到唇边揭开盖子轻轻吹了一口气，才很平静似的问：“什么人啊？”

余湛飞这个时候倒仿佛是忍不住了，探身凑近他，笑眯眯的仿佛邀功似的道：“你的准岳父老泰山啊！”

“噗！”陆剑秋一口热茶差点全部喝到鼻子里去，一脸惊恐的瞪向旁边那个兀自笑得人比花娇的余家二少爷，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你说什么？！”

余湛飞叹了一口气，但依旧表现的极富耐心道：“你啊，傻掉啦？你准岳父嘛，当然就是小元帅的爹啦，小元帅的爹，当然就是靖安侯啦。我今天正好借着个机会替你约了明天下午到靖安侯府拜访的机会，于是赶紧急急忙忙的跑回来告诉你。你可要好好表现啊，别浪费兄长我的一番苦心哦！”说着还摆出一个自以为极其温柔善良的微笑来。

陆剑秋瞪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尖，“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是咬着牙把手收回来，最后扶着额头，无可奈何似的长叹一声，倒在椅子上。

“怎么啦，太感动了么？其实不用的，这是我这个做哥哥应该的么！”余湛飞把一张铺满了笑容的脸凑了过去。

陆剑秋看着那张笑脸半天，又叹了一口气，咬牙道：“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不用！”余湛飞笑道，“我知道你是有点害羞有点紧张啦，其实第一次都是难免的嘛！不过你想啊，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也就是啦，对吧！”

陆剑秋却忽然抬起头看着余湛飞，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如是几番，余湛飞终于有些惊奇的眨巴着眼睛道：“你怎么了？”

陆剑秋嘴唇动了几动，终于挤出话来道：“我在想，这个还能不能推掉？”

余湛飞瞪大眼睛道：“当然不能啦！都说好了，更何况，第一印象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陆剑秋很头痛似的皱起了眉。

“到底怎么了啊？”余湛飞很迷惑似的追问道。

陆剑秋叹了几叹，终于一脸困扰的看向他道：“你到底……是怎么说的？我跟他爹素不相识，突然跑去算怎么回事？我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余湛飞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乱颤，半天才抹着眼角好不容易的止住了，拿扇子指着他道：“陆剑秋啊陆剑秋，枉你平时看起来像个聪明人的样子！你还真相信啊！”

陆剑秋从他突然笑起来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上当，看他笑成这副德性，真是觉得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是扶住额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余湛飞……你这种恶劣的性格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

余湛飞一把摇开了扇子笑眯眯道：“为什么要改呢？我觉得很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