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李慕远觉得与其惶然恐惧的等待不如先好好的玩一玩的好,再说鬼才知道那个天劫什么时候完,一个弄不好轻轻松松就过关了,修白怕成那样其实不过是杞人忧天或者危言耸听。仔细想想,修白自己也不确定会发生什么事,自己为什么要怕呢?
况且,李慕远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凡人,也就最多还那能活个五六十年的样子,在江修白漫长的生命里只怕是飞鸿踏雪泥,只留下数个印记。这么一想,李慕远便觉得深深的绝望,这点时间若不好好把握,和修白留下一份快乐的回忆,自己百年之后,那小妖精还能记得自己的好、自己的爱吗?
思前想后,李慕远打定了主意,便趁着这天空闲,拉了江修白要出府游玩。江修白自然死活不愿意,李慕远将口水都说干了,最后才用「阎王要人三更死,就逃不到五更」和「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之类的理由说服了江修白。
两人相携出游,恰好碰上集市,李慕远带着修白穿梭在热闹的市集里,修白渐渐的忘记担忧,整张脸好像亮了起来似的,从进入市集后,他的笑容就没有淡过。
向来不甚主动的修白居然轻轻拉起李慕远的手来,虽然是因为他嫌李慕远走得慢而拉的手,但也着实让向来很受忽视的李某人受宠若惊,心里像吃了蜜似的。
第七章
李慕远微微笑着跟在修白身后,一边为他解惑,一边充当着自动钱袋的作用,不多时,修白已经左手捉着串糖葫芦,右手揣着袋刚出笼的热汤包了,而李慕远手上的各项修白的战利品更是重如千斤鼎,直要将他两条手臂都给坠断掉。
不过纵使从堂堂王爷变成江修白的专属小厮,李慕远也没有动过类似「早知道就带一两个随从」的念头。这也充分说明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道理。
夏天的阳光灿烂耀眼,在李慕远的眼里,却好像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修白的笑脸上,旁的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耀眼的笑容而明亮起来的。那个放开一切的笑容就像阳光那样直直照进了李慕远的心里,让他开心不已,直恨自己没有早早的带他出来。
因为修白的红衣实在太惹眼,所以出来前李慕远替他换了套雪白的苏州云绣白衫,简单系条浅青色的单纹腰带,腰间的玉佩叮叮当当的相击而响,整个人说不出的清俊秀美,丰神俊朗得直不似个凡人。
这么个俊秀的少年,自然惹得许多人频频回头贪婪的盯着修白上下打量。两人途经秦楼楚馆的时候,真正是做到了满楼红袖招。
女的就不用说了,上至六十的大婶,下至六岁的女娃,活像眼睛长到了修白身上那样,视线一黏到修白身上后好像都不约而同似的没一个转得开的。
修白走了那么一趟路,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绣花荷包、护身符之类的小东西就「不小心」给掉得满大街都是。毫不知情的修白帮她们捡了数回,那些丫鬟们就缠了个水泄不通,非要问出修白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高堂在否兄妹几人。
女的就算了,更让李慕远觉得可恨的是,连那些公子哥儿居然也色眯眯的看着修白。在修白专注的把玩着风筝的时候,就给李慕远逮着一个,居然歪着头边看修白边走路,活该一头狠狠撞到树干上,撞得鼻血横流,砰然倒地的时候居然还是向着修白的方向倒的,气得个李慕远只想将这无耻之徒丢到衙门以伤害风化罪名打个八十来板。
李慕远半张脸拼命的冒着酸泡泡,半张脸却忍不住嘴角上勾,又是开心又是自豪,这么丰神俊朗的人儿可是自己的,乐滋滋的想虽然还没有吃到嘴巴里,但应该也不远了,你们就尽管思春去吧!可惜他双手都拿满了东西,否则李慕远只想握紧修白的手,骄傲的昭告天下,他是自己的,一切牛鬼蛇神速速后退!
两人在市集上转了一圈,李慕远实在不堪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的情人,于是气冲冲的带着意犹未尽的修白来到城郊的锦湖,租了艘小小的画舫,只留了两个掌船的,其他都一律遣了走,要安安静静的和修白过过午后时光。
锦湖连着茗江的出海口,一边是城郊堤岸,植满了柔弱的绿柳,夏风一拂来,像在湖边镶了许多的绿色流苏,丝丝缕缕的飘动。另一边则是重重的青山,碧翠的山峰映在湖面上,倒影随着湖面荡漾的碧波在轻轻摇曳着。天气正晴朗,蔚蓝的天空薄薄的有几片云,好像用毛笔轻柔的抹过去似的。
画舫泛到湖心,如此良辰美景,又有美人在侧,李慕远舒爽得不知今夕何夕了。他拿了张矮几,放了壶清酒,侧卧在一旁。修白将鞋袜都脱在一边,把白皙的脚浸在沁凉的水里。
李慕远惊讶的发现不一会儿居然有几条鱼儿游了上来轻轻追逐着修白的腿,不由得笑起来:「真神了。修白,难道你是水里的什么鱼儿变的?」
修白哈哈大笑,用脚踢出些水花:「虽然不对,但也相去不远了。」
李慕远伸手去握修白白玉似的手腕,笑道:「我的修白,就算不是鱼儿也肯定是什么水里漂亮的东西,珊瑚?珍珠?荷花?」
修白弯起嘴角:「可别那么肯定,其实我是乌龟变的。」
李慕远闻言吃了一惊,脸色黑了一半,完全没办法把漂亮修白和乌漆抹黑的王八联想到一起,看到修白脸上调笑的表情,立刻知道又被修白骗了一回,赶紧扑上去,拉扯他的嘴巴:「就是这嘴巴,看你还骗人不。」
修白今天心情大好,也不计较李慕远藉泄愤之举行调戏之实,两人闹了好一会才轻轻喘着气坐好。
「听过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吗?」修白歪着头笑着问李慕远。
李慕远点点头:「略有耳闻,不过都是从神话传说里听来的。」他一介凡人对于妖精和神仙的故事多数也就是那些传奇神话里听来的了。
「龙门这玩意是真的有,就在东海的中央。我小时候有个很好的朋友,是条小鲤鱼变的,老想变成龙,天天都游个一两个时辰到龙门那头去,眼睛巴巴的望着又高又大的龙门。」修白的脸变得很温柔,一边微笑的和围在自己脚边的鱼儿嬉戏。
李慕远第一次听到修白主动说自己的事儿,两人又在不同的世界里长大,他听着自然是新鲜得很,不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竖起耳朵听着。
「虽然大家都说跃过龙门就能成龙了,可是龙门在那儿都千万年了,却没有听说过真的有哪条鱼儿能跃过去一飞冲天的。那龙门很高不说,上面其实还镶着龙鳞做的刺儿,跳不过,身体打在上面可不是好玩的。那家伙后来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往龙门上一跃。当然是跳不过去的,弄得遍体鳞伤。那个时候啊,我就气坏了,想既然有跃过龙门一飞冲天之说,为什么又要将龙门弄得这么苛刻呢?于是我就向着龙门喷火,想把这骗人的玩意烧个精光。」
李慕远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用崇拜的眼光瞪着修白,想不到修白个子小小的,做事情这么鲁莽,火烧龙门这事儿都能干出来。转而又想起修白和季方对垒蜘蛛精那会儿,修白吐出的火也就那么一星半点,烤烤蜘蛛还可以,火烧龙门似乎有点儿难度。
「就你那点儿火,还能烧得了龙门?」李慕远忍不住嘀嘀咕咕的提出疑惑。
江修白瞪了他一眼:「你可别小看我,上次你看到的,是我受天劫期间被夺走后剩下的那一点子法力。那阵子我可把龙门差点烧掉一角了。结果我家老头子气坏了,狠狠打了我一顿,打得我躺都躺不好,唧唧哼哼都没力气,居然还狠心将我关禁闭。」
李慕远噗哧笑了一声,并不作声,心想那是你活该,年少不懂事也得有个限度吧,如果自己儿子干出这种事儿,作老子的就不是打一顿那么简单了,先砍了再负荆请罪去。不过当然不能照实说,惹怒了修白,也来把自己烤一烤,李慕远觉得自己的坚固程度远不及龙门,绝对「无福消受」。
「如果不是表哥来说情,我只怕就给饿死在禁闭洞里头了。那是我第一次闯祸,」修白长长叹一口气,「自从表哥为我出事之后,我才认真的反省过,就是因为他一直在我身边,无论我做了什么莽撞的事情,都有他给我把天顶着,都把我宠得无法无天了,才肆无忌惮的犯下那个错,结果害了他。」
江修白难受的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说:「当帮我顶着一片天的人没有了,整片天都塌下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向来骄傲和放肆的资本都是别人给的。」
李慕远一阵茫然,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修白却并不等李慕远表态,或许他只是想将这些遥远的事情说出来而已,他低下头,鱼儿在他手上跳跃着,好像在告诉修白些什么东西。
「哎,这个好玩!」修白忽然笑起来,「我下去拿些东西送给你,你等着哎!」
李慕远还来不及答话,江修白就在他的目瞪口呆里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去了。湖水泛起几圈涟漪后就又平静如镜了,丝毫看不出刚才有人纵身潜到水里去。李慕远瞪着碧波粼粼的湖面,心里怎么能平静下来?
他忐忑不安的来回在船舷上走着,修白自从跳下去后就再没有浮上来换口气过,已经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了,李慕远开始担心他会不会窒息。后转念一想,修白想来是自小生活在水里,也不是他们这些凡人,根本没有在水里窒息溺毙一说。
刚放下心,李慕远又想起修白刚才说的那些事儿,该不会他还是死性不改的跑下去惹祸吧!?想到这里李慕远额头上冷汗像下雨似的流下来,万一锦湖里头有什么厉害的神仙或者妖怪,修白惹了祸,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白白送命怎么办?
李慕远都快想跪在地上求观音求佛祖了,保佑那个小祖宗不要又惹什么是非来,自己可不是他那个万能的表哥,什么事情都能给他摆平。
早知道这家伙生来就是个惹祸精,自己就真不该带他来这儿,他后悔得要死。
等待的时间过得特别漫长,两炷香的时间就像二十年似的,等修白把湿漉漉的头从水里露出来的时候,李慕远吓得直翻白眼,虚软地瘫倒在船舷上。
「你怎么啦?」修白轻巧的跳上船,拍拍虚脱在地的李慕远奇怪的问。
还不是被你吓的。李慕远翻了个白眼,奄奄一息的瞪着修白。
修白从怀里掏出一个玉做的盘子,放在李慕远面前,笑道:「漂亮吧。刚才那些小家伙们跟我说,前几年天上开宴会的时候掉了个碧玉盘子下来,漂亮得很,砸在湖里搁着。」
李慕远挣扎着坐好,仔细端详着这个据说是天宫掉下来的盘子。果然精致漂亮得不似凡物。盘子是上等的好玉所雕刻所成,那玉的晶莹连驰名天下的蓝田玉也难以媲美,那绿仿佛是湖边的青山蒙着细雨时的青翠,看着就觉得清凉。盘子四周雕刻着牡丹和仙桃,栩栩如生。盘面上还有两个仙女。
这可不是普通的东西啊,李慕远吓了一跳,赶紧轻声询问:「喂,你把天宫的东西拿了来不怕吗?」
修白撅着嘴,很不满李慕远没有先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反而是神经兮兮的问问题。
「怕什么啊,都丢在湖里了,还能特意捡回去不成?」
「掉到人家湖里就该是人家湖里的东西了,湖里没哪路神仙吗,你这样随便的拿……」李慕远依然不放心。
修白不悦的一把抢过盘子,瞪着李慕远没好气的说:「不要拉倒,真是的,费我那么多心机去找了来,你那么怕我丢回去好了。」
一见修白大大的不高兴,李慕远也只好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拿都拿来了,现在哄修白高兴才是最重要的。
「不不,别丢,我很喜欢!」李慕远赶紧抢过去抱在怀里,「你送的什么东西我都喜欢的!」
「这还差不多,不枉我在里头找了那么久!」修白喜孜孜的说。
李慕远心里叹了口气,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样东西,我怎么会不高兴、不喜欢呢?不过如果是更普通一点的东西,我会更乐意接受的……
时间也不早了,李慕远差掌船的将画舫撑回岸边,修白一踏上岸,就说:「啊,对了,湖里自然是有神仙的,不过那条小龙也不值得怕的,你放心好了。」
李慕远双眼一阵阵的发黑,觉得自己的心脏有抽搐的倾向,差点儿就直瘫瘫的倒地了。
老天,锦湖里有龙王,这小妖精在人家地盘上偷了个盘子,自己怎么能放心?
两人慢慢的往京城走,天色渐暗,便挑了间酒楼用过晚膳。江修白饿得有些狠了,狼吞虎咽的吃了好一阵子,才注意到李慕远只是稍稍动了动箸,一味的凝视着自己。李慕远的眼睛里除了爱之外,还多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修白看不懂,他只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李慕远。李慕远只是微微笑着又为他布了几筷子的菜:「我不饿,你快吃吧。」
江修白过意不去,有些不好意思的也为李慕远布了些菜。自从接受了李慕远的心意,修白也开始学着以同样的心意回报。只是长久的独居,让修白做起这些的时候还是带着些别扭,并不像李慕远那样全心全意的体贴。
奇怪的气氛下,两人可以说是沉默地用过了晚膳。一路返回王府的路上,修白也看得出李慕远有些心事重重,对于自己说的话,许多都是微笑着敷衍而过。修白不由得回想今天什么事情让他不高兴了,最后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锦湖的那个盘子。
难道自己吓着他了?修白疑惑的想。
回到王府后,修白的疑问更大了,李慕远没有像往常那样像条尾巴似的跟着自己跟到阁楼前,反而只是微笑着说了声「早点休息」后就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虽然这一份安宁,江修白曾经无数次肖想过,也曾用过许多暴力手段以求达到这个目的,可是忽然有一天李慕远很君子的跟他说晚安,然后各自回房间睡觉,江修白却真正的不安起来了。
他在李慕远的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无法想出答案来,于是将心一横,提腿将大门踹开了。
李慕远刚点了灯,门忽然被狠狠踢开,扬起一阵小小的尘雾,尘雾后面是修白英气凛然又大为不悦的脸,吓得他张了张嘴巴说不出一个字来。
江修白将门锁上,重重的坐到李慕远的面前,瞪着他:「你有什么不满総ui*dang隼春昧耍庋刈乓醋潘闶裁茨腥耍俊?
李慕远苦笑道,「没什么不满的,修白你很好。」
「你!」修白被噎了一下,「那你到底在闹哪一出?」
「……说了,你也不能明白的。」李慕远说。
修白仿佛被刺了一下,李慕远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勃然大怒或者产生一些别的激烈的感情。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的情况,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对他有如此巨大的、难以想像的影响力。
可正是这么一个人,将自己的心事藏着掖着就是不肯对他说,修白感到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和愤怒。
不能明白,为什么不说到我明白为止?他看着李慕远,半晌过后,发现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浓浓的失望涌上心头,修白站起来,无言的转身要往外走。
手才碰到门正要拉开,桌子上的灯忽然被李慕远捻熄了,接着后面一双手就环了上来。江修白安静的站着,背后靠着李慕远温暖的胸膛,江修白能感受到身后的人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有些不稳的呼吸。
李慕远低下头,将头埋在修白的肩膀上,第一次袒露出自己深藏的不安。
「修白,我一直都知道我们不是一类的,可是直到今天才真正清楚的意识到我们之间这么巨大的差别……你那么厉害,你敢去火烧龙门,也敢不把龙王看在眼里……但我是什么呢……」
江修白感到李慕远埋头的肩窝上渐渐被水沾湿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多月来一直在自己身边陪伴着的男人,竟然也会有这么深的不安。
「什么王爷,对你来说算什么呢?……虽然我一直口口声声的说,要和你一起承担那份天劫。但是……肉体凡胎的我,又真的能帮你多少呢?我又能陪你多久呢?五十年?八十年?拥有漫长生命的你……能记住我多久呢?」